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却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要是我能找到那该死的诗,那首诚挚的赞歌,那首质朴平淡却满怀诚意的赞美诗,献给这自然缔造的奇迹之一,一位美丽的女人,一个自然的奇迹,一朵鲜花—”
“行了,行了,好啦,”山姆说道,“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得动身去坐电车了。”
“—致以无上的敬意,”年轻人继续道,“甜蜜中的甜蜜!”他突然松开手,摆出一副优雅的姿势。这姿势实在太难把握。年轻人脚步踉跄,慢慢撞向码头一角,身子猛烈地抵在一只铁皮花篮上。
“我刚才还在谈论花呢,”他大叫道,“可花就在这儿!献给她的,一份礼物,一首赞歌—”他一把伸进花篮里,拽出一大把带着泥土的天竺葵来。泥土大块大块地摔在地上,一小部分溅进了伊芳的鞋子里。
“走啊!”山姆叫道。但这时伊芳已经转过身,飞快地走了。她的手臂来回摆动,一边走一边摇晃鞋跟,想把残土甩掉。山姆在她身后紧紧跟着,那年轻人则跟着山姆,一路走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话: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问声中夹着一种委屈的腔调。“她叫什么名字?是谁从天堂里撒下玫瑰花雨?哦,这美丽的明眸与双唇,这正是我在一首诗里所写的—”伊芳和山姆加快了脚步,他们三人一路飞快地向奥康奈大街走去。年轻人一路上从路边的花篮里抓出大把大把的花枝,用手抽掉茎叶,再把手中的花瓣高高抛过山姆的头顶,让花雨在伊芳的头上飘落。
“喂,年轻人,”一个警察忽然从临近奥康奈大桥的行人队伍中冒了出来,“我可要提醒你,这些花都是公共财产,你这样肆意破坏,必将受到公诉。”
“自然的意愿—”年轻人开始叫起来。
“也许吧,”警察接着说,“而我的意愿是,要按恶意破坏公共财产罪逮捕你。”警察与年轻人的身影叠合在了一起。山姆和伊芳抽身隐退了。
当两人经过汉娜书店时,山姆赶上了伊芳。伊芳脸色铁青,表情像石头一样僵硬。山姆开始关切地问伊芳感觉如何。
一开始,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疯狂地扭过身,向威士莫兰大街走去。接着,她小声地哭了出来:
“哦,闭嘴吧你!我都受够了!回去坐车吧!”
山姆无奈地伸开掌心,朝天空举起双手。有一会儿工夫,他只是默默地走在伊芳身后,一头浓密的乌发在他眼睛上方摇摆不定。接着,他开口了:
“伊芳,现在别走。让我来帮你忘记今天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吧。要是你带着这些回忆就这么走了,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的。”
伊芳放慢了脚步,回过头面色阴郁地看着他。“这些事儿都还不算什么,”她说道,“我也根本没啥好吃惊的。只是,一开始,我以为这一晚也许会是个特别的、美好的夜晚。我真是个大傻瓜!就这么回事!”
山姆握紧双拳,又再度松开。他拦住伊芳,要她直视着他。两人站在大街中央。山姆急切地说:
“今晚,依然可以成为一个特殊的夜晚。别发火了,别破坏今晚的气氛。你稍微等一下,最后一班电车还没来呢。”
伊芳迟疑了一下,听任山姆挽住她那瘦削的手臂。“但是,这个时候我们还能上哪儿去呢?”
“这你别管!”山姆的口气中突然平添了一股自信。“跟我来,要是你答应做个好女孩,我就一定要给你看样特别的东西。”
“给我看—一样东西?”伊芳惊异地问道。她跟着山姆一直朝格拉夫顿大街走去。拐过街角的时候,山姆大胆地扣住伊芳的手,把她那瘦小的手掌捏在自己粗厚的掌心里。伊芳轻轻一使劲,以示欢迎。他们走完了整条大街,两人一路上始终握着对方的手没有松开。史蒂芬草坪浓黑的暗影此刻已出现在他们眼前,两人穿过马路朝那儿走去。几个人影仍聚集在谢伯恩大酒店金黄色的灯光下,但在广场的远端却不见一个人影。山姆开始拉着伊芳,偷偷摸摸地来到公园的铁栏杆前。
“穿这鞋走路都快把我的脚给疼死了!”伊芳小声地埋怨着,“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就是这儿。”山姆回答。他停下来,忽然指向铁栏上的一处缺口。“这里断了根铁条,我们可以从这个洞口钻到公园里去。”
“这不行啊!”伊芳惊叫着说,“公园现在已经关门了!”
“就我们俩,没事儿。”山姆说着便勇敢地把一只脚伸进缺口里,缩下脑袋钻了进去,接着,他又不由分说拉着伊芳往里钻。
伊芳小声地叫了一下,她感觉自己踩进了一丛浓密的灌木丛中。“这地方太可怖了,我的丝袜都给扯破了!”
“把你的手再伸给我。”山姆小声说。他抓住伊芳的双手,把她半举着放在一块黑暗的草坪上。伊芳在潮乎乎像海绵般柔软的草地上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踩上了坚实的水泥地面。两人来到湖边,沐浴在明月的清辉之下。湖中,月亮的倒影正对着他们,轮廓鲜明,近乎圆满,在他们面前闪着刺眼的白光。
“哦,天哪!”伊芳小声叹道。有好一阵子,她在这如幽灵般摄人心魄的月光前缄默无言。他们手握着手站在那里,一起凝望着这块光滑如镜面般的黑暗湖水,两人的身影被月光长长地拉在后面。
伊芳开始紧张不安地四下观望。“山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我不喜欢待在这儿,会被人看见的,求求你,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不会伤害你的,”山姆的声音很轻很轻,充满了爱抚和得意之情。“我会照顾你,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我只是想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什么—?”伊芳跟着山姆向前走了几步,抬头凝望山姆的脸。
“就是它。”
“哪儿?”
“这儿,看—”山姆伸出手,指向面前的一簇黑影。
伊芳猛地从山姆身边退后几步。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庞然巨兽蹲在那里。接着,她辨认出那是一棵已经倒地的大树,横在湖边的小路上,顶部的枝叶擦着湖中的水波。
“这是什么?”伊芳惊恐地问。她的心里掠过一阵恶心。
“一棵倒下的树,”山姆回答,“我不知道是哪一种。”
伊芳注视着山姆。他的双眸在湖中月影光辉的照耀下像夜里的猫儿一样闪闪发亮。只是,这双眼睛并没有看着她。
“可是,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吗?”
“是啊,就是它,这棵可怜的树。”
伊芳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喘过气来。“就是这玩意儿?你拦着我不让我上车,还害得我走了整整一英里的路,连丝袜都扯破了,难道就是为了来看这么一棵又脏又烂到处是蛆的老树干?”她气得提高了嗓门,然后用手发疯似的打向山姆,又顺手拔下一根树枝狠狠地朝月色下山姆那张丰满的脸庞抽去。
“别这样,”山姆平静地站在伊芳身旁,说道,“看哪,伊芳,静静地看它一会儿。这棵树多美啊!虽然对一棵树来说,躺在这儿的确叫人伤感。它的枝叶这么茂盛,却已经倒在地上,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儿被人摘下扔在地上一样。我知道这是多么叫人难过,但是,伊芳,你来啊,现在我们俩,就像一对小鸟,栖在这树枝上。”他不顾伊芳的反对,硬拉着她钻进面前的树丛。沙沙作响的枝叶像高高的屏风挡在他们周围。就在那儿,山姆在自己心仪的女孩的芳颊上留下了轻轻的一吻。
伊芳一把挣开山姆的怀抱,踉踉跄跄地从树枝丛中退出身来,一边拍打着掉落在脖子上的小枝丫。“就这些吗?”她大声吼道,“难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一切?这算什么!我讨厌它!我恨这棵该死的树!脏兮兮的,虫子都掉到我衣服里啦!”她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山姆这时也钻出了树丛,温顺地站在伊芳身旁,试图拉住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他辩解道,“让你看这个是叫人有点伤心,我也知道。这也叫人提不起兴致,但是,我觉得它很美啊,而且—”
“我恨透了它!”伊芳拔腿从他身边跑开,快步穿过草地,一路放声痛哭。她没等山姆赶上前就只身钻出铁栏上的缺口,沿着人行道向车站跑去。山姆不得不一路追赶,眼看着伊芳后裙上挂着一丛像是黑莓似的东西。
这会儿,他的自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伊芳!”他一边跑一边大叫,“别拿这件事记恨我!伊芳!我不是故意的—”
“哦,闭嘴吧!”伊芳朝身后吼道。
“别拿这件事记恨我!”
“够啦!别再说啦!”
电车缓缓驶入了视野。山姆依然紧跟在伊芳身后,抓着她的胳膊请求原谅。伊芳头也不回地踏上电车,飞快地爬上顶部车厢,剩下山姆孤身一人呆立在人行道上,双臂伸向天空,一副被抛弃的绝望姿势。
一上电车,伊芳马上止住了泪水。当她重新回到上乔治大街的小店门前时,她在手提包里摸索了一阵,找出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用过的门锁钥匙,打开店门走了进去。小店里一片死寂,一股木料和旧纸散发出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身后,都柏林最后一班有轨电车,以及那街上的往来车辆都已轰鸣而去。前面黑暗的空间里,传来母亲沉重的呼吸声—她已经在里屋睡下了。然而,除此以外,屋子里真的只剩下一片死寂,货架上所有的物品仿佛夜间警觉的小兽一般,在静悄悄地侧耳聆听。伊芳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站了十分钟,快有十五分钟那么长。她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站得这么久。接着,她蹑手蹑脚地穿过里屋,开始在黑暗中脱下衣裳。
跟以往一样,母亲占据了大床的正中央。伊芳轻轻地将膝盖压上床沿,钻进了被窝。这时,整张床开始吱吱作响,摇晃了起来,把她母亲吵醒了。
“伊芳,是你吗?”吉尔瑞太太睡眼惺忪地问,“我没听见你进来。咋样,晚上过得好吗?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噢,没啥。”伊芳回着话。她提起双腿褪去长裙,僵硬地躺在冰冷高耸的床沿上。
“你这孩子咋老说这种话,”吉尔瑞太太说道,“不过,你们总还是干了点什么吧?”
“没啥,我说过了。”
“山姆给你看了什么东西没?”
“没有,什么也没有。”
“别老拿这种话烦我!”吉尔瑞太太说,“你倒是说点什么呀!咋啦?你咋不说话呀?”
“那几张带玫瑰的圣诞卡,你买了吗?”
“我才没呢,”吉尔瑞太太没好气地说,“要十个便士一张呢!今儿晚上你到底还有啥话说没,还是咱们现在就直接睡觉得了?”
“有,”伊芳平静地说,“我要嫁给山姆了。”
“天主的荣光啊!”她母亲惊叫道,“这么说,他把你给说服啦?”
“没有,”伊芳说,“但我现在要嫁给他。我已经决定了。”
“你已经定下主意了是吗?那太好了!我真高兴!那我能问问你:天主为啥偏偏要在今天晚上教你回心转意呢?”
“啥也不为,”伊芳说,“啥也不为,啥也不为。”她躲在被子底下,弯下头,将臀部慢慢地朝大床中央挪去。
“你这孩子!真叫人犯神!”母亲埋怨着身边的女儿,“你就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个啥呀?”
“不,”伊芳小声说,“只是件叫人伤心的事儿。”
她又说了一句:“哦,真是件叫人伤心的事儿!”
接着,她默默无语,再也不肯吱声了。
最后,里屋,还有小店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晚间最后一班电车已经驶远,直到次日才会再来打破这份安宁。伊芳·吉尔瑞将脸庞深深地埋入枕头里,不想让母亲听见自己的哭泣。夜,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