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会叫他们打断手脚回来,不会有其他收获。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婆罗门会给人们祝福;地主会用拐杖打人;高利贷者借出一个卢比要收回五个卢比;谁会理解穷人的疾苦呢!我们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来过问一下,就更谈不上帮忙了。这样的人会允许别人从他的井里打水吗?”
这一段话充满了冷酷的真情。甘吉能够回答什么呢?但她还是没有给他臭水喝。
夜里九点,疲惫不堪的庄稼人都已入睡了,地主家门前却聚集了十来个游手好闲的人。这帮人现在没有机会在战场上逞英豪,而今天也不是那样的时代了。他们是在谈论和法律作对的英勇表现;地主如何用巧妙的手法贿赂了警察局局长,结果从一个特别案件中平安无事地脱了身。他又如何巧妙地把一个重大案件的卷宗的副本弄到了手。法院的文书和官员们都说他拿不到副本。为这个副本,有人要50卢比,有人要100卢比;而他一个铜子儿也没花就把副本弄到了手。干这种事得有一套办法才行。
就在这时,甘吉来到了井边打水。
昏暗的小油灯的灯光照到了井台上面。甘吉隐蔽在井台下借机行动。全村的人都喝这口井里的水,对谁都没有限制,唯有她这样不幸的人不能在这儿打水喝。
甘吉的心里开始对传统的限制和禁忌产生反感了:“为什么我们低贱,而又为什么这些人高贵呢?是因为这些人的颈上套着一根圣线吗?这帮家伙一个比一个坏。偷东西的是这些人,搞阴谋诡计的是这些人,制造假案件的还是这些人。不久前,这个地主偷了可怜的羊倌的一只羊,后来把羊宰掉吃了。就是在这个婆罗门家里,一年到头都有人赌钱。就是这个高利贷者在酥油里掺植物油卖。他们就知道让人干活,到给工钱时就舍不得了。他们到底哪点儿比我们高贵呢?是的,嘴上说起来比我们高贵。只是我们没有扯着嗓子叫喊:‘我们是高贵的,我们是高贵的!’有时我到村子里去,他们就用贪婪的眼光盯着我,心里怪痒痒的。像这样,他们还夸耀自己高贵!”
甘吉听到有人朝水井走来的脚步声。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要是有人看见了她那就糟了。人家会狠狠地踢她一顿的。她拿起水罐和绳子躬着腰走到一棵树的黑影里蹲着。这些家伙什么时候怜悯过人呢?可怜的莫哈古被他们打得吐了几个月的血,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肯给他们白白干活。他们还自以为高贵哩!
有两个妇女来到井边打水,她们互相交谈着:“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发号施令:去打新鲜水吧!可是又没有买水罐的钱。”
“这些男人一看到我们坐下来休息,心里就不舒服。”
“是呀,他们自己从来就不拿起水罐打点水来!就知道发号施令:‘打点新鲜水来。’我们好像成了奴仆!”
“你不是奴仆又是什么?你不是有饭吃有衣穿了吗?另外你还可捞上十个八个卢比,奴仆不也就是这样吗?”
“别羞人啦,大姐!我多么想休息一会儿呀!要是在别人家干这么多的活儿,还会舒服得多,人家还会领我的情呢。在这儿,我就是累死了,谁也不会感到满意。”
两个人打完水走了,甘吉从树荫底下走了出来,到了井边。那些游手好闲的人都走了,地主也关上门准备到里面睡觉去了。甘吉感到了片刻的轻松。不管怎样战场上的障碍总算清除了。她往前走去,昔日王子去偷甘露大概也没有这样谨慎小心吧!甘吉蹑手蹑脚地走上井台,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胜利的滋味。
她把绳子套住水罐,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宛如一个战士夜间钻进敌人的堡垒里挖掘地道一般。如果此时她被抓住了,那就甭想得到一点饶恕和宽容。她祈求老天保佑,终于鼓起了勇气,把水罐放进水井里了。
水罐慢慢地沉入水中,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甘吉几把就将水罐提到了井口。即使是个大力士也提不了这么快啊!
甘吉刚弯下腰,想抓住水罐,把它放在井台上,这时,地主家的门突然打开了,狮子张大了的嘴巴也不会比这更为可怕。
绳子从甘吉的手中滑了下去,水罐带着绳子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好一会儿,水井里响着水波激荡的声音。
“谁?谁?”地主边喊边朝井边走来。甘吉跳下井台,拔腿就跑。
回到家一看,觉库正抱着水罐喝着那又脏又臭的水。
(王益香译)
胖子与瘦子
[俄国]契诃夫
在尼古拉叶夫斯基铁路的一个火车站上,有两个朋友,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碰见了。胖子刚刚在车站上吃完饭,嘴唇上粘着油,发亮,跟熟透的樱桃一样。他冒出白葡萄酒和flower orange(香橙花)的气味。瘦子刚刚跳下火车,拿着皮箱、包裹、硬纸盒。他冒出火腿和咖啡渣的气味。他背后站着一个长下巴的瘦女人,那是他妻子;还有一个眯起一只眼睛的、高个子的男学生,那是他儿子。
“波尔菲里!”胖子看见瘦子,就叫起来,“是你吗?老朋友!多少个冬天,多少个夏天,没见着你啦!”
“哎呀!”瘦子惊奇的叫起来,“米沙!小时候的朋友!你打哪儿来呀?”
两个朋友互相拥抱,吻了三回,彼此打量着,眼睛里满是眼泪。两个人都感到愉快的惊奇。
“我亲爱的!”瘦子吻过以后说,“真是想不到!真是出其不意!嗯,好好瞧着我!还是跟从前那么漂亮!还是从前那样仪表堂堂,大少爷!天呐!那么,你怎么样?发财啦?结婚啦?你看,我已经结婚了……这是我妻子露意丝,她娘家姓万增巴赫……路德派的教徒……这是我儿子纳发纳伊尔,三年级的学生。这是我小时的朋友,纳发尼亚!我们小时候是同学!”
纳发纳伊尔想了一想,脱下帽子。
“我们小时候是同学!”瘦子接着说,“你还记得从前大家怎样拿你开玩笑吗?大家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赫洛斯特拉托斯,因为你拿纸烟烧坏了一本教科书;我呢,外号叫厄菲阿尔忒斯,因为我爱搬弄是非。哈哈!……那时候咱们都是小孩啊!……别怕难为情,纳发纳伊尔。走到他跟前去……这是我妻子,她娘家姓万增巴赫……路德派的教徒……”
纳发纳伊尔想一想,躲到他父亲背后去了。
“那么,你的景况怎么样,朋友?”胖子问,热情地瞧着他的朋友,“你在哪儿做官?你做到几等官啦?”
“是在做官,我亲爱的!我已经做了两年八等文官,得了斯丹尼司拉夫勋章。薪水很少……嗯,可是求上帝跟它同在!我妻子教音乐课;我呢,私下里用木头做烟盒。挺好的烟盒!我卖一卢布一个。谁要是一回买十个或十个以上,你知道,我就打点儿折扣。我们总算混着过下来了。你看,我原在做科员,现在调到这儿来,仍旧在科里,可是做科长了……往后我就在这儿做事。那么,你怎么样?恐怕你已经做到五等文官了吧?嗯?”
“不,我亲爱的,你还得说得再高点才成,”胖子说,“我已经做到三等文官了……我有两个星章了。”
瘦子忽然脸色变白,呆住了,可是他脸上的肉很快地向四面八方扭动,做出顶畅快的笑容,仿佛他的脸上,眼睛里射出火星来似的。他耸起肩膀,弯下腰,缩成一团……他的皮箱啊,包裹啊,硬纸盒啊,好像也耸起肩膀,皱起了脸……他妻子的长下巴变得越发长了;纳发纳伊尔挺直身体立正,系好制服上所有扣子……
“大人……我……荣幸得很!斗胆说一句:小时候的朋友忽然变成了大贵人!嘻嘻!”
“唉,算了!”胖子皱眉,“干吗用这种口气讲话?你我是从小的朋友,用不着官场的那一套奉承!”
“求上帝怜恤……您老人家说的什么话?……”瘦子赔着笑脸说,越发缩成一团了,“大人的恩情……有如使人再生的甘露……大人,这是我儿子纳发纳伊尔……我妻子露意丝,某种程度上的路德派教徒……”
胖子本想提出抗议,可是瘦子的脸上现出那样的尊崇、谄媚、恭恭敬敬的丑相,弄得那三等文官直恶心。他扭转头去不看那瘦子,伸出手去告别。
瘦子伸出三个手指头握一握手,全身伛下来鞠躬,像中国人那样地赔笑:“嘻—嘻—嘻!”他妻子也赔着笑脸。纳发纳伊尔把两脚靠拢,制帽掉到地下去了。这三个人都感到愉快的惊奇。
(汝龙译)
老人与鸽子 [新加坡]尤今
总是无法忘怀阿根廷那个被夕阳染得璀璨的绚丽的傍晚。
布宜诺斯艾利斯虽然是个高度发展的大都市,然而,市区中心却处处辟有让行人歇足的广场。诸如:圣马丁广场、哥伦广场、康格尔士广场、五月广场,等等。这些广场都享有盛名,因为广场以内,各个立着气派慑人的巨型艺术雕刻,雕工精细、思想奇特,令人过目难忘。我曾特地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到各个广场去细细的欣赏这些艺术杰作。
最喜欢的,是康格尔士广场。威严雄伟的铜雕武士骑在铜塑马儿上,气势万千。此外,不论日夜,都有大批的鸽儿麇集在广场上,给予整个广场带来了一种活泼的生命力。
那天到处观光,到了傍晚时分,双足疲累不堪,信步走到康格尔士广场来歇息。
卖鸽食的小贩已经开始做生意了,我买了一包干玉蜀黍粒,随意撒落在脚前的空地上。立刻的,鸽子从四方八面扑过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在我脚下争食。它们吃得津津有味、吃得理直气壮,似乎长久以来就是受着我饲养的。也有一两只鸽子误啄我的脚趾;很痛,但即也让人感觉到生命力的强劲与可爱。
这时,一名头已半秃的老人踽踽地向广场走来。他向小贩买了一包鸽食,走向鸽群。馋嘴的鸽子,纷纷地扑到他身上去,有的攀上他的肩膀,有的立在他的手臂上。他以枯瘪多皱的手抓了一把金黄色的干玉蜀黍粒放进自己嘴里去,正当我愕然之际,却见他轻轻地把一只鸽子揽进怀抱里,然后,以母鸟哺育幼鸟的方式,把玉蜀黍粒由他的唇传送到鸽子尖细的喙里。他眼皮松弛的眸子里,蕴含着柔和的笑意,将坠而未坠的夕阳那艳丽当中含着寂寥的余晖撒满了他一身,蔚成了一幅异常动人的图画——画中的人和鸟,正亲密的以一种超越语言的方式进行交流,教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爱,想到和平。至于暴力和血腥,有这一刻,纯然是陌生的名词。我悄悄地用照相机把这个感人的景象拍了下来。
老人喂完鸽子后,消失于广场的尽头。他的格子衬衫,半塞在裤子里,一半拖在裤子外面;他的外表,是这样的不整洁,但是,油腻的衬衫底下,却跳跃着一颗充满了爱的心。
为了能在回旅馆以前再喂喂鸽儿,我再度走向了卖鸽食的摊子。
卖鸽食的,是个年轻小伙子,长长的脸老是溢着笑意。他指指吊在我背上的相机,说:“帮我拍一张,好吧?”
拍好了照,他友善地搭讪:“刚才你拍的那个老人,天天都来的。”
“哦?”我一边把相机的镜头盖好,一边漫应着:“很有爱心的一个人嘛!”
“爱心?”
不知怎的,他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狐疑地抬头看他。
“嘻嘻,他对不起鸽子,所以,天天来这里和它们说对不起。”
“怎么!”我要求他作进一步的解释。他用手朝远远的一个方向指了指,说:“他在那边一间中餐馆当厨师,拿手好菜是烧烤鸽子肉!”
暮色来得很快,只一忽儿,原来七彩缤纷的天幕便像错放了染料一样,幽幽地黑了下来,像我那颗出其不意地黯淡下来的心……
143.被欺压的女面包师的胜利 / [德国]布·克罗瑙埃
女面包师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件小事,当时,我毫无思想准备,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事情发生的经过。
首先,我想起了一次晚班火车。在一个小站上,上来一群年纪大的妇女,也不管有无座位,蜂拥挤上车厢,个个显得异常激动。她们衣着随便,穿的套裤和大衣全都褪了色。不论衣着还是体形,看上去都不顺眼,但她们根本就无所谓。有几个穿得好一点的,可也吓人,衣服紧绷在身上,恐怕也不太舒服。车厢里顿时像年轻人的宿舍似的,一片喧闹。这些来自小县城的妇女,身体健壮,此刻没有丈夫的陪同,马上就混入一群活泼的小姑娘中间,她们老是“我们,我们”的唠叨个不停。还不时地跑到女导游那儿去撒娇。她们相互指点和寻找货物发送站的表册,就像在上演精彩的木偶戏。其中有一个妇女还向别人讲述怎样在夜间将座位摆成卧铺。我想,女面包师也会在她们中间的。不行,就是在她们中间,她也不会自在。她大概还是不引人注目为好,就像小老太婆一样。她根本不是那一号人,她是个孤独的人,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是个一开始就被遗忘在一边的人。
不,她是个周末只在家里磨蹭的人。可她总弄不明白,平时的街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人,真是川流不息,有的匆匆忙忙,有的慢慢腾腾,尔后又消失了。而她一定要待在自己那间与世隔绝的房间里,有时还要将百叶窗放下,自个儿就这样打发日子。如果她星期一不露面,不按常规走出家门加入到人流中去,不向这个人那个人问好,人们或许就会将她遗忘的。
在我们这家洁净的、生意繁忙的面包铺子里,人们总是那么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她在里面怎么会不受排挤呢?她呀,简直称不上面包师,我只称她是个面包铺子的职工,或者只能算个辅助工。我第一次见到她便暗自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倒霉鬼”,就像叫那个身体魁伟、面色红润的老板娘为“守护神”一样。这儿所有的面包,一天两次从中心店送往市内各销售点出售,一切都经过仔细估计,卖不掉的大小面包,晚上再送回来。由于核算准确,又通过电话落实当天的销售额,所以面包往往销售一空。碰上意外的好生意,准会使她们高兴。这儿的工作是两班制,售货员换班不规则,什么活儿都得干。有那么三四个人组成一个固定的营业点,对那些算账不够快,不能很准确、利索地分切大蛋糕,不能对繁忙的工作应付裕如的年轻姑娘常常要调换。而手脚熟练的同事,总是冷眼旁观。所以这个铺子在我看来,如同修道院的修女跑到街头去做买卖一样。售货员接待顾客的态度,时好时坏,变化无常,令人难以捉摸。有时她们热情地招呼你,服务也很周到;有时则冷若冰霜,使个眼色算是在问你“要什么”,到最后才很不乐意地把价格从牙缝里挤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店里所有人员的做法总是一致的,谁要不这么干,要想长期待下去,没门儿!
一天,“倒霉鬼”站在那儿,个儿要比其他的人都高,灰褐色的皮肤就像干瘪的面包,瘦骨嶙峋,无精打采,还有那厚厚的嘴唇更显得厌烦,怏怏不乐。她压根儿就不知道面包的售价,不得不一再向同伴们发问。别人在顾客前面可随意支使她。显然是出于“守护神”和她的棍棒的威慑,大伙儿才将注意力集中到顾客身上。她们就像老相识似的同我打招呼,我刚一开口,她们就猜到我要什么了。今天,她是新手,其他人,不论是站柜台前还是站在柜台后的,我都认识。当然,面包铺伙计们这种热情的劲儿不会维持很久的。不过,只要“倒霉鬼”站在一旁,这些有经验的售货员就比以往更饶舌,她们俨然以行家自居,将新来的排挤在一边。她们能见机行事,干事利索,忙而不乱,和颜悦色,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倒霉鬼”的生意——也包括我在内——招揽过去了。顾客们也宁愿从她们那儿买到小面包,就因为态度好。假如有人到她们那儿去选购,“倒霉鬼”也是挺乐意的。店堂里一旦有什么笑话出现,她也鼓起勇气一起笑,不过笑得太晚了,只是人笑她也笑罢了。另外,别人算账,总是在人不经意的当儿,一眨眼就算好了;而她每次都得费尽脑汁,总是吃不准似的嘟起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