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老拿这种问题烦我行不行!”伊芳说道,“我尽可能跟着你就是了。你自己随便想去哪儿都行!”
山姆挽住伊芳的手臂—这一回她没有挣开—转身带着她朝奥康奈大桥走去,一直走到码头上。身旁,立菲河像奎尼斯河一样黑沉沉的,只有河面上漂浮的油污在灯火下闪烁着些许光亮,一直流向远方的都柏林湾。前面已经没有什么路可走了。在护墙上相间隔开的金属花篮中,还有从那路灯的铁制窗格上悬吊下来的花篮里装满了鲜花。大桥上悬挂着一条横幅,上面用英语和爱尔兰语书写着:“旅客们,欢迎来到爱尔兰!”这几个大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垃圾的腐臭和花粉的芬芳气息。
山姆挽住伊芳转身朝向河水,怀着某种感伤在码头上徘徊。他的手慢慢向上挽住了伊芳的腰肢。月亮已经爬上了屋顶,但伊芳这时却硬邦邦地说:
“真要命,这股子臭水沟的味道真要命!我们还是到金博家去吧,看看他们家那个新酒吧间啥样子。”
他们来到一条背街上,向金博酒吧走去。街道肮脏狭窄,黯淡无光,只有街道尽头的一团灯火和从那里传来的阵阵喧嚣,让人一下子就知道了酒吧的坐落所在。以前仅有的那座酒吧间还是老样子,安置在地下室里,街面上是金博家开的杂货店铺面,杂货店上面一层楼,就是刚刚提到的那座新酒吧间。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下面,涌上一股男人的汗味和酒精味,传来钢琴叮叮当当的弹奏声和男人粗野的喧闹声。
山姆和伊芳拐进杂货店,登上一段用鲜艳夺目的红地毯铺就的、还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楼梯,走进了酒吧。自动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闭了。这里,一切都静止不动,悄然无声。伊芳迈步踏过厚重的地毯,坐在一张用印花棉布制成的粗重沙发上,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透过酒吧间后面一块镶着金色边框的镜子,她可以看见山姆的脸。他正站在柜台那儿,给伊芳点了一份杜松子酒加柠檬汁,给自己点了一份冰镇奎尼酒。有一阵子,伊芳集中精神,希望在自己的想象里给山姆添些光彩,但是她只能注意到山姆对酒保说话时那身子前倾的姿态,一副惶恐抱歉的模样,还有,他站在那儿,一双脚竟显得那么小,小得实在令人可笑。他朝酒保说话时声音那么低,就好像他是在一家药店里买些令人羞于启齿的药似的。酒吧间里,几对情侣三三两两散布在周围,在罩灯的光晕下抱成一团,喃喃私语。
等山姆端着酒杯走近身旁,伊芳大声冲他喊:“这儿简直像是在教堂里,哪像个公共场所啊!”
“嘘!”山姆吓得赶紧竖起食指让她安静。一两个人回头瞪了他们几眼。山姆紧挨着伊芳坐下,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想让人看见。他又往伊芳身边挪了挪,但还是那副蜷缩着的样子,活像一只刺猬,尽可能地靠近而又不会刺到对方。山姆把手中的酒杯放在茶几上,开始在脑子里艰难地琢磨着该说些什么,一些简单却又能打破现在的僵局、让更重要的话继续下去的词句。他用自己苍白粗短的手指轻轻爱抚着伊芳。她的手呈棕褐色,骨瘦如柴,无精打采地摆在那儿,这副模样他十分熟悉。他轻轻捏了一下它,试图把她搂入怀里,更深地靠在沙发上。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他一边搂着她一边小心地试探,而她却全身僵硬,表情木然。周围这片舒适的静谧显然不适合交谈。
“叮当”一声,酒保不小心磕了哪只杯子,众人吓了一跳。
“这地方都快让我得心脏病了,”伊芳抱怨道,“简直就像是一群死人在开晚会。我们走,看看楼下什么样儿。我还从没到楼下去过呢。”
“这不好吧,”山姆面露难色,“有教养的小姐是不会到底楼去的。要不我们再回到亨利街上去,怎么样?我记得以前那儿有间小咖啡厅,你挺喜欢的。”
“我才不要去呢。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伊芳大声抗议道,“我就是要到楼下转转。你想干吗,随你的便!”伊芳霍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山姆窘得满脸通红,只好也起身,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然后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两人来到一楼,沿着金属楼梯朝地下室走去。嘈杂声渐渐增大,气味也越来越浓重了。
半路上,伊芳停住脚步,犹豫地对山姆说:“山姆,你最好走前边儿。”山姆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推开了酒吧间那扇已被污迹染成黑色的大门。他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在他们面前是一间低矮宽敞的大房间,墙上贴着白瓷砖,顶部吊着几只没有灯罩的大白炽灯泡。地板上到处是泼溅出的酒水和散发出啤酒味的碎木屑,脚踩上去感觉黏糊糊的。一架钢琴在不停地敲打着同样的旋律,混杂在一片喧嚣吵闹声中传了过来,让人觉得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到的。一大群男人把酒吧中央的柜台像铁桶似的围个水泄不通,这会儿他们都回过身盯视着刚进门的伊芳。一眼望去,这里好像没有女人在场,但随着几处烟雾渐渐飘散,可以模糊辨认出一两个女人正蜷缩在黑暗的壁龛里。
“瞧这儿还是有女人的嘛!”伊芳得意洋洋地大叫。
“她们可不是些什么好女人,”山姆说,“你想喝点什么?”他讨厌被别人这样盯视着。
“威士忌。”伊芳说。她不愿意坐下,便扶住一根环绕着整个酒吧的铁柱子站着,身子微微地和着钢琴的节奏摇晃。旁边几个男人粗野地打量着她,一边互相品头论足。伊芳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但她仍然目视前方,眼中闪闪发亮。
可怜的山姆,让他挤到柜台前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挡住他去路的那几位客人,尽管友好地看着他,但他们才不急着让道呢。那个酒保,就像楼上那位同事一样恶气,简直是地狱的化身。他故意先把酒给后来的两个人斟满,然后才优哉游哉地摆出一副饱含讥讽的礼貌态度给山姆上了酒。
“这儿是不是比上头好玩多了?”趁着山姆挤回她身边的当儿,伊芳一把抓过他手中的酒杯,冲他大喊。
“看这玩意儿不叫你脸红脖儿粗的!”伊芳身边紧挨着一个男人,用他那尖细刺耳的嗓门一边说一边使劲往伊芳身上瞅。
“操你妈还是怎么的!”山姆朝他吼道。他紧张地推着伊芳来到场地中央的一块空地里,两手紧紧地抓住伊芳的胳膊。
伊芳已经不再试着去听山姆说话了。自己成了这拥满醉鬼的嘈杂场景中的一部分,她满心高兴。等她小口咂完半杯威士忌,她已经全然陶醉其中,乐而忘返。她感觉自己飘飘欲仙,盘旋在涌动的人群上空,淹没在一片令人惘惑的喧嚣声里。
过了不一会儿,酒吧里发生了一点骚动:酒吧柜台附近正要上演一出好戏。有人在挥舞着双拳,口中气恼地喊着什么。大家都听到了酒店老板那更加洪亮的嗓门:
“你再敢抬巴掌啊,先生!你再敢,就给我滚到街上去!帕切,过来把这位先生撵到街外头去!”
人们一下子围到壁龛周围来看热闹。钢琴声也戛然而止,人群中发出的声音突然变得参差不齐。一个女人,头上插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站在伊芳身旁。她那赤裸的胳膊碰着了这年轻姑娘的袖口。伊芳一眼就看出这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她后退几步,躲开了这个女人。女人挑衅似的狠狠盯了伊芳一眼。
“我们该离开这儿啦。”山姆对伊芳小声说。
“啊,闭嘴!”伊芳的双眼炯炯有神。她越过山姆的肩头朝柜台望,等着看好戏上演。
帕切要收拾的那位先生,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小伙。他正一边摇晃着,一边挥舞着拳头,试图做出一篇无疑是辱骂或者是辩白之类的演说来。但他现在正酩酊大醉,头脑一片混乱,话在他舌头根下面打了好几个转都没能说出来。他面前的对手是个粗壮的男人,一口柯克镇腔调,一直嘲笑着看着这位先生。突然,他冷不丁给了这年轻人狠狠一记拳头,正打在肚子上。那年轻人摇晃着身子,在一片哄笑声中踉踉跄跄退下阵来,一脸极度惊讶的表情。为了保持平衡,他的身子灵活地扭曲着。等他站稳脚跟,发现自己正好面对着伊芳。
“啊!”年轻人叫道。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整个人如雕塑般凝然不动,一只手伸了出去,仿佛是在跳芭蕾似的。慢慢地,他的脸上浮起一层白痴似的笑容。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哄笑。
“啊!”年轻人又叫道。“我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鲜花都已凋落,没想到在这儿竟开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啊!”他的舌头似乎又好使了。
那个头上插着康乃馨的女人拍了拍伊芳的肩膀,尖叫道:
“上啊,小宝贝儿,去好生照应一下这位先生!”年轻人却转身冲她吼着:“滚开!离这位小姐远点儿!她才不是你这种人!”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摘下女人头上的鲜花,一个踉跄把它扔到伊芳胸前。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伊芳赶紧往后缩。那女人闪电般地转过身,朝年轻人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可还没等这一切结束,守在女人身旁的一个彪形大汉,已经伸出了一只巨猿般粗壮的棕黑色胳膊,一把抢过那朵挂在伊芳胸前的鲜花,又狠狠推搡了伊芳一下,直把她撞飞在墙上。酒吧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空气里四处洋溢着喜悦和兴奋的味道。人们爬到了椅子上,想看个真切。透过稀薄的烟雾,可以看见一张张胡须浓密的粗犷脸上闪闪发亮的眼睛。有好一阵子,伊芳身体僵硬,动弹不得,整个人好像被钉在墙上了似的。接着,山姆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快步走出了酒吧。
就在酒吧间那沉重的大门再次关闭之际,他们俩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尖声的嘶叫。这声音一直伴随他们传到大街上:
“楼上可安全多啦,先生!”
一走到人行道上,伊芳马上从山姆手中抽出身,开始奔跑起来。她像一只受惊的野兔一样跑过充斥着异味的黑暗街道,一直跑到码头开阔的灯光下才驻步,然后靠在河边的护栏上垂头喘气。山姆在这里追上了她。
“哦,亲爱的,我是不是—”这时,在浓重的夜色中,从路灯照射的阴影外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是那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他一路奔来,猛地抓住山姆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头。
“绝无冒犯,先生,”年轻人说,“绝无冒犯!赞歌,一首发自肺腑的赞歌,出自一位爱尔兰的诗人—一位真正的诗人,先生—”他站在那里,一只手仍抓着山姆,睁大眼睛盯住伊芳,另一只手则在他的外衣口袋里来回翻动摸索着什么。
“行了,”山姆劝道,“这当然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们现在马上要走了。”他开始小心用力,想挣开年轻人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