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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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意与爱情——《海上花》的故事(13)

终究只是一种幸运,不见得会落在每个人头上,更何况是在这种环境之中。他们也不会像陶玉甫那样为着多情而忘顾一切,也就是普通爱好爱情的男人罢了——好处固然有,轻浮、无聊、无情都不缺少。如此而已。

陶云甫以嘲笑和不屑的口吻,在酒桌上向众道出弟弟陶玉甫与李漱芳痴恋情形,让大家笑话一番,并抱怨“玉甫近来神气有些呆呆的,给她们圈牢了一步也走不开的”——其实玉甫为什么神气呆呆,恐怕另有原因——即是第三十七回中钱子刚所说的那些——陶云甫也许心里比谁都清楚,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是冷血到了一定程度了。

虽然他在长三里也有个相好覃丽娟,而且还是老相好,按说感情也应该相当不错,然而按他的说法却是:“去了也不想,来了也不讨厌。”

也就是交际应酬的需要——覃丽娟平庸温和,成熟老练,完全称职——估计他是人有我有,做生不如做熟罢了。

像这样一个十分讲求实际的男子——想来即使作为一个旁人,对陶玉甫的这一片痴情也必是不入眼的。何况他还是当事人的亲哥哥、亲属。陶玉甫这种行为不但对他本人前途无益,同时也将有损家族的利益——他是长子,未来的一家之主,就等于有损他本人的利益——而且还不止是金钱的方面。

因着这双重的原因,陶云甫自然而然成了陶李恋最强烈的反感者,不但时常借机冷嘲热讽,提示训诫,甚至身体力行地跑去打岔——李漱芳得的是心病,夜里难得睡着一回,陶玉甫为担心她睡不着,又怕惊动她,只得装睡,才要睡着她又被噩梦惊醒;李漱芳的妹子李浣芳依恋姐姐姐夫,也睡在同一房间里,也惊醒了,这一番折腾下来一夜都差不多快过去了,好不容易“大家不知不觉同归黑甜乡中”——陶云甫来召了,打破了他们的美梦——这似乎有些象征的意思——叫陶玉甫陪同去应酬送别即将离沪的黎大人。

从陶玉甫与陶云甫的关系我们可以更深切地感受到旧中国传统社会的家庭关系,长子——相当于家长——权力之大,当然责任也比较重,没兴趣只顾风花雪月,朱淑人与朱蔼人大概也是这种模式。但是朱淑人年幼,像定亲这么大的事,居然完全没有他说一句话的份儿;陶玉甫的第一次婚姻大概也是如此,不过现在无论是以他的年龄,还是生活经历,陶云甫都不能够这样对待他了,所以陶云甫显得比朱蔼人慈厚很多。也许本身感情也好一些,所以他会在酒桌上提议让大家放了陶玉甫先走了算了;后面听说李漱芳垂危,虽然也感慨了一二秒钟,但立刻想到玉甫从此可得摆脱——很难说是完全的无情,还是万恶的封建家长的一点苦心。

然而他有他的底线和威严,李漱芳死后要用贵重的楠木做棺材并穿戴凤冠霞帔,棺木的事情陶玉甫直接就敢拍板了,衣饰的问题却还要看哥哥的脸色,大概这个凤冠霞帔只有正妻的身份才可以穿用——不过是以慰李漱芳生前未了之愿罢了,陶云甫竟说:“那也没什么,玉甫就总不过白花掉两块洋钱。姓李的事与陶姓无涉。随便他们要用什么,让他们用好了。”——漱芳活着对他是一个威胁,她的魅力,她对陶玉甫散发出的绵绵不断的情意,自有她的力量,他的家庭可以阻止她进门,对此却也无能为力,但是现在,这个威胁已经不存在了,他也再无顾忌,所以尸骨未寒,即表明划清界限。

李漱芳死后,德高望重的齐大人闻其事迹,感其“薄命情深”,积极组织安排了一场公祭活动——俨然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此人素日便有“风流广大教主”之名,是最乐于“成人之美”的,当然他自己更是极尽风流——家中妾妻成群,戏班里出色一点的小丫头们都要收用);此次他倡议组织公祭的目的,便是为了制造“一段风流佳话”。同时这也是他出府前往市内“一日游”的内容之一,而且他也认为这是他给陶家的一个很大的人情,所以当陶玉甫只顾自己伤心悲哭而没顾上应酬他老人家,他便有些不悦,为此陶云甫背后又训斥了陶玉甫一通。

最虚伪的是当他“终于得知”李漱芳病逝的原委,说这事早跟我商量吧,我倒有个主意。“容易得很。让李漱芳过继我做女儿,既是我女儿,谁还敢说什么?”——倒惹得老实的陶玉甫信以为真,若如此也不至于“永失我爱”,“引出一肚皮眼泪”,赶紧跑到另一空房痛哭一通。但当个性爽亮心直口快颇有史湘云之风的倌人姚文君接口说:“那些人也真是!哪有那么多闲话!谁说做倌人就不能当大老婆了?要是我谁说我先给他们一嘴巴子。”他便忙说不要说这个了——那不等于嘴巴子抽到自己脸上么?

所谓现世报——现形——来得快,很快同样是富贵公子的朱淑人遇到与陶玉甫同样的麻烦,因想着齐大人这个话,所以在早早去跟他“商量”,他老人家却又换了一副腔调,“以正言晓之”了——“就像陶玉甫,要娶李漱芳做填房,到底没娶,不要说是你了。”朱淑人说恐怕周双玉要吃鸦片烟的呀,他竟呵呵笑道:“哪个倌人不是这样说!你嘛还要听她的!”

(不过饶是他经验丰富,也没有看出面目清嫩腼腆的周双玉是个狠角色,人家是真敢吃“鸦片”的,可不是说说而已——趁此大闹,撒泼发泄,敲诈朱家,最后狠是捞了一笔。这样的动作是不是比李漱芳来的健康有益一些呢?)

公祭李漱芳让我们又一次得以集中观察众人的态度反应,最有情者当属倌人姚文君了,拜了又拜——大概是“虽不能致,心向往之”之意。曾经,第三十六回里她力劝她的相好高亚白去帮李漱芳看病,那叫一个起劲——“上海堂子里,客人骗倌人,倌人骗客人,不要面孔。

你看好了她,让那些不要面孔的看看榜样!”结果她的愿望落了空。

李漱芳死了。活下去的人还得继续骗,继续不要面孔——继续活下去。

除了姚文君还有一个倌人的表现也颇有意思,那就是清倌人林翠芬,她拒绝为其“相好”尹痴鸳代拜——这个男人一面和她谈精神恋爱,一面却另找了“浑倌人”张秀英来做——宁愿跟在姐姐姐夫后面混过,这也许是因为心中有诚敬,系不欲亵渎之意,也许是刻意回避——小小的心里已经感觉到这种爱情无论是对人生还是前途均是无益。难不成那时候她就得晓了亦舒师太的名言:“爱情这场瘟疫,咱们还是能免则免?”

尹痴鸯这个人物,赵景深说他可能就是作者——也有可能。倒不是因为他恰好也是才子,而是因为他看事自有一种高明而低调的态度,一切尽在掌握,有作者的感觉。比如李漱芳刚去世时众人见了陶玉甫都免不得大大安慰一番,他却仅仅是“淡淡宽譬两句”——这可以理解为他是懂得的,也可以理解为他并不以为然,做人还是要潇洒点,没有什么是特别重要的,他对林翠芬的态度正是一个注脚。

其他众多应该就是无所谓、看戏型了。如有需要还会跟着做做戏——比如在齐大人的倡议之下奠拜奠拜,完了就完了。毕竟这种东西咱们既不可能有、有也受不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或者还有一种——那就是出现在李漱芳灵堂里的那些“粗细不伦”

七姑八婆的乡下亲戚们:“连声啧嘴,叹说好福气”——也许作者是想嘲笑他们的麻木、卑微、无求,但那种羡慕显然是蛮朴实的。女人固有一死,或有人深爱,或没人在乎,那当然还是前者比较好。

作者用并不疏于描写陶李恋本身的笔墨,来描写表现周围人们看待他们的态度,显然作者认为现实人群到底如何看待“纯粹的爱情”、“爱情的传奇”之类,也和那些爱情本身一样有着描画、表现的价值。

同时,因为有了这围观众生的“表演”,那也许在有些人看来挺乏挺闷的痴情也变得不那么乏和闷了。陶李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众生之相,每一个人都能读到最感兴趣、最有感触的部分。虽然这也令人感伤——因为大多是令人“失望”的。有人为爱情付出了生命,却也不过如此,这就是现实与真实。这是作者告诉我们的。

萝莉的爱——天真无邪的清倌人李浣芳

真的还是装的

曾经在1987年拍摄的电视剧《红楼梦》里扮演林黛玉的陈晓旭,多年后被问现在对林黛玉的理解是否更加深了?答:也许反不如从前了。因为已经完全是成年人了,和那种少女的心情有了距离。

这应该是很诚实的答案。成年人难以理解某些纯真的感情,甚而不喜,并不是不想理解,存心看偏,可能是无能为力。这就是人生的无奈。

如果《海上花》里李漱芳可能是最容易被漠视的一个,那她的妹子李浣芳则是最容易被猜疑的一个了。这个小女孩和她的感情,到底是天真,是代表着尚未被污染的,人性犹存的美好感情的真纯,还是工业酒精“甲醇”?和这一样事物引起两样完全相反看法的现象同样有趣的是持这两种完全不同看法的人——从理论上说:人心里是什么,眼中看到的便是什么,说得难听点,心里是屎,看到的也是屎。但也有这样的情况:越是内心世故的人倒是容易接受和沉醉于纯情或伪纯情,他们需要表现自己的无辜,弥补内在的某种缺失——潜意识里;正如有人说过:“像张爱玲这样分析男女关系冷酷透彻的,自己恋爱起来却未见得精明。倒是满口琼瑶腔的女人大半是猴精猴精的。”越是内心赤诚者倒越是对“真”苛刻、不轻信,更不能容忍将就那种半真半假的真罢了。

李浣芳第一次出场,即第七回陶玉甫带局而来,“一个十二三岁清倌人,眉目如画,憨态可掬”——第五十一回里一笠园拜姐妹,明确说她十二岁,那时应该都按虚岁,那她实际上就是十一岁——“紧傍着陶玉甫肘下,有依依不舍之态”,这种情态是其他倌人与客人之间绝无的。因为她是李漱芳的妹子,那陶玉甫就相当于她的“姐夫”

了,显然这个“姐夫”和罗子富进黄翠凤家而黄金凤、黄珠凤赶着叫的那个“姐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李浣芳管着姐夫不叫喝酒,一看他划拳便先用手盖住酒杯,输了的都叫娘姨代了,还说:“谢谢你!照应了。”在电影《海上花》里她的娇声娇态引来了众客人善意的哄笑。

真说不好是天真无邪,还是倚小卖小——其实这也是小孩子常见的行为方式,因为知道大人们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就会特别利用这一点。小孩子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要敏感和“狡猾”得多。

也难怪会有人怀疑李浣芳是装的——就是现在,十一二岁的孩子所知所懂的也往往令人咋舌,何况过去更早熟,她还是在堂子里讨生活的孩子。不过考虑李浣芳所处环境相对较为人性化,生存压力不大——李秀姐一共买了三个讨人,算是有些身家的,这大概也是因为她家头牌、她的亲生女儿李漱芳人才出众,“多少老客人教我应酬”,后做个相好陶玉甫又是宦家公子,陶玉甫对李家是舍得花钱的——从死后极尽哀荣可以看出——最重要的是李秀姐不像一般老鸨一味贪婪无情,虽然似乎李浣芳还有点怕她,因为大姐动不动就说“妈要来了”“妈要说了”,却始终也没看到她说她什么,连陶玉甫都说“她在此也还算她福气,人家亲生女儿也不过这样了。”李漱芳待她更亲厚,陶玉甫爱屋及乌,对她也很爱护。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李浣芳的单纯与晚熟是可能的,也比较容易保持天真活泼的个性。

而且李浣芳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已经能唱得来几支大曲——所谓大曲便是正曲、大戏,有别于小调;性格讨人喜欢,李漱芳说她“这个小孩子,客人看她好玩,都喜欢她,叫她的局,生意倒忙死了”。

其实十来岁一味天真却没眼色不懂事麻木混沌让人烦的女孩子也不少——大部分都这样罢,要懂点事,总得十几二十岁,再要懂点事,什么也都完了,青春已逝,毫无意义,世人眼中精明刻薄可厌中年妇女大半是如此来的。

只有那些天生乖觉的孩子——作者几写李浣芳面对外人的乖觉,和她在李漱芳、陶玉甫面前的任性娇憨完全不相同,尤其是李漱芳死后她被暂时带到陶玉甫相好覃处,“两老口儿”也觉得她可怜可爱:

……丽娟向浣芳道:你的头也毛得很,可要梳?我替你梳梳吧。

浣芳含羞不要。云甫道:为什么不要梳?你自己去镜子里看看,可毛啊?玉甫帮着怂恿。浣芳愈形局促。丽娟笑道:不要紧的,来呀。一手挽过浣芳来梳,随口问其向日梳头何人。浣芳道:本来是姐姐,这时候是随便什么人。前天早上,要换个湖色绒绳,妈也梳了一回。

冰雪剔透,跃于纸上。再加上“眉目如画,憨态可掬”,就是外形可爱,这些天资的优势都有利于她多得优待,保持感情上的轻盈纯真——太笨的人必多受伤,被嘲笑作践的次数多了,怎么纯真天真得起来,纵是天性淳朴“死不悔改”,那感觉也是沉重的、可哀的,就没有这种轻灵可爱的感觉了——琴键轻敲,一串清浅音符,纯净,有些迟疑的稚嫩,如那首《少女的祈祷》的钢琴曲——它的作者也正是在少女年华创作了这首曲子,二十来岁就去世了——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依恋还是爱恋

李浣芳对陶玉甫这个姐夫的好感是很明显的。这并不奇怪,少女本是怀春的年纪,而且这个姐夫还很绅士。他对她姐姐深沉体贴的爱情也肯定打动了她,虽然爱情此时对她而言还是很模糊的事。因为模糊,所以不知顾忌——大概就是张爱玲说的“百无禁忌”了。

张爱玲说李浣芳对陶玉甫有洛莉塔情结——少女无意识地引诱中年男人;李浣芳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萝莉”,一种泛指,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而是经过大众引申和发展的对某种现象表征的称呼。对此我们似乎也不难找到一些证据,如第十八回,陶玉甫正与李漱芳说话间:

只见李浣芳蓬着头从后门进房,一面将手揉着眼睛,一面见了玉甫,说道:姐夫,你昨天怎么不来呀。……漱芳见浣芳只穿一件银红湖绉捆身子,说道:你怎么衣裳也不穿?浣芳道:今天天热呀。漱芳道:哪热啊!快点去穿了呀!浣芳道:我不要穿,热死了在这儿!

这个“捆身子”显然是最里面穿的内衣,就是第十六回那个杨媛媛仍在床上时穿着,正好李鹤汀来,她让他走开的那个东西——按说以他们老夫老妻的关系,这算得个什么?这个细节显示了她内心对他的排斥,也是她对他表面相好,暗中谋钱的伏笔,爱情专栏作家所说的“是否愿意在男子面前穿着内衣是表现是否喜欢这个男人的象征”确有其理。着捆身子的李浣芳却并不给人淫邪的感觉,这穿着银红色——就是发亮的红色罢?但肯定不是深红,而应该是粉红、水红或者桃红——内衣的小女孩,反而很纯真动人,让人想起法国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小玛蒂尔德像模像样地打扮成“性感”的样子“诱引”

杀手里昂的场面。可能她并不是真正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模仿成年人的样子穿上“性”这件外衣,里面却全是感情。和成年人喜欢穿着“感情”的外衣,里面却可能全是“性”恰好相反——最后还是陶玉甫亲手将“一件玫瑰紫夹袄”披在她身上才罢。这一回目便是:“添夹袄厚谊即深情”。

对于李浣芳这种“人小鬼大”的心思,李漱芳这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应该不是无觉,李浣芳担心她的病,着急要哭,她却嘲笑说“你也要等我死了再哭啊!”“就这么等不及啊!”表面上说是她瞎着急,但又似乎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当然更多的还是玩笑而已,并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