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南惊讶地扬起眉毛。“你?为慈善事业写作?”
“你不相信我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吗?唉,被你料到了,是他们逼我的。”
他点了点头。“每次我想起当年—”
“所以我必须写出一个短篇故事来。必须!”
“熬夜吧,威尔弗雷德。你会有灵感的。”
他让我自己摸索着走上狭窄的楼梯。我和他对这间村舍都很熟悉。高低不平的地板,低矮的梁桁,铁丝网罩盖着的茅草屋檐。解过手并且放下随身带的一点东西后,我听到柯南在跟人争论。我下了楼,恰好听见那个商人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么你就到别的地方去惠顾吧,达夫先生,我会写信给你的。”
“根本没有丝毫服务意识,”柯南对着那个人的背影说,“海伦根本不喜欢他。”
“听说了她出了意外,真是不幸。”
“你总是比我更想得到她!”
“哎哟,我说呢!”
他的直觉告诉他,时机到了。“借我10英镑。”
我无奈地把钱给了他。一逮到机会,他就使出厚颜无耻的伎俩,除非你有同样厚颜无耻的功夫,否则根本不可能拒绝。“你从来不怕向人伸手,难道不是吗?”
“你可以借我两张10英镑。噢,不,三张。谢谢。英国式的胆怯!我想你很为这点自豪。胆怯和新教职业道德。”
他们的客厅没什么大变化,只是房子没有个女人常常收拾,都会变得有点破旧。墙上还挂着一些有关马的图片,一张是海伦骑在马背上的照片,还有一些海伦自己的涂鸦。就像从前的她,这些画也一丝不苟,而且—是的—单调乏味。“你们两个有一个不会骑马吗?”
“是的,只有海伦会。她像钟表的发条一样分毫不差,星期一和星期四出去骑马慢跑。没有奔驰跳跃,只是一般的骑着马走。我想她非常喜欢骑马装。”
“这么说,那时你没有和她在一起—”
“没有,那时我没有和她在一起。如果您想消遣一下的话,瓶子里倒还有一点点威士忌—我得赶紧拿上这些去买些肉。”
“这些”指的是那三张10英镑的票子。他细细地端详了它们一会儿,然后瞥了一眼海伦的照片,又转而注视着我,迅速做出了决定。“不去买肉了。我看见你钱包里还有20英镑。你真的想听个故事吗?”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什么时候不想听了?你以为它们像黑莓一样生长吗?”
“这三张上面再加20英镑,我就给你你要的故事。”
“你不是作家!”
“50英镑换一个正宗24克拉的离奇故事。”
“就算今天,那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你可别忘了,我是在为慈善事业写作。”
“可我不是啊。再加上一条,今晚在酒馆请我吃一顿,菜不能差。”
我试图杀价,不过无济于事。他猛地抓过钱,把它和先前的钱一起收到某个口袋里。他走开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大半瓶红酒回来了。我看了看商标。“你过得很滋润嘛。”
“哪里,只够糊口而已。”
“难道海伦不—”
“我跟她一起喝。”
“那真不可思议。”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酒倒进杯子里,然后说道:“吃干饭的男人。20年代的时候,我父亲曾经说过,‘如果有一样比吃干饭的女人更坏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吃干饭的男人—天哪!’”
“他从来不说‘天哪!’”
“可能吧。”
“这个故事—”
“地点—法国南部,确切地说是西南部。那是一个丘陵地带,白雪皑皑,湖泊密布,山路蜿蜒。战争刚结束,一对英国夫妇在那里度蜜月。记得欧洲那时是怎样一幅混乱场面吗?黑市猖獗、宿怨旧仇、杀人越货—一团糟。”
“那是我们这一代所见证的欧洲。”
“我们去度蜜月的时候,那里还是混乱不堪。海伦和我—全在笼罩之下。它依然在那儿闷燃着,像一堆篝火一样潜伏着。总有一天,火焰会忽然蹿起来。有人会葬身火海。”
“你可以这么说。就我个人而言—”
“我们的蜜月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度过的。你知道吗?她居然还是处女!太恶心了。血迹斑斑,鼻涕横流。”
“她那时候很漂亮。”
“如果你喜欢一座雕像的话,那倒是的。噢,威尔弗雷德!你一直都知道,那是为了她的钱!为了钱,我阿谀奉承—我告诉自己,不久我就能挺直腰板。不,我不感到羞耻—‘天哪’,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人有了钱,就神气活现。为什么不呢?富翁不需要装模作样,完全可以诚实忠厚,不必撒谎欺世。”
“她不是富婆。”
“海伦?我的天哪,她才不是呢。我是说—”他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我仰慕有钱人!那种蛮横!那是一种力量。海伦除了你说的才干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你不记得我那时长得多英俊吗?”
“故事什么时候开始?快!讲点有深度的大事!拓展一下,我们对当代现实的理解!不妨添油加醋说点大话,老伙计!”
“好吧。我没有理由不告诉你一切。反正没有证据可言。无非是那该死的处女什么的。你看,我已经伤害了她。她是—德国人是不是把那种女孩叫做‘盾女’?不管怎么说,第二天下午她就上了床,不让我跟着。其实,她上床时又疼得不得了。”
他啜了口酒,沉思了片刻。
“我讲到哪儿了?对了,你知道,我父亲,他告诉我,‘儿子’,他说—”
“天哪。”
“我承认他说了‘天哪’。他说:‘对付一个女人时,你想以后怎么跟她过就怎么开始。’”
“他不怎么有创意,是吗?”
“我计划照着他说的做,温柔而又果敢地让她知道谁才是老板。我说我要去一下下面的酒吧,但是她不答应。她把老板这活儿从我手上抢走了。”
“我喜欢那样。为海伦干杯!”
“她把我赶了出去。‘离酒吧远点,’她说,‘你去画画吧。你可以拿我的东西。’想象一下吧,一个带着画具去度蜜月的女人。”
“不,不,不。我才不相信呢。你们不能再那样下去了!”
“‘你去给我画一张画,’她说,‘办完你手头的事情后!’”
“这是专业所致,柯南。有这种动机!没有人,没有人相信她会说那种话,做出那种事!”
“耐心听我讲下去。我的天哪,她把我晾在角落里。我不明白她前一天晚上到底想得到什么?飞入云霄?”
“我再说一遍,你不能说服我。”
“不管怎样,我背着她的画具闲荡到了山麓丘陵中,隐藏在了湖边的路旁,除了河对岸以外,别人从任何方向都看不见我。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那时觉得非常难为情。”
“这真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事情了。”
“信不信是你的事,威尔弗雷德。我拿了你50英镑,就得给你值那么多钱的东西—我没忘记今天的晚餐。我仍然记得坐在画板前,忧郁地凝视着洁白无瑕的长方形帆布,那帆布苍白如我们的婚姻—就这样,我盯着画布,最后,我神情恍惚,仿佛看到许多战争经历在画布上再现重演。随后,或者就在那一当儿,我枕着膝盖睡了过去。”
“那比刚才的好多了。我能接受。”
“一架正在坠毁的飞机所发出的噪音和头顶上掠过的一阵强风把我惊醒了。事实上,那阵劲风异常猛烈,差点让我又睡着了。我刚爬起来,又倒在了水边。正当倒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不是飞机,而是一辆飞奔的小汽车或是货车。刚这么想着,又听到另一辆车子呼啸而来。我本能地伏下头,直到第二辆车疾驰而过—你记得吗?一切抵抗着纷乱,刻划着战时的创伤—一位流浪汉对一个同样流浪的爱尔兰人,只会瞥一眼或大笑一阵罢了。”
“他们没发现你吗?”
“如果他们发现了,也不会停下来告诉我。湖和路一下子寂静得像关掉声音的电视机。只有寂然不动的青山和湖泊。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脸靠在了什么东西上。一看,是一个长方形的纸包。我发誓,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错综复杂的一切真相,只是事后我才有了那些不可思议的想法。你瞧,这就是生活。不可思议的事时有发生。后面的车是在追前面的那一辆。前面车上的人以飞快的速度把战利品扔了出去。很可能他们本想扔进湖里,谁知却砸到了我头上。我飞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景致荒凉如初。我打开了纸包。不用说,里面是一张画。还能是别的什么呢?战利品!我对画作一无所知,不过,你总不至于在被另一群匪徒追捕时,把去年的挂历扔出去吧,你说呢?所以,我把它翻了过来,使它右面朝上。噢,天哪,谁知它又整个儿砸到了我头上。”
“继续讲!”
“你明白,活生生的画作,从那瞬间我明白了—活生生的画作,就是即时性。它就在那儿,不是陈列在艺术展览馆里,不是摆放在商店的橱窗里,也不是放在某个研究所里—它就在我手里。以我个人之眼,那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堆色彩。在那一刻,我对艺术的感悟远胜过寒窗苦读数年的所得。”
“可以讲点别的了吗?”
“你瞧,这段经历气势非凡,微妙无比,完全出乎意料。那幅画含义深远,仿佛真的砸到了我的头颅,令人感慨万千。”
“我不这么认为。”
“我把包装纸扔进水里,然后仔细地端详起那幅画来。那太阳—与其说是太阳,不如说是一团超新星的涡旋。一切都是宇宙的暴力,龙卷风般的一棵树,紫色的空气,那是一个充满了涡旋的天地。告诉你,威尔弗雷德,它真是震耳欲聋!”
“我也会用这个字。”
“上面还有签名。文森特·凡高。”
“你也许该查查字典。”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我发誓,这双手曾经汗津津地捧着一个一流的范本—什么来着?知不知道这些虹彩值两千多万?当然,那时候连一千万也不值,但也足够了。噢,我的天哪!是的,绰绰有余了!它就在我手里。这笔财产足以让我在走之前揍扁海伦!不过,第二辆车里的人一旦发现它没了,马上就会回来找—这是万贯巨财啊。再说呢,他们可能在玩赌输赢的游戏呢。”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诚实一点吗?奖赏可能非常丰厚。”
“得了吧,你都这把年纪了。要是在我们当时那个年纪,这一切—”
“发生了或者没有发生。”
“你能想象我出现在一个展览馆里,跟人说:‘这幅画是从一辆车后掉下来的,我想知道它值不值钱吗?’那样的话,我早就蹲大牢了。你蹲过法国监狱吗?”
“只是去参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