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的脚很痛,拖着双腿,腋下夹着双人床单,慢吞吞地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商场里。这像是一场噩梦—出口就在眼前,却仿佛遥不可及。令人难以忍受的燥热,蜂拥而至的人们如同被吸引的昆虫般向他涌来,接着被一辆加速的车击退。
他已经汗流浃背,但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床单被草草一包。这是他自己包的。对于自己的勇气,他也感到很惊异。他拿着床单(双人的,因为没有蓝色的单人床单),走向包装柜台。在那儿他拉出一张棕色的纸,动手包装起来。对着一脸狐疑的售货员,他温顺地笑着说:“你不会反对吧?”售货员把脸转了过去。
他的裤子又大又邋遢,而且早已过时了。幸运的是,它有许多大袋子。此刻这些袋子正装着几听烟熏牡蛎。这些牡蛎很容易得到,总是摆在自助服务区入口外面的大盆里。一直以来,他总是很纳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把它们放在外面?是因为它们很难出售而便于他们偷吗?是他们向他和他的朋友提供食物的方式吗?还是这家商场有个胖人至今仍保持着自己的职位?他喜欢自己的这些理论,爱好这些解释,就像造卡片房子那样制造想法,不断地扩展直到他对它们的高度感到晕眩和颤抖。
接近旋转门时他犹豫了,试图找到最佳路线把东西带出去。门转得很快,人们不断地涌进来,他们是最后一批购物者。他选好了自己的位置,向前移动,匆匆忙忙地挤了进去。迪尔德丽被旋转门甩了出来,撞到了他。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瘦小,长得像鸟一样。她对着他咕哝了声“笨蛋”,急忙向商场跑去。他感到一阵惊愕,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竟可以如此快地显出害怕和憎恨,真是让人惊异。
当然这不是迪尔德丽。但是亚历山大·芬奇仔细思虑后觉得可能是她。他伤心地转过旋转门,慢慢地沿着街走着。他想这是多么的奇怪啊。革命引起的观念会如此剧烈地影响他的生活:胖即是压迫者,胖即是贪婪,胖即是前革命的。很难说这个观念是人们自己提出的,还是革命宣传灌输给人们的。但在革命以前的那些岁月,绝大多数胖人确实是美国人,给美国人当助手,或是支持美国人的富人。但是这些年来,人们变得比以前更理性,认为像亚历山大·芬奇这样的胖子既反对美国人,也反对旧的丹科政体。
亚历山大·芬奇以前常常想象自己拥有讨人喜欢的脸庞和身材。这并不是妄想。上学时,别人称他是“咔豆”;在报纸上大家都称他为“泰德”,或是“泰德熊”。他把自己的卡通人物标记为“泰德”。当他把自己融入卡通中去时,他总是一个一脸迷惑的胖墩墩的人,屁股很大,总是用充满微笑和慈父般的眼神来观望世间的乖张荒诞。
但不知怎的,世人看待亚历山大·芬奇的方式慢慢地改变了。相应的,亚历山大·芬奇看待他自己的方式也随着改变了。他被迫成了另外一个卡通人物—“美国肥佬”:怪异、贪婪、人民的敌人。
革命后的初期,并没有这些变化,即使有,芬奇也太忙了而没有注意到。作为第三十二行政区的秘书,他要做笔记,记录议事录,写每周布告,草拟交给75中心委员会的十日报告,尽管如此,他还能每天抽时间给他的报纸做卡通,而且还记得库珀将军的名字是“K”开头的,而不是“C”开头的(迈尔斯·库珀是一位声名狼藉的反革命)。此外,他还负责检查和汇报第三十二行政区内的财产状况,还要调查辖区内的贫困户。早期有时候,如果他被卷入不愉快的误解之中,他仅仅认为那只不过是误解而已。人们已惯于把肥胖的官员认定为美国人或是丹科政府的人,因为只有美国人和他们的朋友才有足够的食物,才会成为胖子。芬奇偶尔会试着向别人解释天生肥胖的情况,并指出他其实不是政府官员,而只是个漫画人物“泰德”而已。他是一向反对丹科的。
早先,当人们都挨饿的时候,芬奇对自己这么胖很不好意思。可是,吊诡的是,直到形势有了改观,生产已经达到并且超过革命前的水平,分配问题也最终多少得到解决了,肥胖问题才显露出来。当然,食品根本不成问题。甚至正相反,食物太多了,有人提议把粮食倾销到世界市场。可是,它被倒入了海中。
尽管那样,地区委员会和75委员会却从来没有通过任何直接针对胖人的动议。确切地说,“胖”这个词是偷偷地进入语言的,如今已成了一个新的形容词,成了贪婪、丑陋、肮脏、懒惰、淫秽、邪恶、龌龊、欺诈和失信的同义词。这是不公平。如今做个胖人,真是生不逢时。
亚历山大·芬奇这位“反革命胖子”秘密组织的秘书,带着偷来的双人床单和烟熏牡蛎,穿过炎热的城市街道向北走去。他那双细斜的眼睛几乎要合上了。他透过令人慰藉的眼帘向世间望去。他身着白色T恤和松松垮垮的裤子,缓缓前行。他一路微跛着,真可用蹒跚而行来形容。T恤衫已湿透了大半,好像一个笨画匠故意在上面做的画。他没有撞见任何人。在交通灯下,他停了下来,站在一边,离人群远远的。这样的安排似乎已成共识。
腋下的床单又湿又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摆脱了他人的追踪。他们或许还跟踪着他(他不敢环顾四周),跟踪到他家里去,看看他还偷了些什么。一想到那些藏在后院焚化炉内的一听听空空的烟熏牡蛎罐头,他微微一笑。那儿有几百听罐头呵。还有那小桶啤酒是凡托尼偷的,那个小佛像是他偷来给凡托尼作生日礼物的,不知为何却留了下来。他为这个小小的胖雕塑感到惋惜。他怪自己自恋,但他想,在那个年代,胖子有点自恋也是一种安慰。
两个年轻人从他身边跑过,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分别撞了他一下。他猜想这不是故意的,但心里吃不准。他的整个处境就像那样,被一种微妙的思想所主宰。报社的工作丢了,而只有那家报社持续同情和支持库珀将军及其理念—“不修边幅”和“糟糕的拼写”。他大声笑了出来。“糟糕的拼写”。漫画家是糟糕的拼写者,这几乎是个传统了,不足为奇。他们总是仔细检查他的作品,生怕有印刷错误。但是现在他们说他的拼写令人讨厌且浪费时间,而且他总是“着装随便,态度懒散”。难道“懒散”就是“胖”吗?他从没有问过他们,因为他不想让他们尴尬。
二
米利根的出租车停在房子的前面。这辆车就像米利根一样:又光又亮,喷成亮蓝色和黄色的条纹型。这是他用喷漆自己喷的。它就像一辆月亮公园里的碰碰车,粉色的星星随意地贴在驾驶员的车门上。
米利根兴许已睡着了。
他车后的那幢房子非常寂静和灰暗,被漆成了火车站和学校的颜色:深绿色和灰白色。漆成乳白色的铸铁阳台已锈迹斑斑,两条宽松的内衣裤挂在楼上走廊的绳子上,了无生气。
这儿共有六栋这样的房子,全部千篇一律,被高高的水泥砖墙和长满杂草的空地所包围。空地上生长着一棵棵干蓟。这条路是主干道,仍保留着革命前的那份庄严肃穆:成排的大榆树组成了一条大道,一直通向城市。
前面的小花园长满了杂草和格利诺种的萝卜。芬奇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希望里面能凉快点,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昏暗中,他在地板上到处摸索,寻找信件,可惜一无所获—肯定是凡托尼拿走了。芬奇仍旧能够辨认出门上那些深色的斑点。在那儿,梅坐着用自己的头连续撞了三个小时。没有人肯动手把这些血迹擦掉。
芬奇站在黑黑的过道里,仔细倾听。整栋房子给人的感觉十分寂寥,没有任何人气。楼上,梅在播放他的西贝柳斯唱片。唱片已经严重刮伤,这让梅着实郁闷。但这是他唯一的一张唱片,他不停地播放着。音乐穿过过道那沉沉的闷热,传了过来。芬奇希望凡托尼没在厨房阅读他的“信件”—他不希望凡托尼看见这张床单。他拖着双腿,慢慢地走下过道,穿过又高又陡的楼梯,路过奇怪的小食橱,那是格利诺用两个铝炖锅煮他的素食的地方,最后进入了厨房。在厨房里,凡托尼穿了件夏威夷花T恤,嘴里叼着雪茄,一边阅读他的“信件”,一边还捻着他的大胡子。胡子部分遮住了他的小嘴巴。芬奇时常很纳闷:这么魁梧的一个人,嘴巴却如此小巧。凡托尼的手也很小,但是他的前臂却很粗壮,肌肉很发达。他的脑瓜几乎谢顶了,只剩下几撮极短的头发盖着。后脑勺有几条奇怪的纹理。凡托尼是住在这栋房子里的六个胖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曾任停车场的主管,约摸28岁。但他是他们中间最厉害的一个小偷。没有他,其他人都得饿肚子,靠救济金过活。只有米利根有其他额外收入。
凡托尼到处都有人缘。他会弄吃的,他能搞定任何事情,除了炸药。他需要用炸药炸毁10月16日雕像。他已经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找炸药。凡托尼是“反革命胖子”组织的领导和推动力。其他人只是他的雇佣军,他们为凡托尼的事业而奋斗,给“那些小猴子们一点教训”。
芬奇进来时,凡托尼没有抬头,与他打招呼也不理,对芬奇的到来没有任何回应,因为他完全沉浸在“我的信件”中。信件的内容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一次,芬奇对凡托尼没有抬头看他感到很高兴。他继续走到装有绿色玻璃纤维的遮阳顶的走廊上,路过凡托尼崭新的自行车和格利诺的药草,沿着水泥路,又路过厨房的窗户,最后到了所谓的“新拓区”。
“新拓区”是加在房子后面的两间卧室。它们的外墙是用波纹铁铸成的,漆成暗锈红色。房间里面比较令人愉悦,一间是空的,另一间是芬奇的。芬奇的房间里摆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书籍、报纸、他的佛像、一幅鲁本斯复制品、几张寄自意大利的明信片,上面印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他有一幅早期的冰岛地图,挂在胶合板床头上方的墙上。一张灰羊皮垫子遮住了褐紫色毛毡地毯上最大的洞。一幅纸灯笼遮住了裸露的灯泡。
他打开门,往后退了一步,做了一个胖子夸张的滑稽鬼脸,以显示他对某个看不见的旁观者的厌恶。
房间不隔热,并且变得越来越热。凌晨4点,它有点凉了下去,但是到了7点,它又热了起来。因为热,房间里散发出一阵阵以前的住客奇怪的气味。在炎热中,奇怪的汗水和希望慢慢渗出,有幽灵之梦和溢出的Pine—o—Kleen。
窗户没有开,门上也没有纱窗。他可在窒息和蚊子之间做出选择。
仅仅在一年前,他还做了一系列关于住房状况的卡通。波纹铁铸的小房间,硕大的苍蝇,凶猛的老鼠,还有丹科要自己付房租。当第四样事情出现时,丹科的人就来找他了。他们威胁要以叛国罪的名义把他关进监狱,要揍他,折磨他。芬奇十分害怕,但他们什么都没做。
如今他住在波纹铁铸的房间里,房间里有大苍蝇,且时有老鼠出没。说来也怪,他却感到很高兴,因为他不再是一位旁观者了。但是这种快乐太少了,以至于无法克服怪味和令人窒息的炎热所造成的绝望感。
他打开那块胡乱包裹的床单,把它铺在床上。蓝色让人感觉凉快,这就是他如此想要蓝色的原因:蓝色比白色让人感觉更凉爽,且不那么容易显脏。旧床单已变成令人恶心的棕黄色,要不是它们被列入了财产清单,他会把它们扔出去烧了。现在他把它们卷了起来,塞进床下。
如果凡托尼看见这床单,就必定会有一场争吵。他又被斥为自我放任,偷奢侈品而不是食物。但是凡托尼总能够搞到足够的食物。
他剥掉粘在身上的湿淋淋的衣服,扔到羊皮毯上,然后蹲下身来脱袜子,这时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心中十分惊愕。他是亚历山大·芬奇,他的父亲叫森蒂,但自称为芬奇。因为他在黑市里倒卖美国烟,以为芬奇这个名字很美国化。他是亚历山大·芬奇,35岁,胖得要命,累得要死。突然间,他有种绝望的凄凉。他有四大块肥肉,从肚脐开始像肉帘子一样地垂了下来。多余的脂肪就像轮胎一样。他把肥肉托在手里,握紧它,希望能够把它撕掉。他紧紧握住它直到疼痛为止,然后更加使劲地攥紧它。他不再以鲁本斯的画为傲,不再以小佛像为傲,甚至不再因为胖而快乐。他不再是泰德。但是他也还不是凡托尼或格利诺—他并不憎恨那些小猴子们,但他得装作和他们一样恨。可他从未完全使他们信服过。他们怀疑他是个温和之辈。
他是芬奇,他的父亲叫森蒂,且一点也不胖,他的母亲也不胖。他的祖父也许叫冲或清—否则该如何解释他那小小的眼睛和柔柔的黑发呢?
三
房子里住着六个胖子:芬奇、凡托尼梅、米利根、格利诺和一个从不泄漏自己名字的人。这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一开始就待在这儿了。他比其他五个(包括凡托尼在内)都要高,要重,也更强壮。芬奇估计他的体重有22英石。这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长着一张凶恶的脸,他的鼻子也破了。他浑身长满毛发:鼻子上有,耳朵上有,粗浓的白眉毛上尤其茂盛,手上有,手指上有,而且芬奇观察到,他那宽大浑圆的背上也有。只有他是原始租客。正是因为他,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才把这个地方介绍给了凡托尼的,因为她认为他也许能与另一个胖人成为朋友。凡托尼又向米利根提供住宿。一个月左右之后,芬奇和梅在10月16日大街(曾名皇家广场)上闲逛时,看见三个人在楼上凡托尼室外的阳台上聊天。凡托尼向他们挥手致意,梅也挥了挥手作为回应。米利根邀请他们上去,他们就上去了。弗洛伦斯·南丁格尔送来了一封介绍信,一周后,格利诺也搬了进去。
正是凡托尼发明了现在用的这种传奇式的计划才把其他租客赶了出去。虽然这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从未参与这个计划,但是他也没有干扰或是向当局汇报这件事。
这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沉默寡言,总是独自一人,但他总是说早安道晚安。在芬奇买来冰岛地图的那天,还与他讨论过冰岛。芬奇认为他是个水手,不过凡托尼却说他是个卡尔森,因引诱“一个又矮又瘦的女学生”而被大学踢了出来。
芬奇站在镜子前面,把手埋进肚子里。他思忖,如果凡托尼知道他曾经与两个娇小的女孩子—迪尔德丽和安妮—订过婚,他会怎么说呢?这是两个脆弱的姑娘,手臂像孩子般的纤细。在革命前,她们双双爱上了他,他也爱她们。那是一种彻底的、毫无理性的爱。
四
梅把他的西贝柳斯唱片翻到第二面,开始给他的妻子写另一封信。他写道:亲爱的艾丽丝,简笺一封,道声一切安好。
五
芬奇坐着厨房里,翻阅一本刚买的波提切利的书。这本书花了他一半的退休金。大家都出去了。他轻轻地翻过每一页,就像爱护那些仿制品那样地爱护这昂贵的纸张。
他听到身后有钥匙打开前门的声音,立即将书藏在水槽下面的橱柜里,放在炖锅之间,然后开始洗刷牛奶瓶。这儿有好几打瓶子,又臭又脏。
走廊里有咒骂和气喘的声音。他听见凡托尼说,这个小杂种,小傻瓜。格利诺也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声音里有种非同寻常的紧迫感。他们两个立刻走进了厨房。衣服上沾满了脏物,凡托尼穿着罩衫。
格利诺说,我们去了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