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识得旧物惊悉噩耗
白飞羽再次回过头去,正与一双眸子对上,顿时心中跳了一跳。
好一双清澈的眸子!白飞羽这十几年间辗转流离,虽算不得阅人无数,但各色人等也算见识得不少了,似这般清澈的眼睛却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就注意了一下这双眼睛的主人。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清瘦羸弱,面庞却有些稍黑,更加显得眼神清亮。
“这位小兄弟贵姓啊?在下白飞羽,承小兄弟夸赞,实在愧不敢当!”白飞羽打量了那少年几眼,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介绍自己,又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出了手。
那少年向他粲然一笑,“贵姓就免了,在下柳堰风,幸会白……少侠!”
白飞羽看他想了半天才给自己定了个称呼叫作少侠,忍不住嘴角向上勾了一勾,一面瞥见少年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却是躺在地上也向他伸出了手,忙上前一步将他的手一握,但觉入手粗糙,与他的清瘦太不相称,不由得一愣,那少年却趁他这一握之际双腿蹬地,竟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伍定山看得惊讶,在一旁“霍”了一声,望向少年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少年迎着他的目光又是一笑,“这位白少侠都站着,堰风怎好意思躺着!”
伍定山受了他这一激,一个翻身从地上“噌”地跳起来嚷道:“说得是,这点子路算什么,我怎么就躺了呢!站着好,站着好!”
柳堰风嗤地乐了,“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
“嘿嘿,在下伍定山。”伍定山不好意思地嘿然道:“枉我还自认为体力好,没想到意志却输给了柳小兄,惭愧啊惭愧!”
柳堰风摇一摇头,“我算得什么,这位白少侠才是真正刚强的人。我看这样好了,反正咱们以后都要生死作一处了,那队长看上去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不如咱们这些人就推举白少侠做领袖,以后有了什么事也好分派照应,大家觉得怎么样啊?”说着便向躺倒在地的诸人看了一遍。
这些人都是新入伍的青涩小伙子,一个个正发愁离了自己家乡没个照应,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做主,且白飞羽经过这一节,已在众人当中竖了威信,这柳堰风一提,大家便哄然叫起好来,哪有不答应的。
白飞羽不料柳堰风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愣了一下,乱摇着双手辞道:“这却不好,飞羽哪来的那般才能,竟然敢做大家的领袖?!这个还是不要提起了吧。”
众人哪里肯依,鼓噪着一定要白飞羽答应,一旁的柳堰风也在帮腔。白飞羽越是推辞,大家越是强烈要求。看着大家七嘴八舌的架势,白飞羽无奈地苦笑道:“既然这样,那我权且做个出头鸟,大家有什么事决定不了的,可以找我来帮忙,但这个领袖二字真是不敢当。”
“好!”众人见他略略松了口,顿时欢呼起来。
“白少侠真是义士,大家这么推举你,你竟都能如此谦逊。这要换了别人,还巴不得呢!”欢呼声刚刚停歇,柳堰风的一句话却又引起了更大的欢呼声。
白飞羽哭笑不得,“柳老弟,我看你就别一口一个白少侠了,好像我是什么厉害角色一样!就叫我飞羽吧。大家也都一样,从今后见面只叫我飞羽就可以了,别那么见外!”
那柳堰风甚是乖觉,见白飞羽执意不愿受那少侠的称呼,当即改了口:“飞羽兄,幸会了!”
年轻毕竟还是充满活力的。虽然今日的训练让绝大多数人吃尽了苦头,但在新兵们的鼓噪和闲扯中,这一天还是很快就过去了。
白飞羽急于在伍定山入睡后习练新的口诀,是以上床后便一直密切注意他的动向。伍定山在床上躺了半日,从他的呼吸声中仍未听出有入睡的迹象,白飞羽心下奇怪,他这是要做什么?
正想着,却见伍定山慢慢坐起身来,向自己的床位看了好一会,确信自己没有动弹之后,便像昨夜一般悄悄地下了床向外走去。白飞羽心下奇怪,暗道他这又是要去做什么?一面想着,一面就轻轻爬起身来跟在他身后。只见他仍是同昨夜一般一路弯弯曲曲,白飞羽跟了半日,他又在一个僻静处停了下来,仍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拜了三拜,痛哭了一阵。
白飞羽心下好生奇怪,心想这是做什么?他本记忆超群,虽说这两夜伍定山所走的路都是弯弯曲曲,但他可以确定这里并非昨夜伍定山痛哭的地方。只是他仍拿出一个物事来拜上三拜,莫非那是他的什么亲人的遗物?
一面这样想着,白飞羽一面凝神向地上看去。今夜的月光比昨夜要亮得多,加上白飞羽目力绝佳,这番又是有意要看,是以轻易便看清了地上的物事,却是一支金钗。
深更半夜的,一个大男人偷偷摸摸从营地跑出来,来到这等偏僻的地方,却只是为了对着一支金钗痛哭一场,这情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滑稽,莫不是那金钗是他娘子的物事?
不过白飞羽却直觉伍定山这种非常之举一定缘自非常之事,何况看伍定山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家室的,不由得就向那钗多看了几眼。
但是在看了几眼之后,白飞羽的头“嗡”地就大了起来,心头剧跳不止,几乎要叫出声来。
那支金钗,分明是曾小溪的!
虽然此刻月色朦胧,虽然金钗大多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白飞羽对曾小溪何等熟悉,那分明是她的东西!白飞羽心中狂跳不止,见伍定山哭声已毕,正准备收钗入怀,忍不住便上前两步问道:“大哥,你这钗哪来的?”
伍定山不料这大半夜的竟然有人跟踪自己,这一跳吓得不轻,跳起来大叫两声,却被按住了肩头。待得他心惊胆战地回头看时,却发现原来跟自己说话的是白飞羽。
“哎哟老弟!”伍定山蹙着眉头轻轻出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这深更半夜的,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白飞羽没心情玩笑,现下他满心里都是疑问,急等着伍定山为他解答。
“大哥,你快说这钗是从哪里来的?你认识这钗的主人吗?”白飞羽的一双手掌紧紧抓住伍定山肩头,手指几乎要陷入他的肩膀中。伍定山虽是穷苦出身,皮糙肉厚,却怎的经得起他这般抓法?不由得就吸了一口气。
白飞羽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松开双手,那眼睛却还是紧盯着伍定山,脸上写满了焦急。
伍定山见他如此情状,料想其中必有隐情,当下一面将钗递给他一面叹道:“说起来,我与这个人并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这钗怎的会在你手中呢?你又为什么接连两夜跑出来对着它痛哭?难道……”不待他说完,白飞羽已连珠炮似的问开了。
伍定山神情一黯,“老弟,话说到这个分上,你大哥我就是再鲁笨也想到点什么了。说起来……唉,惭愧呀!”
说到此处,神情一发悲伤,却是说不下去了。
白飞羽心中大急,几乎嚷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哥你别卖关子了,倒是快说呀!这钗的主人是不是叫曾小溪?她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最后几个字,白飞羽是颤抖着说出来的。
“那姑娘叫什么,我却并不知道。”伍定山吸了吸鼻子,拉着白飞羽席地而坐,抬头看起了月亮,“那一天我卖完了砍来的柴火,正在镇上闲逛,猛地听到不远住传来喧哗声。也是一时好奇,我便循着声音找了过去,想要看个究竟。谁知到了近前一看,却是一群家仆模样的人拉扯着一个女孩,旁边有两个少年正在和他们厮打对骂。我一想,这肯定又是大户人家强抢民女的把戏,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伍定山还未说完,白飞羽已撑起半个身子急问:“那女孩是不是十五六岁年纪,长得很漂亮?那两个少年可是和我差不多大?”
伍定山看了他一眼,苦笑着点一点头,“老弟你不用问了。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这几个人你一定都认识,对吧?”
白飞羽没有回答,只是催他快讲下去。
“我见了这等架势,心想就算我上去帮忙又能怎么样呢?对方人多势众,单看那两个少年其实也并不弱,至少不比我弱,但还不是只有任他们欺负的份儿!所以我犹豫了一下就没有上前……老弟,你不会觉得我很卑鄙吧?”伍定山心虚地看着白飞羽,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发现点什么。
白飞羽摇一摇头,“那样的情况,即使冲上去也是白搭。换了我,我也不会那么莽撞地冲上去,总要想点别的办法出来才好。”
伍定山感激地瞅了他一眼,续道:“可是过了一会,眼看那些家仆实在欺人太甚,两个少年慢慢地也没有力气了,被打得鼻青脸肿,我心里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打算上前帮一下忙。可是就像老弟你说的,要帮忙也不能莽莽撞撞地冲上去呀!我就想到附近找点称手的家伙用用,可还没走几步,猛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又是几声惨叫,我心中知道不好——”
说到此处,伍定山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是重新经历了那个瞬间一般,“等到回头看时,只见那两个少年已倒下了一个,那女孩满身是血,朝另一个拼命地喊,叫他快跑,那一个当真就跺一跺脚跑了。那些家仆们还待追赶,谁知那少年跑得很快,转眼就没了踪影,他们只得作罢。有人又要上前去拖那倒地的少年,那女孩尖声喊叫,说:谁如果敢动他,我马上就咬舌自尽!”
“她一向都是这么烈性子的……”白飞羽没有理会伍定山投来的复杂目光,只抱着膝头,自顾自地轻呓着。
伍定山同情地拍拍他的手,定了定神,续道:“那些家仆见她这么说,有几个就被激起凶性子来,骂骂咧咧地将她打了一顿。那女孩先前已经不知怎的弄得满身都是血了,如何经得住这么糟蹋,当下就垂了头没了声息。那些家仆这才发觉不好,拖了那女孩便跑。那倒地的少年见状眼睛都红了,拼了命扑到女孩身边,却被家仆们乱踢了出来……这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人就都走光了。我看那少年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忙跑过去看。他已经是不行了,见有人来,却不知怎的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一样物事,满脸警惕,大约是以为我是坏人吧!我看他这样,刚要解释,谁知刚才那一握倒用尽了他的力气,就这么……”
饶伍定山是个男子,到此也不能抑制心中的悲痛,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一面摇头叹息:“我真是后悔极了!你说当时我如果早点帮他们一把,或者拉他们一把,或者我不去找什么家伙,他是不是就能不死了呢?所以我……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少年手里拿的金钗哭上一哭,才能发泄心中的悔恨!那是一条人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何况那女孩……”
他这里痛心疾首,白飞羽却浑似没有听见一般,仍是抱膝坐地,仰头望天,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老弟,话我也说完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你若是说就此不原谅我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伍定山垂头丧气地说完这段话,便低头不语了。
白飞羽仍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漫说表情不变,就是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天色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黑了。白飞羽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伍定山看了一眼。
“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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