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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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生意与爱情——《海上花》的故事(9)

卫霞仙是长三里的红倌人,赵朴斋初到上海,去到着名的长三户巷尚仁里看热闹,一看就看到“卫霞仙书寓”的招牌,石刻门坊上面黑漆金书,颇是显焕。卫霞仙年纪也比较大了——在倌人这个行当;“一笠园”里拜姐妹,她23岁,在14个倌人里头排大姐。

然而,说她是见多识广资格老,却总老不过开堂子的老鸨。老鸨不提防她的情人恩客姚季莼的正室突然盛气闯入,也有些慌神,连忙开脱:“姚二爷此地不大来的呀,难得叫个局,酒也没吃过,姚奶奶不要听别人闲话。”众人也七嘴八舌一片劝解,大意是别生气了,我们已经够自卑了,云云。

正闹得乱哄哄之际,卫霞仙一声喝住:“不要做声!瞎说个什么!”

于是卫霞仙正色向姚奶奶朗朗说道:“耐个家主公末,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啘。”“你的丈夫嘛,应该到你府上去找嘛”——可以想像气焰正高的姚奶奶不意她如此坦然大方,倒怔愣住了。紧接着卫霞仙便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顿:

“你什么时候交代给我们,这时候到此地来找你丈夫?我们堂子里倒没到你府上来请客人,你倒先到我们堂子里来找丈夫,可不是笑话!我们开了堂子做生意,走了进来总是客人,可管他是谁的丈夫!

你的丈夫嘛,可是不许我们做啊?老实跟你说了罢,二少爷在你府上,那是你的丈夫;到了此地来,就是我们的客人了。你有本事,你拿丈夫看牢了,为什么放他到堂子里来玩,在此地堂子里,你再要想拉了去,你去问声看,上海租界可有这种规矩?这时候不要说二少爷没来,就来了,你可敢骂他一声,打他一下?你欺负你丈夫,不关我们事,要欺负我们客人,你当心点!二少爷嘛怕你,我们是不认得你这位奶奶嘛!”

这一段台词,真是“轻灵痛快”——胡适评语;胡先生一辈子受他的小脚大婆江冬秀压迫,显然在此他对姚奶奶有些幸灾乐祸。

这一段台词,它的“有趣”之处在于:一般小三和正宫对决,无外乎说些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之类的话,争来争去就是男人那点爱,除了丢脸,也着实无新意。卫霞仙不扯那些,却单以她“职业人士”的“职业姿态”——想来风尘女子被良家妇女骂起来,其“命门”无非是“卖×不要脸”,但是现在她压根儿不在乎那个,没有那所谓的荣辱观,反而直接认了,很理直气壮:我开门就是要做生意,这就显出对方是吃饱了没事干,“无理取闹”——把对方压了下去。那话语之清楚响亮,那态度之凛然坦然,“有理有节”就是她,竟令姚奶奶除了“顿口无言,澈耳通红,几乎迸出泪来”,不知如何还嘴了。

卫霞仙眼见第一回告捷,接连又使出更辣的——流氓加恐吓:

“你是奶奶呀;可是奶奶做得不耐烦了,也到我们此地里来找找乐子?可惜此刻没什么人来打茶围,倘若有个把客人在这儿,我教客人捉牢了你强奸一场,你回去可有脸?你就是告到新衙门里,堂子里的奸情事也没什么稀奇嘛!”

这些个词调,姚奶奶一个良家妇女如何说得出、骂得过?偏偏这时,外场喊有客至,卫霞仙便叫“请上来”。没见过这阵势的姚奶奶更已被吓得“心头小鹿儿横冲直撞,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又羞又恼,哪里还说得出半个不字”了?

客人上来,正是姚季莼“场面上的朋友”。卫霞仙又换了副面孔,先向客人介绍说这是姚二爷的老婆,今天跑到这里来有心塌姚二爷的台——又说:“二爷生意不好,摊上这么一位奶奶,要发财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她不识大体、不守“妇德”,给老公丢脸坏事。

结果是姚奶奶哭着跑了。卫霞仙不但赢了口舌,还赢了“道理”。大获全胜。

纵观卫霞仙的“胜利”,“个人实力”——嘴力——固然是一方面,也和当时的社会背景分不开。那时节开堂子做倌人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是受法律保护的,尤其是作为“高级的”长三堂子里的红倌人,背地里人家叫婊子也罢叫贱人也罢,当面却是要称先生的。

卫霞仙问姚奶奶:“你做奶奶的,可是奶奶做得不耐烦了,也来堂子寻开心?”与其说她的敌意是针对姚奶奶,不如说是针对姚奶奶的身份,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对自己身份的厌倦与无奈。而一直以来因为姚季莼怕老婆,从不得在卫霞仙处留宿温存,帮她摆个酒还要偷偷地、急急地。因着这个男人,两个女人虽还未曾见面,却互相积恨已久。

姚奶奶作为一位致力于扞卫家庭稳定的良家妇女,“无端”被卫霞仙这样一位老辣无耻的风尘女子欺辱戏弄,及至落荒而逃,于情于理都是应该被同情的。不过,“耐个家主公末,该应到耐府浪去寻”也是放任何时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自己夫妻的事情,找别人干什么,无非想着对方是个笨软柿子好捏烂了算了,只怕更容易遇上这种又臭又硬的,占不到什么便宜。

很显然,这一场冲突不只是两个女人闲打嘴皮子仗,这是两种身份、两种立场的女人的阶级斗争。如果说男人的阶级斗争往往是由政治经济的利益引起——当然女人也会因着这些方面的区别而划分出不同的等级,但基本上都能各安其命,相安无事;女人的阶级斗争往往是因为与男人的关系以及两性态度的差别——简单说就是因为男人——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引起女人进行互相残杀了。比如一部本意大概是表现社会问题的电视剧《蜗居》到了女性论坛里,毫无例外地演变成为了正宫派与小三派的争战,那叫一个投入!

其实,这样的争战毫无意义。因为这种战争永远不会停息。只能说如果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从来都致力让女人发展一个更好的自己,如果造物的上帝也能够让女人通过发展一个更好的自己而获得完整的人生的意义,如果我们的社会与文化能够承认这样的意义——就像对待男人一样,那么也许她们就不会把那么多的仇恨积压在同性的身上。

卫霞仙当着姚奶奶的面,满口生意经,并没有一句“我爱他,他爱我,你们是勉强维持的封建婚姻,我们是真爱无罪”之类——这才是真无耻,不要脸——然而这不等于她对姚季莼没有感情。事后,姚季莼为了太太的“不当”行为向卫霞仙赔罪,怕她生气翻脸,还拉了个李鹤汀作陪——跟王莲生向沈小红赔罪还拉上洪善卿汤孝庵的情形一样——说是“你说她两声说的蛮好,我倒要谢谢你;不然,她只当谁也不敢得罪她,下回打听我在什么地方吃酒,她也这样跑了来了,可不难为情”。卫霞仙“本要尽情痛诋”,也只好给他留些体面——她如果是百分百把对方当客人,就不会争这闲气。

“我说你也太费心了!你在家里嘛,要奶奶快活,说我的坏话;到了这儿来,倒说是奶奶不好,应该给我说两声;像你这样费心嘛,可觉得苦啊?”

已然透识了这男人的嘴脸,“这几句话正打在季莼心坎上,无可回答。”一般女人听到情人赔罪,指责另一个女人,指不定多得意。

姚奶奶虽然输了与卫霞仙这一仗,到底是回去跟老公几番大闹,终逼得姚季莼“忍痛断绝”,不再做卫霞仙——家庭的地位(也许还包括姚奶奶娘家的地位——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怕老婆的男人)、正宫的威严不容侵犯。如此一来,卫霞仙也不算赢家——失去了一单大生意。不过姚奶奶也算是学了个乖,进了个步,下一次不再到堂子里找情敌,而是约出来请吃饭、谈谈——她的下一位情敌,名唤马桂生——果然两个女人很好地“解决”了问题。

而卫霞仙的下一位客人——齐大人家的龙师爷——又是一位怕老婆的。他之看上卫霞仙,恰是因为卫霞仙性情“与乃眷有些相似”——刚烈的女人总是吸引怕老婆的男人。这真是个没办法解决的矛盾!

马桂生VS姚奶奶

马桂生的身份比卫霞仙“低”一级,是个幺二。和陆秀宝一样。做派却与陆秀宝不同。

马桂生在书中第一次露面,是张小村叫的局——正是陆秀宝讨厌的那个张小村。讨厌他,自然是因为他太精明、小气,陆秀宝年轻漂亮,心高气强,不屑应付这种客人。马桂生倒不挑拣。想来也是人才一般,生意欠佳。不过她肯低下来,耐心做——以长补短,也是个聪明人。

只是挣这张小村的钱着实不易。第二十五回马桂生家“宣卷”,想让他过去摆个酒撑个场面,底下说了,千难万难。还是同席的吴松桥在旁劝说:吃酒嘛就得到幺二上,长三里那些红倌人,你就摆个双台也未必当回事,最重要的是如此便可趁机拉现在这一桌人过去打牌(赌钱),“你去摆台酒,再打场牌,她们该多巴结!”并许打赢的话他也出一半——张小村这才同意了。马桂生“不胜之喜”,立刻叫娘姨回家张罗起来。这一夜,一帮人吃完酒,打完牌,“已经是两点多钟了。吴松桥张小村皆为马桂生留下。”——果然巴结。太巴结了!

机会终于来了。因姚季莼再也不得做卫霞仙,姚季莼应酬生意着实不便,在姚家当差的马桂生同族娘姨向姚奶奶力荐马桂生,于是姚奶奶便怂恿姚季莼去做——姚奶奶此番突然“贤惠”“大量”起来,当然只是为了彻底断绝姚季莼去卫霞仙那边的路。

因姚季莼比张小村们阔绰不止一个档次,且“公务”繁忙,叫局摆酒寻常事,那就意味着哗哗地进账,只做这一位都要强过以前不知多少,马桂生算是熬出来了。

却不想因着给王莲生饯行,姚季莼闹酒闹过头,大醉而在马桂生处宿了一夜。这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以前做卫霞仙时都没有过的;在姚奶奶的管制之下,姚季莼平日里回家都有钟点要求,否则定要交代清楚并经查实确认,方得无事——这还不算,次日里从马桂生床上醒来的姚季莼正思忖如何过一关,外头突然来传:姚奶奶叫了马桂生的局,在壶中天酒楼。顿时:

季莼好似半天里起个霹雳,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还是桂生确有定见,微微展笑,说声“来的”,打发轿班先去。桂生就催娘姨舀水,洗脸梳头。

马桂生欣然承命,到底有何“定见”?请见她的表演。

马桂生见了姚奶奶的面——这一次姚奶奶倒是十分友好,只是让茶,聊天,点菜,搞得像白领闺密们休闲小聚似的。马桂生心中明白,不等她动问,即主动先挑头交代昨夜姚二爷如何摆酒,如何大醉不知,此时睡醒尚自惊自怪等情形。“姚奶奶素闻桂生诚实,果然与众不同,心中已自欢喜。”

接下来姚奶奶问起姚二爷,马桂生又趁机赞姚奶奶管姚二爷管得好,管得对,都是关心他,为他好嘛,这才是大家贤妻的规矩,而且对此“二爷肚子里也是明白的”——可想而知这些话让姚奶奶听着多受用。“倘若我嫁了人,丈夫外头去荒唐,我也一样要说的。”这一句话更说到了姚奶奶的心坎上。姚奶奶甚至跟她掏起心窝子来,说起那“卫霞仙杀胚”,气急脸涨。马桂生待其气平,便说:

“我不然也不好说。二少爷这人倒真是荒唐得很。本来要你二奶奶管管他才好。依了二少爷,上海租界上倌人,巴不得都去做做。二奶奶管着,终究好了点。二奶奶,对不对?”

这调调儿是不是很像《红楼梦》里袭人对王夫人说“论起来二爷也应该由老爷教训教训才好,不然以后还不定出什么事呢”?——说得姚奶奶“虽不接嘴,却微露笑容”。

最了不得的是这之后,吃过饭,马桂生因问姚奶奶:“可要听曲子?我唱两支给奶奶听。”要知道,在那时专业唱戏唱曲儿都是很下等的干活,因为是供人消遣作乐的玩意儿,无端端叫人来一曲几等于羞辱人。不必说《红楼梦》里史湘云口无遮拦说有个戏子长得“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贾宝玉立刻紧张得什么似的,怕林黛玉生气;也不必说《金瓶梅》里西门庆偶然高兴让教坊——等于艺校出身、专业水平的潘金莲来一曲,潘金莲还说“凭啥叫我来,要来她们也得来(指他另外几个老婆)”;单就在这小说第四十三回,齐大人家花园正宗的家养戏子兼齐大人不公开的妾瑶官为诸客表演昆曲《迎像》,也要请齐大人的新欢、倌人苏冠香为之压笛——现马桂生主动要求来一曲,等于自己强调自己的身份下贱,无意僭越,既然这样,姚二奶奶便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也不忍再踩她,所以“姚奶奶阻止道:不要唱了。

我要走了。”

在这里,了不得的不只是马桂生肯把自己调到如此贱档,而是,请翻回前书第三回:“张小村叫的马桂生也是个不会唱的”——她根本不会唱!

马桂生以朴实而高超的演技,演绎了江湖奇招:以贱致胜(当然这个贱完全是中性的,没有对错好坏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或者说智慧)。至于再顺着姚奶奶骂骂卫霞仙,表表自己与之不同,只是实实诚诚讨口饭吃,都是小事一桩了。把个姚奶奶完全搞定,姚奶奶还把她招安为心腹,委以监视和通风报信的重任——既然如此,“我就拿个二少爷交代给你。不要让他再去叫个倌人。倘若他一定要叫,你教娘姨给我个信。”

前面说过张蕙贞有一点袭人的意思,原来真正的袭人在这里——马桂生比袭人还厉害。堂子里当然比大观园更锻炼人。

末了,姚奶奶携着马桂生手儿款步出门——等于正式认了她——饶是如此,马桂生转头回去还特意交代姚季莼:若是奶奶问我怎么样,你就说没什么好,不如卫霞仙,勉强先做做罢了——务要表现自己是绝对安全可靠的无害生物。

姚奶奶得意满满地回家了——姚奶奶找卫霞仙“闹事”是在第二十五回。姚季莼向卫霞仙“赔罪”是在第二十七回。到第二十八回姚季莼还叫了卫霞仙的局——姚季莼和罗子富拼酒,卫霞仙要代酒,罗子富说不许代,卫霞仙立马说:谁说的?我们要代的,你们不代那随你们便——很有些护“老公”的意思。到第五十四回便是马桂生“甜蜜蜜骗过醋瓶头”。而到第五十七回,李鹤汀在杨媛媛家摆酒,叫去卫霞仙寓请姚季莼,没请着,说:好久不来了。姚奶奶大约自以为英明达到了目的。但真正的赢家是马桂生。稳拿了这头大好的生意——她本来而且始终都不过是为了生意、为了生存而已。

马桂生的胜利源于她不像卫霞仙那样跟姚奶奶搞对立,她把自己放在和姚奶奶同样的立场上,都是女人家——“我若是嫁了人,我老公在外荒唐,我也要说他的。”这句话是拉近她与姚奶奶距离重要的一句话,有了天下女人同心的感觉了——也由此可见“天下女人同心”“只有女人懂得女人”“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原都是用来骗人用的。

只要仍是男性主导的世界,只要女人的生存与价值仍是取决于与男人的关系,那么女人之间就不可能存在真诚亲密的关系,永远充满戒备,永远敌对。姚奶奶与马桂生的“友好”会面在本质上跟她与卫霞仙充满火药味的会面并无区别。

然而作者在小说最末“跋”中写道:夫马姚之始合终离——还是分开了。那应该不是姚季莼“跳槽”另做了什么人,别说马桂生不答应,姚奶奶就不答应。除非是姚奶奶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不过更大的可能是马桂生这样聪明圆滑的人才,适合任何合适的男人和家庭。如有更好的去处,不必挤在这样的夫妻之间。毕竟把自己放得那么贱并不好玩。

两个土财主的艳遇——小气的李实夫和赌徒李鹤汀的际遇

十全九美

李实夫和李鹤汀是俩叔侄。他们的家并不在上海,但也不远,就在周边村镇。所以可以很方便地经常上来。

这两人都身家丰厚。用他们仆人匡二的话说就是“每年就多下来的用用也用不完。”他们到上海来除了玩,白相,找乐,可能还兼顾生意,或与生意伙伴联络下感情——杭州来的巨富黎大人,本地富商姚季莼,甚至朝里做官的齐大人,都与他们熟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