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位我早已很熟悉、不很年轻的姑娘围着一块厚厚的头巾,兔毛皮领已经磨损,脚上一双旧的“罗马尼亚姑娘”式的呢面鞋,鞋面上没有那种齿状的饰物。为什么没有,不用猜便知道:用她那几块钱是讲不了什么排场的。
我就和妻子两个人一起劝说奥丽娅接受我们送的礼。她还是说:“不,不。”
我又加上了五个卢布,这回或许容易说通了?
“您这是在羞辱我!”奥丽娅又这样说。口气十分坚定,毫无商量的余地,但是从声音里可以听得出她在强忍着眼泪。
我望着她那双安详的灰蓝色的大眼睛,忽然一下子明白了:我确实是在羞辱她。我企图夺走她那最宝贵的财富:一个劳动者的正直和廉洁。
我感到羞愧,羞愧得落下了眼泪。但是就在这时,一缕光明涌进了我的心房。
我家的节日开始了。
(刁传基译)
似花非花
[菲律宾]秋笛
下班回家的途中,一片枫叶落在我的肩上,我这才警觉到又是落枫的季节了,也记起了我的诺言——摘下一片枫叶,寄给你。
我抬起头,望着那满树深浅不一的红叶,在风中飘舞着,该摘下哪一片寄给你呢?我站在树下静静地寻觅着,该选哪一片呢?乍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差异,但当我细心地看它时,才知道每一片枫叶都有它的美。有的颜色好看,有的形状好看,就像女孩子,各有其优点,我真不知该摘下哪一片给你。
你曾说过,拣一片落枫给我。但,我真不愿俯身捡片落枫,要嘛,就该选一片美好的。归途中的落枫好多,然而都是残缺的,不值得送给你。
我在树下静立了十多分钟。几个过路的小孩都凑过来看热闹似的和我站在树下仰视着。最后,我闭上眼,举起右手,纵身一跳,抓住了一枝树丫,当我再次站定时,掌中握住了两片树叶。“你采枫叶做什么?”有个金发碧眼的男孩问我。我眨眨眼说:“寄回中国,给我的女朋友。”他们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我把枫叶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着。神,真是奇妙,同是枫叶,但色泽、形状都有差异,很可惜,没办法在一日之中邮寄给你。我把枫叶夹在记事本中,为自己刚才摘枫叶的傻劲而笑,要是找老婆也能像摘枫叶般地,那该多好。
两年来,我走过了好多地方,碰到了好多女孩子,可我就不曾有过成家的欲望。心底中,我觉得总该先把生活安定下来再成家。现在,生活是安定了,但我还是不想成家,因为总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存在着。
我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能安定。直到有一天,我到邻居钟顺家时才明白自己为何惶惑不安。
钟顺是个和蔼的美国老人,他的儿女都已成家,各居一方,留下钟顺老夫妇独居小石屋里。星期天,百般无聊的时候,我常会到他那里下棋。有时帮他整理后园,洗洗他的老爷车。起初,他曾塞几张钞票给我,但都被我婉拒。我告诉他,我们中国人不兴这一套的。后来,周末的时候,钟顺老太太就会捧一碟苹果糕或是什么香喷喷的东西过来。对这色香味皆诱人的东西,我便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又到钟顺家去。我看见老钟顺蹲在他十多盆玫瑰丛中忙着。我好奇地蹲在他的身旁,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把小刀子,在玫瑰花旁轻轻地挖着,挖出一株小草来丢在一旁。我拾起来一看,与玫瑰花叶一样的锯齿边的叶子,像是玫瑰的嫩枝,我问老钟顺:“为什么拔掉它?”“那是棵野草,会吸取玫瑰的肥料。”“它不是玫瑰?”“不是。你仔细瞧瞧。”我再详细察看手中的小草,那叶子真像玫瑰花叶,可它就少了那细细的小刺,茎儿也没有玫瑰的坚硬。不小心察看,实在不会发现它。不幸的是,偏偏就有像老钟顺这种小心眼的人来发现它,甚至来除掉它。看看老钟顺这么耐心地拔掉这些极力在玫瑰花中挣扎生存的小草,我心中涌起了一份悲哀,因为,我突然明白了心中那份不安的根源。我,一个在异邦生活的黄种人,像极了老钟顺手中要拔掉的小草。所以,小湘,我还是不敢成家立业,我必须回去,回到我的国土!那里可能不是玫瑰园,但毕竟是属于我的国土,那里,我无须挂虑老钟顺手中的小刀。
(凌彰译)
苏密妲
[斯里兰卡]西里瓦尔德纳
在康提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挂钟上的时间是差十分五点。贾亚西利一直在盯着这个挂钟,瞅着它的分针缓慢地移动。他焦躁不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有点奇怪,不知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厉害,甚至连在他身边走过的人都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时间越接近5点,他的心情就越慌乱。再过几分钟,他就要看到那个女子了。正是这个女子,给他指明了生活的道路。虽然他还没有见过她,但从她寄来的书信中,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教育;他开始发奋图强,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那一天,贾亚西利永远也不会忘记。
办公室的公务使他心烦意乱,当他感到不可忍受时,就常常称病告假,离开办公室到佩拉德尼亚植物园去游逛,以解除精神上的疲惫。那天他又来到植物园,在他经常就座的长椅上发现了一本书,是著名作家魏克拉玛辛诃的《时代的终结》。他顿时对失书人产生了好感,这不仅是因为他自己也喜欢这本书,而且是因为这个人也喜欢到这里来。
书的主人是个女性,书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康提市花园路苏密妲。卡哈卡玛。”贾亚西利喜出望外,他返回他的机关所在地科伦坡的第二天,就按照书上的地址把书寄给了书的主人。一般说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最多失主再回封信表示一下感谢,也就完了。但他们却不是这样,贾亚西利寄书时还附了一封短信,信上说没想到还有一个人也喜欢到那块幽静的地方去,这使他非常高兴,并祝愿她也能同自己一样在那里休息得愉快。贾亚西利和苏密妲就这样通起信来。
贾亚西利把这些年来所感受到的艰辛和痛苦以及朋友的狡诈,都倾吐给苏密妲;他说,生活已经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他总是及时地收到回信。他把这些信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并经常翻阅其中的某些段落。当他面临一场考试而又心灰意懒时,苏密妲来信对他说:“一个钢镚儿放一年也变不成一个卢比;没有劳动就没有收获,安于现状是懒汉的哲学。”当他信上说“人生是暗淡的”时,回信就告诉他:“人生犹如一幅图画,只有光明显不出画面;美丽的图画中必然有阴影的衬托。”当他谈到友人的不忠和生活的烦闷时,她就对他解释说:“风筝之所以能飞上高空,正是因为它有顶风的本领。如果随风飘摇,就永远不能升高。懦夫游顺水,勇士迎激流。植物园里的参天大树那样挺拔坚韧,不正是因为它们不怕风吹雨打、能够坚持向上的缘故吗?”在她的启发和鼓舞下,他逐渐改变了消极悲观的处世态度,变成了一个积极向上、朝气蓬勃的青年。
此刻,贾亚西利正在等候的,就是这个一直来信开导他的女子。
差五分钟五点,火车到站了,乘客们下了火车,拥挤着向这边走来。贾亚西利看到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他的心激动得慌乱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向她走去,但发现她手里那本书不是蓝皮的。蓝皮书才是他们在信中商定的相认标记。
想当初,一段时间里,贾亚西利因某种原因没有给苏密妲写信,但他还是照常收到她的来信。在此之前,贾亚西利根本就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热心肠的女子。他开始爱上了这个女人,相信苏密妲对他也产生了感情。但是,当他要求和她会面时,她却来信说:“等你考试通过之后再说吧。”他又要求她寄一张照片来,她的回答是:“你若真爱我,那么我的相貌就无足轻重了;如果你追求外表,我就会厌恶你。所以照片不必寄。在考试结果公布之后,我们就可以会面了……”
现在,时刻到了;迎面走来的这位女子如花似玉,犹如一枝刚刚出水的芙蓉。一阵幸福和甜蜜的感觉占据了他。他确信这就是苏密妲,不觉迎上前去。这女子朴素大方,举止高雅。她望着人们,也看了贾亚西利一眼,不慌不忙地从他身边走过。贾亚西利没敢相认,因为他已发现这女子手中的书并不是蓝皮的。正当这时,只见苏密妲果然来了。她生得矮胖,脸色黝黑,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在她的脚腕上,还长着两个奇怪的肉疣。但是,一本蓝皮书恰恰就拿在她的手中。
这对贾亚西利,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命运为什么这样残酷?”他想转身逃走,去追赶前面那个女子,那才是他理想的伴侣。如果能跟她生活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幸福啊!可是……可是他和苏密妲一直相爱着,也正是这个苏密妲,把他改造成了新人。现在,她已来到了眼前,又怎么能嫌弃她呢。贾亚西利恢复了理智,再看看苏密妲,觉得她也并不那样丑陋,也的确像个心地善良的人。于是他毅然把自己口袋里的蓝皮书也掏出来,大步向她走去。他的心因失望而哭泣,他的手又只好把蓝皮书高高举起。他上前施了一礼:“您好,小姐!我就是贾亚西利,您当然就是苏密妲了。”
这妇女莫名其妙,她被这个青年人给惊呆了。
“我们终于会面了,我非常高兴。您一向对我的帮助太大了,让我们共同建设我们的未来吧!”
那妇女越发觉得蹊跷:“先生,我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在我前边走过去的那位小姐,您大概也看到了。她让我拿着这本书跟在她后面,并且嘱咐我说:‘一进车站,如果有一位先生称你是苏密妲,请对他说,小姐正在植物园的门口等你。’”
(邓殿巨译)
父亲
[挪威]比昂松
故事中要讲的这个人,是他所属的教区中最富有、也是最有影响的人,名叫索尔德·奥弗拉斯。一天,他来到牧师的书房,神情肃穆,趾高气扬。
“我生了个儿子,”他说,“我想带他来接受洗礼。”
“他取什么名字?”
“芬恩——仿照我父亲的名字。”
“教父母是谁?”
名字说了出来,是索尔德在这个教区的亲属中被认为是最合适的人。
“还有什么事吗?”牧师抬头问道,农夫迟疑了一会儿。
“我很想让他能单独接受洗礼。”
“这么说要在礼拜天以外的日子了。”
“就在下星期六,中午十二点。”
“还有什么?”牧师问。
“没什么了。”农夫摆弄着他的帽子,仿佛就要离去。
这时牧师站了起来。“还有一件事,”他说着便向索尔德走去,拿起他的手,庄重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上帝断定这孩子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十六年后的一天,索尔德又一次站在牧师的书房里。
“真的,索尔德,你保养得这么好真令人吃惊。”牧师说道,因为他看到索尔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因为我无忧无虑。”索尔德回答说。
牧师对此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今晚有何贵干?”
“今晚是为我儿子来的,他明天要来行按手礼。”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在没听到明天他在教堂里排列的次序之前,我不会把钱付给牧师的。”
“他将名列第一。”
“这么说我听到了,这是给你的十块钱。”
“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牧师问道,他两眼注视着索尔德。
“没了。”
索尔德向外走去。
又过了八年。一天,牧师的书房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因为来了不少人。索尔德走在人群的前面,第一个进入书房。
牧师抬起头来,认出了索尔德。
“今晚随你来的人很多,索尔德。”他说。
“我来这儿是请求为我儿子公布结婚预告的。他马上要迎娶古德蒙特的女儿卡伦·斯托莉迪,她就站在我儿子的身旁。”
“啊,她可是教区里最富有的姑娘。”
“大伙也都这么说。”农夫回答说,一只手把头发向后掠了掠。
牧师坐了片刻,似乎在沉思,随后把名字写在簿子上,没再吭声了。他们在名字的下面签了字。索尔德把三块钱放在桌上。
“一块钱就够了。”牧师说。
“我完全清楚,不过他是我的独子,我想把事情办得体面些。”
牧师拿起钱。
“索尔德,这是你第三次为你儿子来这儿了。”
“如今我总算了结了心事。”索尔德说,他扣上钱包便道别了。
人们缓缓地跟在他的后面。
两星期后的一天,风平浪静,父子划船过湖,为筹办婚礼前往斯托利登。
“座板放得不牢。”儿子说着便站了起来,把他坐的那块座板放直。
就在这时,他从船舷上一滑,双手一伸,发出一声尖叫,落入湖中。
“抓住桨!”父亲嚷着,旋即站起来递出船桨。
可是儿子经过一番挣扎后,不再动弹了。
“等一等!”父亲叫道,开始把船向儿子那儿划去。
儿子这时仰浮了上来,久久地向他父亲看了最后一眼,沉没下去。
索尔德简直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把船稳住,死死盯住他儿子的没顶之处,好像他一定还会露出水面。湖面上泛起了一些泡沫,接着又是一些,最后一个大气泡破裂了,湖面上水平如镜。
人们看见这位父亲绕着这块地方划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目不交睫。
他一直在湖中荡来荡去,寻找他儿子的尸体。直到第四天早晨,他找到了。他双手捧着儿子的尸体,越过丘陵向家园走去。
大约一年后,一个秋天的黄昏,牧师听到门外的走廊上有人在小心翼翼摸索着门闩的声音。他打开大门,一个身材高大、瘦骨嶙峋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弯腰曲背,满头银丝。牧师看了很久才把他认了出来,是索尔德。
“这么晚还出来?”牧师木然不动地立在他的面前问道。
“啊,是的!是晚了。”索尔德边说边坐了下来。
牧师也坐下了,似乎在等待着。接着,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索尔德终于说道:
“我带了些钱想送给穷人,我想把它作为我儿子的遗赠献出去。”
他站起来把钱放在桌上,又坐了下去。
牧师数了数。
“这笔钱数目很大。”他说道。
“是我庄园一半的价钱。我今天早上把庄园卖了。”
牧师坐在那儿,沉吟了许久。最后,他轻声问道:
“索尔德,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呢?”
“做些好事。”
他们坐了一会儿,索尔德双目低垂,牧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多久,牧师说道,声音温存而缓慢:
“我想你的儿子最终给你带来了真正的幸福。”
“是的,我自己也这么想。”索尔德说着抬起了头,两大滴泪水慢慢地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黄峻译)
冰雪消融的河面
[苏联]克拉夫琴科
他坐在桌前喝茶,听凭暴风雪呼啸。小木房里暖暖烘烘,敏捷的火苗颤颤悠悠,将灰蒙蒙的亮光洒满一屋。突然一阵响声传进屋来,火舌蹿到一边,差点熄灭了。接着门砰的一声关上,响声顿时消失,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朝桌子走过来,缓缓地坐到凳子上。
“你有什么事?”他声音低沉地问道,一边掏衣袋找烟。
女人抬起头,脸上淌着泪水。
“可能是雪融化了。”他心里想。
女人呜咽着说,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了。“我的安德留沙……一大早就到树林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十指交叉,望着屋角,问道:“到哪儿去了?”
女人赶紧把话说明白。
“也就是说,你需要我了?你想起我来了?”他不客气地说道,脸上闪现出几分讥笑。
她垂下头,无言对答。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紧锁双眉,把烟搓灭,狠狠地扔到地上,一只手扶着桌子站起来,朝屋门走去,开始穿衣服。女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举动。当他从墙上取下猎枪,抓住门拉手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坐下,”他说,“你待着吧,难道要我在树林里背两个人?”
女人对着屋门凝视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光线昏暗的一片土地上,暴风雪在雪地里卷动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