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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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生意与爱情——《海上花》的故事(14)

甚至交代陶玉甫等自己死后就把她娶了去,以免这孩子以后吃苦。李漱芳的纯良和有格亦可见一斑。

而李浣芳对李漱芳的感情也尤其亲厚——如果说作者写她对陶玉甫的感情是直写的,而写她对李漱芳的感情却是层层推进来写——这大约也是有人先入为主,怀疑李浣芳是装的,是个“小三”的原因——刚开始她意识不到李漱芳病情的严重,还撒娇说让陶玉甫“赔我一个好姐姐”,随着李漱芳病情的加重,她的忧虑与恐惧也明显加重——不出声,只是自己呆呆地想,想得眼眶渐渐地红了,眼睛如水晶一般,让陶玉甫觉得又可怜又可笑,问她:想到了个什么冤枉啊?

李浣芳对李漱芳的感情在最末李漱芳下葬、墓门封闭的时候达到了顶点——“一见玉甫,连身扑上,只喊说:姐夫,不好了呀!姐姐给他们关到里面去了呀,这还好出来啊!”更“转身扑到坟上,叉起两手,将禀上的石灰扒开”——这一部分生离死别的情景真是不忍多读。

如果认真回忆一下我们的少年幼年时光,是不是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情景,怀疑死去的坟墓里亲人并没有真的死去,还可能再回来,需要我再去打开坟墓——不过近年都是火葬,即烧成了灰,便是再有墓有碑,大概也不会容易让人产生那种唯心主义的想像了。

因着李浣芳对李漱芳亲如姐妹般的纯真感情,她和陶玉甫也更似于亲人间的依恋关系,这大概也是张爱玲说她的初恋百无禁忌的原因所在,相对这亲情而言,其他情愫是不足道的——李漱芳死后她就紧跟陶玉甫,一看陶玉甫要走就要追上去,不管不顾一通乱磕乱撞,一连数日寸步不离——在这个世界上李漱芳和陶玉甫就是她最亲的人,她可以完全信任依靠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失去了一个,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至于陶玉甫对李浣芳的感情——还翻回第十八回,即陶玉甫自乡下回来第二天一早便赶来看李漱芳,“还恐漱芳睡熟着凉,要想些闲话来说,于是将乡下上坟许多景致略加装点,演说起来。浣芳听得津津有味。漱芳却憎道:给你说的烦死了!……”久病的人身心沉重,容易疲倦厌烦,大概也是被这绝望的爱情折磨,很难对外界事物产生兴趣,把死挂在嘴边,固然是情痴所致,也未免叫人受不了。而年轻的李浣芳是不一样的。她有好奇,有活力,是新鲜的正待成长的生命力,即使偶然生病也是睡一觉就好了,醒来便“还是活泼的一个小孩子。”陶玉甫恋恋于此,李浣芳也是一个因素——除了因为她是他最爱的人的妹子,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也让他们绝望的爱情多添些活力与欢笑。

然而最后陶玉甫却坚决拒娶李浣芳——张爱玲的分析这既是因为对漱芳的爱,也是撇清的意思——更证明了他心中也不是全无“杂质”

的。然而因为他不肯娶她,这境界便又高了起来。只可恨李漱芳所牵挂忧虑的李浣芳的未来也没了交代,教人放心不下。

这样一个“两姐妹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到当代作家苏童笔下有了新的发展延续——时代已行进至20世纪50年代,在轰轰烈烈的新中国改造妓女运动的背景之下,一个名叫“老浦”的嫖客与一大一小两个妓女的纠葛,与大的相爱,却与小的结婚生子,最后他死了,小的也跑了,大的依靠着抚养他的儿子的慰藉和对他的回忆怀念活下去——篇名为《红粉》的小说,其中有一丝灵感是来自《海上花》的——但这是充满了现代意味和男权意识的作品,它的情节设置与写作技巧都是非常出色的,感觉上也似乎更真实,却和原先作者无论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爱情观还是对女性的慈悲情怀都已相去甚远了。

空山自芳——“贵若命妇”的红倌人孙素兰

那些花儿

《海上花》开篇第一章有两段关于“花海”的描述——作者先前已经交代此书背景,系“海上通商以来”——“海上”自然是指“上海”,“花”

代表女性,即这是一本讲述浮沉于海上同时也是生存与欲望的“孽海”

的女性的书,所以这两段描述的寓意是非常明显的:

看官须知道,“花海”二字非是杜撰的,只因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绣茵锦罽一般,竟把海水都盖住了。

……不料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就为那蚱蜢蜣螂虾蟆蝼蚁之属,一味的披猖折辱,狼藉蹂躏。惟夭如桃,秾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

感觉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诸钗判词,但张爱玲在英文版里竟连同前面作者花也怜侬如何自“古槐安国”“黑甜乡”之来历,如何捏造了这一部梦中之书,又如何唤醒了这书中之梦等一股儿去掉了,因为太闷、不吸引人——张爱玲说:我太喜欢这本书,未免关心它的销量,普通外国人肯定不会懂,也没必要引得汉学家们自作多情去挖掘出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一堆神话寓意——直接让赵朴斋上城访舅,故事开演。

这就有些像1987年拍摄的电视剧《红楼梦》,并没有拍出前面那些幻境及预演人物命运的情节——有一说是当时条件所限;又说是顾虑有宣传封建迷信嫌疑,那年头还有不少人的弦绷得挺紧——直接黛玉别父进京都”(2010年新版《红楼梦》倒是拍了,还是当重头戏来拍的,宣传说特技制作花了多少多少钱。但观众的反应却似乎没这么“豪华”)。

这也可以算是一个巧合:突出其现实与日常之感——原作之伟大与可爱也在这里——只有充分领略到了中国传统小说精华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取舍。

不过,《海上花》里比较魔幻的内容也就只得这一些而已——不像“红楼”铺排得那么长——意思也浅显明确,便是外国人,也不至于不懂。去不去掉也无妨。而对于太喜欢这本书的人,忍不住挖掘附会一番肯定是难免的——哪怕作者只是随便写写,做做气氛而已——就算是自作多情也不介意。

这“牡丹”在我看来自然非黄翠凤莫属了。此女不但风范十足,更是气场强大,最后也是结局最好的——“贵若命妇”,是这一行业“优秀”的代表。“桃李”应该是指青春新生代,蓬勃强旺的力量,如周双玉……也许说到底她演出的是一场悲剧,但从世俗的角度还是很不错的,最后那一番狠敲负心郎——泼也撒了,气也出了,理也占了,钱还照拿,还跳脱了火坑,这番作为可也算是为“群芳吐气”。赵二宝当属菊,心高,朴实,单纯。沈小红当属梅,孤傲不群。“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恰似李漱芳,而“兰之空山之芳”——大约是指孙素兰了,全书里似乎并没有其他人的名字带兰字。

孙素兰的人格也堪配得起兰字,高于一般倌人——《海上花》作为“劝世”之书,对倌人这一“批判”对象,自然是不能写得太正面了,多是亦邪亦正,亦正亦邪,邪多正少;周双珠那么端庄平和的人物,还合着洪善卿、周双玉敲朱淑人一万洋钱呢。却唯独对孙素兰,全无负面之语。

孙素兰是才子华铁眉的相好——张爱玲推测华铁眉就是作者本人,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个作者也算是敢于为艺术牺牲——把“自己”写得那么猥琐:面对心爱的女朋友被赖三纠缠欺负,居然直接开溜,缩头甚至让帮找个躲的地方都怕担人情,不方便,不愿张口。却并不是对她没感情——把她写得这样好。这大概也证明了张爱玲的猜测。

(而如果作者不是华铁眉,那大约总也逃不出高亚白或尹痴鸳这两位才子了,可是他们同样的形象也不太好,高亚白太过张狂外露,尹痴鸳玩劈腿……比下来还是华铁眉好些,平和温厚低调,是一个适合作为潜伏者的作者的形象。)

孙素兰也是红倌人——家里几间房里同时有客人,一晚上还要出去转五六个局,客人吃酒打牌要走了她还没回来。凭什么红呢?首先是因为她专业、敬业。书中她第一回出局,是赵朴斋在陆秀宝家摆酒,幺二堂子也没什么贵客,她一来就问别人唱了没有,因为她还要转局,唱了才好走——要对三块洋钱负责。“唱一支开篇,唱一段京调”,代了两杯酒,还存了两杯(预代)才走。

另外,估计就是因为她的人品了。从没见她坑蒙拐骗或有这方面的意图。叫她的客人,有的好像也不是什么阔天阔地或喜欢胡烧钱的主:如吴松桥,在长三里叫人纯属应景,装体面,并没有更多打算,也打算不起;叫谁也是叫,自然叫个稳妥的。从另一个角度讲,她也是“正经”挣辛苦钱的。

然而她并不是那种硬铮铮一味恃强实干的人才,她是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换个角度想想,这倒也不是别的意思,是赞的意思——这是有机智、情商高的体现。她对付赖三就正是“见鬼说鬼话”的例子——这赖三还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本身就是官宦子弟还有军队背景。所以虽然后来孙素兰对着华铁眉哭得个无限委屈,当场还是“柔声下气、甜言蜜语”好一番敷衍,把这一关过了去。

这一回目叫作“软里硬太岁找岔”,这是张爱玲拟的,因为这前后有一些关于四书酒令的内容,张爱玲觉得对读者来说既无聊又难理解,所以去掉了,几回凑成一回——吴语原版回目则为“软斯缠有意捉讹头”,这意思就更明显了:赖上门并不见得是对孙素兰有多少兴趣,而是为了敲一笔——更见险恶;若孙素兰判断有误,反应不当,后果像——书末赵二宝的例子更证明了惹恼赖是什么下场:连人带场子被他一众人乱砸一气。

孙素兰“见人说人话”,则体现在一笠园与琪官瑶官彻夜长谈之中:

“三人于灯下围坐,促膝谈心,甚是相得。一时问起家中有无亲人,可巧三人俱是没爹娘的,更觉得同病相怜。”一个人畏仰权势,委曲讨好,所谓“拜高”,并不是什么丢脸下作的事,生存是残酷的,妥协在所难免,人的本能就是如此,“踩低”才是恶劣。孙素兰“拜高”却也并不“踩低”——琪官瑶官作为齐大人家养的戏子,身份是很低下的,因为“有幸”被老头子看中糟蹋,此刻正被齐大人新欢——复出的长三倌人苏冠香处处排挤打压,她却毫不介意,更与相约,点结拜姐妹。

后来此事还被苏冠香诬告是搞同性恋——拜姐妹需点香烛,琪官特托下面婆子买办,“现价领交,无须登账”,却还是被苏冠香查问出来,向齐大人说她们是“点了一对大蜡烛拜的堂”。

对此孙素兰的反应是立刻当面作出澄清——联想此前琪官特地交代瑶官:不要向人说起,瑶官唯唯承教道:我一直不说好了。而孙素兰则说:拜前不可说,拜后就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是光明正大的正经事情,没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小瑶官又唯唯承教——简直像是有预知一样。至此若还一味作秘或不屑道明,岂不让人家害个正着。这得多聪明历练——对现实里种种是非矛盾有经验,也有能力面对——的女子才能做到。

小瑶官说孙素兰:“华老爷跟你好得不得了。”孙素兰自己也说:“我同他样样蛮对劲。”却深知以他的个性不可能对一个倌人女朋友的未来有什么担待,所以对于未来她的打算是:“没什么法子,过一天算一天,碰着看光景再说了。”

华铁眉这猥琐男是靠不住,如果华铁眉就是作者本人,更靠不住了,因为作者的结局是英年早逝,写完这本书就去世了——活着好歹还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好伴儿,闲来阳台上举杯对饮,喝的还是最时尚的外国香槟酒,多么有调调的一对儿——等待孙素兰的未来大约是寂寞的。“兰之空山自芳”似是孙素兰命运的写照。

成为母亲——吴雪香的终极人生目标

相爱为什么分手

在《海上花》的众多谜团之中,吴雪香和葛仲英这一对儿为什么要分手最是难解——这甜蜜般配,看上去最有可能“修成正果”的一对。

吴雪香是个天真娇媚的可人儿——她的年纪资历在“大先生”里面应该算是小的,也许脱离“清倌人”身份不久,她家娘姨和葛仲英都爱说她还是小孩子脾气,有些任性但无伤大雅,而且混这一行的也不会太傻,一抓抓住个葛仲英不但是苏州有名的贵公子,清瘦面庞、长挑身材的形象应该还蛮帅的。

然而吴雪香虽然做个倌人,却也觉得逛堂子不是好事、逛堂子的男人不是好男人,说我要是有个儿子逛堂子,早被我打死了——当着她的嫖客男朋友葛仲英的面——然而也许正是她这股子率性,没甚心机的样儿,让葛仲英更对她心动着迷。

这二人从第四回一出场——在林翠芬家——就如胶似漆了。罗子富酸溜溜嘲笑一句,还被吴雪香一方手帕子直甩到脸上。其实吃花酒首先是客人间的社交活动,在此时堂子首先是社交场所,成熟的职业倌人不会在场面上和客人太亲热,即便相好也会把握分寸——像黄翠凤在外坐马车都要和罗子富分开坐,然而吴雪香一点儿也不在乎;葛仲英也是无心社交,勉强应酬过初次见面的洪善卿便又和吴雪香“唧唧哝哝的咬耳朵”去了——倒颇似现时热恋中的年轻人,不管不顾的。

第五回作者继续写他们亲热拆不开,葛仲英与王莲生在张蕙贞家——刚搬的新家,恰好就在吴雪香家对门——小酌,吴雪香就找来了,她一双小脚儿不太稳,大概身材也娇小、不胜力,葛仲英便趁她不备捉住她小手轻轻一拖就掉进自己怀里,把手里的酒喂她喝了——可爱之态与宠爱之情不待多言。

难得这二人性情里还都有天真心热的一面——年轻嘛——吴雪香家娘姨小妹姐带出来个叫巧姐的孩子在卫霞仙家当大姐,做不下去,跑来哭诉:活儿多得不了,客人还串通另外两个大姐拿她开心,剥她裤子。吴雪香便说:她一个当大姐的,你们剥她裤子,罪过不罪过!说:一元洋钱一月,还怕找不到地方做?别去了!先不说劳资矛盾关系复杂,他们两个现在属于资方啊,应该多想一圈的。

又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第三十七回在齐大人一笠园,竹篱旁,台阶下,两人合唱昆曲,颇似旧诗旧画的意境。

这二人是全书中最有谈恋爱的感觉的一对。堂子里杀风景之事,莫过于对名分与未来这类无聊问题的探讨纠缠,这二人之间是完全没有的。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或者说只在乎各取所需也罢——尽情享受当下爱情的快乐。

然而就是这二人,到第四十五回的时候,突然点大蜡烛请客,吴雪香怀孕了,两人预备着要一起当爹地妈咪!——这在书里是头一份,但在此似乎也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当然青年公子葛仲英原是有妻室的——吴雪香既根本没有做大婆的可能性,却要生个孩子,显然这不是为了抓住他,处心积虑要当个小老婆,书中像她们这等长三倌人对当小老婆基本上是全无兴趣,因为根本不划算——大概就是为了爱情吧。又或者,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生命里……

然而作者却在最末“跋”暗示二人以分手告终:“吴雪香招夫教子”——招夫,那自然招的不可能是贵公子葛仲英,即是另嫁了他人,带着他们的孩子——这是相当让人想不通的问题。张爱玲的分析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