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后,她便登上塔楼,来到自己的房间,脱下了那件洁白的连衣裙。这件连衣裙是姨母送给她的,好让她能体体面面地穿着它参加母亲的葬礼。
在这个国度里,白色象征着新生与死亡。自打受洗以来,对像辛德瑞拉这般年轻的姑娘们来说,除非她们已经年长,否则是不会指望能穿上这套白色的衣裳的。她只有十五岁。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四天了。葬礼上她一点也没有哭出来,而现在,当她折叠好这件装饰着熏衣草和百里香嫩枝的连衣裙时,上面已经被一两颗泪珠儿打湿了。她把衣裳小心地放进白色的亚麻布袋里。明天,运送它的伙夫会驾着马车前来,把它送还给那位住在远方的主人。她的姨母同时也是她的教母,曾给她织过一件受洗披肩。可是,辛德瑞拉却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她哪怕一次面,除非,在梦里。
她穿上自己干活时的衣裳,黑色的那件。黑色在这个国度里代表生命与活力。接着,她跑下如墓穴般冰冷的盘旋石梯,走进厨房,清理餐具,将它们洗净,给大钟上好发条,然后拨旺了炉火。
在母亲患病的漫长日子里,厨房就是她的家。尽管在三姐妹中属她年纪最小,她却对这里抱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甚至,还有一点点想占有它的欲望呢:或许,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调好酒,准备给她那正饱受煎熬的父亲送去。现在他还在楼上睡着,不过可能就快要醒了吧。她从那些在葬礼中吃剩的肉里—这些肉还没付账呢—尽可能收拾出一些最好的部分来,整齐地摆在盘子上,用托盘端着,给那两位老是嫌饿的姐姐们送去。她们正在楼上翘着脚休息,想让头疼好受一些。从墓园回来,她俩在野外最好的鞋子满是泥土,现在正搁在火炉旁等着人去擦拭呢。她看了看自己唯一的那双鞋。它们也摆在火炉边,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在墓园里沾上什么泥巴。“是不是我走路时比她俩要轻些呢?”她想,“这到底是缺陷还是优点?”
她把残羹剩饭撒在鼠洞周围。小老鼠们也在为她的母亲哀悼呢,因为,这些从洞里钻出来的小家伙儿们,没有一个不是穿着白衣裳的。
这是一个久远的年代。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然而,在这传说里的某个地方,有一股因执著希冀而产生的魔力,如大地般古老,却又长存不息。这传说如同一面镜子,只要你盯着它看久了,就会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在厨房壁炉上方的墙上有一面斑驳的镜子,一口每天都得上发条却已经无法敲响的大钟摆在近旁。有时,在这面镜子里,辛德瑞拉会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脸庞比她感觉到的或是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在生病的母亲还在世的日子里,有一天在做家务活儿时,她无意间和镜中的自己对视了。忽然,她流下了眼泪。为她断定正处在弥留之际的母亲,为自己那对又懒惰又不漂亮的姐姐,还有,为那自己深爱着的父亲。她心里明白,父亲贪慕虚荣,野心勃勃,同时又软弱无能,永远不可能发迹,却还在为装点维持自己的门面而忙个不停。然后,她才为自己哭泣,因为,到最后,其实人们为之哭泣的往往正是自己。
她的父亲是位男爵。厨房在一座城堡的地下室里。这里一度挤满了厨子、下手、管家和司膳的女佣。那时具体是什么情形,她已经记不清了,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这里曾经被灯笼和蜡烛照得灯火通明,到处充满欢声笑语,体态丰腴的人们在为许许多多的客人安顿用餐。打那以后,这里有些地方变得一片漆黑,令她害怕,以至于有时在打扫时她得闭上双眼。当清扫完毕,她会变得十分开心。她可以坐在舒适的炉火边搅拌那炖着晚饭的大锅,看那锅里的汤汁慢慢地冒着气泡;或者,去擦亮那壁炉边仅剩的几口铜锅,然后让自己的心伴着火焰和那锅上的倒影欢快地跳动。
“每一户人家的房子里都会有一颗温暖的心。”母亲曾经这样告诉她。对辛德瑞拉来说,这颗温暖的心依然在这儿,在这间厨房里。
除了男爵那间装点得还够气派的卧室外—在这里,男爵得撑着那因中风而肿胀的腿脚,傲慢地挺立着面对自己的债主们—城堡里其他地方已是一片荒凉,大部分房间都已空空荡荡。仆人们一个个相继离去。漂亮的饰物,贵重的家具以及那些价值不菲的地毯,也都被拿去偿还他所欠下的债务了。刺骨的寒风穿过破窗格刮了进来。空荡荡的卧室里,辛德瑞拉的姐姐们只能张开变形的手指伸到她生好的柴火上取暖,熬过这漫长的寒冬。辛德瑞拉实在怀疑她们俩是否还有机会出嫁。或许,只有那些又老又难看、她们根本不会爱上的人会来提亲吧。
其实,她的真名叫艾拉。辛德(1)不过是个绰号—或者,只是一个标志,一个令人无法明确意义的象征符号而已。也许,她就像那煤渣一样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或者,她在劳作和期望中内心获得了温暖。挫折与失望侵扰过她,却从未冻结她心中的那份热情与希望。
于是,葬礼结束了,姐姐们的鞋已擦拭干净,盛着剩余食物的托盘也端了上去,她俩的柴火也已拨弄好,噼里啪啦地迸射出更耀眼的火花,给这荒凉的卧室注入了一股松木的幽香,抚慰着室内的人安心入眠,驱走那一无所有的噩梦。调过的美酒给那内心难以平静的鳏夫带来了一份暂时的乐观,一份信念:一切都尚未失去,也不必失去。
就这样,冬天里的日子一天天延续着。
不过,现在已是五月。橙色小花的清香取代了松木发出的更为刺鼻的气味。以前寒风穿堂过室之处,如今暖暖的气流正摩挲着人的脸颊和双手。阳光照亮了厨房里的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铜锅在阳光下闪亮,显出一派初夏的气息。而且,这也是一个不寻常的夏天。当太阳高高地越过子午经线,男爵接到了一道命令,让他参加为祝贺王子成年而举办的皇家庆典。王子已经十八岁了,见过他的人无不说他英俊潇洒。据说他为人热情奔放,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正打算在王公贵族的女儿中间挑选一位做自己的新娘。“以前他可是放荡不羁,”大家都说,“现在总算想安定下来了。”自然,男爵的家人也被邀请参加舞会。
他已经好多年未能谒见国王和王后了。他害怕被人遗漏淡忘,这可将是对他自尊心的最后打击。现在,一两杯酒就帮助他恢复了亢奋,一种我们如今称之为“今日消费,明日付款”的好心情。他借了钱,买了最上等的黑天鹅绒和能买到的最好的丝缎马裤和长筒丝袜。另外,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站起身来跳上一圈,他还是买了一双镶银搭扣的舞鞋,再加上一件配着精美的花边袖口和轮状皱领的雪白衬衫,整套舞会的礼服便安置完毕,而且白色还表明他依然在为亡妻服丧。为了防备在庆典夜之前、之中乃至之后因喝酒太多而在王宫的台阶上绊倒,他叫人定做了一根粗壮结实的乌木手杖,顶端镶着一块银手柄,还系着一根白色的丝缎蝴蝶结。
随后,他在公共马车出租行预订了一辆最富丽堂皇的马车—华美、昂贵,车身涂着一层十分厚重的黑釉漆,简直能在上面看出人的影子来。他要求在车门上用银箔绘出自己男爵的冠冕。他挑了一对最矫健漂亮的马儿,一匹黑色,一匹白色。他还雇了最结实有力的车夫和最俊俏标致的男仆为他效劳,并派他俩去裁缝店量身定做一套黑银相间的制服。
当一叠账单送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所有他指望能让自己三个女儿中的一个获得王子垂青的借款都已花得一分不剩;更糟的是,这些账单的主人都要求他在归还借款时附加利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能让他的女儿们走出门去而又不会给自己的奢华气派煞风景。
他不能自个儿去查看亡妻的衣橱,于是便叫辛德瑞拉代劳,因为此刻,他的另外两个女儿正忙得不可开交。王国里那些最有名望、收起费来也最昂贵的聪明的年轻人,每天都登门拜访,帮助她们能在最隆重的场合下展现出最迷人的丰姿—柔顺皱纹,尝试涂玫瑰花瓣精油使皮肤细腻柔嫩,把康乃馨粉抹在脸上来刺激面颊泛出血色。所有这一切,男爵知道,他的小女儿都是用不着的。
“我想穿上这些衣裳会非常漂亮。”辛德瑞拉说道,给父亲看那衣橱里仅剩的两件连衣裙。它们是母亲生前的心爱之物,所以被她藏了起来小心保管,以免落入执达官(一种以强制没收欠债者财产物品来抵押所欠债主钱款为业的法律官员)之手。一件装点着珍贵的黑珍珠,另一件上则点缀着珍贵的白珍珠。
“它们合身不?”男爵问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两件衣裳勾起了他对过去的回忆。“还有没有给你自己穿的?”
“姐姐们穿倒很合适,”她平静地回答道,“只要我再放出一些接缝,改一改下摆就可以了。”接着,她更平静地加上一句,“除了我的那件受洗披肩,所有的衣服都在这儿了。”她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父亲能以喝酒时那般大度的姿态对她说话,告诉她要找一个裁缝来为她赶做一件衣裳。他吞下一大口酒,凝视着炉火,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晚安,爸爸。”她轻轻地说。然后,她便上楼去找针线和剪刀。
出发前的一个小时里,她帮着姐姐们穿上紧身胸衣,想方设法让那两件接缝已经无法再放出哪怕一英寸的连衣裙撑下她俩发胖的腰肢。她在两人中间跑来跑去。姐姐们声音颤抖,交错不停地使唤她,叫她给她们把这只鞋穿好,把那支吊袜带拉长绷紧,把她们那散发着瓷釉般光泽的脸颊或涂着脂粉的香肩上因希望或是绝望而泌出的汗珠轻轻擦去。接着,父亲房里传来一下玻璃破碎的噼啪声。她又得急匆匆地跑过去,把父亲笨手笨脚摔在地上的酒瓶放回原处,给他系好轮状皱领,在他的乌木手杖上安好手柄,系好蝴蝶结。在做所有这些事情的时间里,她都一直希望能有一只魔杖轻轻一挥,给她换副装束,也带她去参加舞会。城堡的大门被重重地敲响了。她赶紧跑下楼去开门,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期待。门外立着那个俊俏的男仆,一身黑银相间的制服闪闪发亮。“去禀告你家老爷和小姐们,马车已经备好了,行不,小可爱儿?”他把辛德瑞拉错当成女佣人了。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她回复道,“稍等一下,男爵老爷的腿脚不大好,也许需要帮助。”她关上大门,朝楼上招呼,于是他们一边喘气抱怨,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来,尽量避开她的目光。然而,就在她重新打开大门的那一刹那,姐姐们安静了下来,凛然威严地挺直了腰杆。男仆一看见这姿势,便立刻挺胸立正,向她们低头鞠躬。这一幕让辛德瑞拉很为她们高兴,因为她们经历了这么多的麻烦,也让她自己饱尝烦忧之苦,才使她们看上去如此威严而有气势,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看着她们走下台阶,踏进亮闪闪的黑色马车中,一匹黑马和一匹白马在前面拉着,然后,她就关上了大门。她顿住了。广阔宽敞的走廊里,空荡荡的什么家具也没有,地板上躺着两颗从姐姐们衣服上脱落的珍珠,一颗黑色,一颗白色。她把它们拾在手心里。“这是我的两匹马儿,”她喃喃自语,“还有项链。但我的马车和长裙又在哪儿呢?”
长这么大,除了牛奶和水以外,她还从未喝过别的东西。而现在,她在父亲的卧室里找到了一点儿自己调过的红葡萄酒,便端着它走下厨房,倒进一个大酒杯里小口地抿着,端详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她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根丝线,上面穿着那两颗珍珠,肩上披着那件受洗披肩。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但她还不能清楚地把它说出口来,便坐在壁炉台边凝神沉思。“嗯,这就是我的马车。”她朝炉火一指,等着自己的好朋友小白鼠们从洞里出来。当她孤单一人时,它们总会来陪伴她。可是今天,它们却迟到了。
她抛下一些奶酪屑(这就是她向它们发出的邀请卡片),哼着曲调引诱它们出来。她从桶里挑出一根木柴,搁在炉火上。壁炉里发出一片黯淡的光,在她心中激起一股强烈的情感—回忆,希望,向往,童话的气息,以及一点点类似于宁静的味道。
她脱掉鞋子和那双打满补丁的长袜,将赤裸的双脚靠近炉火。随后,羞答答地,好像还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似的,小白鼠们一个接一个地爬出洞来。火光染红了它们身上的皮毛,也让她身上那破烂不堪的衣裳显得好看了些。小老鼠们轻快地咬着奶酪,但又好像别的东西已吃饱了,很快就对奶酪失去了兴趣。它们聚在辛德瑞拉的脚边,蹦着跳着,打着滚儿,应和着她脑海中的音乐,轻轻地蹭她那皲裂的脚趾和脚踝。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就好像被裹在一双晶莹透亮的水晶鞋里。她相信,穿着这双鞋,她不仅可以跳过这个晚上,还可以一直跳下去,直到永远,永远。
木柴突然迸射出无数耀眼的火花,在被熏黑的烟囱里一一点亮了数百盏枝状吊灯。她合上双眼,笑了。她触摸着那两颗珍珠,在她眼里它们就像是一串项链和一顶王冠。她摸索着自己披肩的边角,却没有找到,因为那披肩已经变成了一件长裙,穿着这条长裙,焕然一新、心荡神驰地跳过这凝结着自己过去与未来岁月的城堡中阴暗的走廊,投入一个终有一天会爱她也会被她所爱的男人的怀里。
当她睁开双眼,炉火几乎已经熄灭。一向沉默的大钟指着午夜时分。她找出几根蜡烛,用那根正在淌泪的残烛点亮,摆在大厅里,迎接她的父亲和姐姐们回来。她为他们准备了一些冷肉和牛奶,虚掩上橡木大门,然后点燃自己的蜡烛,爬上塔楼。烛光在墙壁上映出她的身影,于是,在每一个拐角或转弯的地方,她都要和自己的影子相互问好,互道晚安。
房间里,她脱下衣裳,吹灭蜡烛,打开那扇爬满青藤的破碎窗户,用胳膊肘撑住窗台,迎着夏夜的月光朝外凝神远望。她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十六岁了,就要变成大姑娘了。尽管童年已在身后渐渐远去,你也可能不得不去参加一次葬礼,但你并不需要去参加舞会,因为它会不期而至—只要你心中能听到那乐声,看见那炉火中的景象,并且,感受到那指尖在面颊上的轻轻触碰,那双臂在肩膀上的阵阵抚摩,感受到在那遥远的地方正有人在心中为你默默祝福。
王宫里的欢笑声在她耳边变得清晰可闻。那么,就让窗户大开,自己爬上床去,让那欢笑伴她入眠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