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有个炸药厂。凡托尼对此已经谈论了几个月了。没有人能告诉他那儿生产什么品种的炸药,不过他相信一定是甘油炸药。
凡托尼把芬奇推到水槽一旁,开始清洗手上和脸上的脏物。他说,那些小杂种有枪。
芬奇注视着格林诺。格林诺闭着眼睛靠在门上,手忽而张开,忽而合上。他在发抖。在他滚圆光滑的脸颊上有道小小的擦伤,血透过皮肤渗透出来。他说,我以为我又进去了,我想我们肯定已进去了。
凡托尼说,闭嘴,格利诺。
格利诺说,主啊,如果你曾到那些地方去过,你决不会想再去了。
他说的是监狱。惊骇似乎已经战胜了他的羞怯。他说,主啊,我受不了了。
芬奇递给凡托尼一块茶色的毛巾,让他擦干自己,然后问,你们搞到甘油炸药了吗?
凡托尼说,啊,你认为呢?你该去睡觉了。
芬奇走了,他对波提切利的那本书忧心忡忡。
六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很快要来收房租了。正常情况下,她会在晚上8点到,不过在7点30分时她会悄然而至,穿过后院,拜访“新拓区”里的芬奇。
芬奇早早地冲完了澡,仔细地刮好了脸,在房间里等她。为避免干扰,房门虚掩着,他仔细地检查是否一切都井然有序。
此类来访从来未向他人提起过。他们之间有一条未言明的共识:他们绝不会向他人提及。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轻叩房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她说,哇,真是热啊。她身着朴素的黄色套装,脚穿皮革凉鞋,用带子绑住小腿,呈罗马式。她异常小心谨慎地合上了门,踮着脚走向芬奇。芬奇正站着,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微笑。
她说,嗨,亲爱的,然后轻吻了他的脸颊。芬奇一把抱住她,轻轻地拍她的背,说,真热啊……
和往常一样,芬奇坐在床上,弗洛伦斯·南丁格尔采用瑜伽的方式蹲坐在芬奇脚边的山羊皮地毯上。有一次芬奇说,你看起来像是莫迪里阿尼画的。她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莫迪里阿尼,并对这一比较甚感满意。她有一张长长的脸,鼻子又高又挺。牙齿整齐无瑕,只是有点长,不过现在它们被遮住了。她合上嘴唇,露出一种奇怪而宁静的微笑,透着淡淡的忧郁。芬奇和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喜欢他们在一起时的这种忧郁。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又大又圆。她还像以前那样环顾四周,寻找新添的东西。
她说,温度到达了华氏103度了……方向盘都烫得不能碰了。
芬奇说,我去购买了,我买了一本波提切利的书。
她的眼睛在房间里更快地扫了一圈。她说,哪儿呢?给我看看。
芬奇哈哈大笑。他说,在厨房的柜子里呢。我在看的时候,凡托尼进来了。
她说,你不必这么怕凡托尼,他不会吃了你的。你换了一张蓝色床单,蓝色的双人床单了嘛。她扬起了眉毛。
他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为了这个颜色。
她说,我不相信你。蓝色双人床单。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喜欢为他构造秘密的爱情生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喜欢这样,喜欢这种有性的或无性的调情。芬奇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对于弗洛伦斯·南丁格尔,他没有抱过任何希望,虽然在睡着时和半醒半寐时他和她做过很多次爱。她并非那么脆弱。她试图用少女的羞涩来隐藏某种力量。有时候她的行动有些笨拙,似乎是她意识里的某种力量试图否定她优雅的身体。她坐在地上,脑袋很有个性的靠在一边,头发垂下来盖住了一只眼睛。她问道,自由战士怎么样了?
自由战士是芬奇给凡托尼起的名字。芬奇答道,噢,没什么,迄今为止我们没有任何行动,只是计划而已。
她说,我开车路过10月16日雕像—它仍旧在那儿。
芬奇说,我们搞不到炸药。或许我们会仅仅把它漆成黄色。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说,也许你应该把它吃了。
芬奇喜欢那样。他说,那就太好了,南茜,那真的是太好了。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说,那就是你的角色,不是吗?你的行为应该与角色相称,正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你应该什么都吃,吃掉75委员会。她在地上笑得前俯后仰,握着膝盖,靠臀部来平衡。
芬奇强忍着不去看她的裙子。他说,一顿大餐。
她把手环成杯状,做成一个扩声器,说,反革命胖子组织吃了库珀将军。
他说,还有阿尔瓦雷斯将军。
她说,昨晚中央商场被吞掉了,在10月16日大街上发现了一大堆粪便。
他说,你使我想念起往日的时光,胖胖的,好看得很,一点不难看。
她说,我得走了。今晚我迟到了。我带了些雪茄给你,给你一些额外的。
她跳了起来,吻了他,他还没来得及谢她,她就走了。他仍旧待在床上,盯着山羊皮地毯,失望而茫然。
但一想到吃掉10月16日雕像,他禁不住慢慢地绽开了笑容。
七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很快就要来收房租了。除了凡托尼在洗澡,格利诺在他的小橱柜里烧他的素食外,大伙儿都在厨房里。
芬奇坐在后面的煤油桶上,希望能够捕捉到哪怕一丝丝微风。
米利根穿着非常紧身的蓝色短裤,黄色的T恤,戴着蓝色的眼镜,蹲在芬奇的旁边,撮着双手对自己笑。他刚刚讲了一个冗长的亲身经历的故事:他的出租车载了一个妓女,为了能在车的后座做生意,她付了他双倍的价钱。她让他把镜子转到前面去。没有人关心这个故事是真是假。
米利根说是真的。
米利根穿的衣服就像是女人的束胸,总是那么紧身。他说,穿得紧对他的血液有好处。但他的肉从大腿部、胃部和臂部鼓了出来,像是一只绑好的准备下锅的火鸡。
米利根总有很多故事。他的人生是恒久的谜团,是妓女、罪犯、演员、漂亮女人、行为古怪的老妇人、同性恋者和双头畸形人的集大成者。他也知道许多笑话。芬奇和梅坐在米利根房间里的天鹅绒垫子上听他讲故事。这对梅可不好,他变得很沮丧。每当傍晚过去时,梅就狂怒地大喊大叫,妈的,我想操!我实在太想了!但米利根只是大笑,似乎没认识到这对梅的影响有多糟。
梅、芬奇、米利根和那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懒散地躺在厨房里,喝着格利诺自制的酒。芬奇建议在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到来之前把脏的牛奶瓶洗掉。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只是没有人站起来,而继续喝着格利诺的自制啤酒。没有人喜欢这种啤酒,但烈酒是最难偷的,就连凡托尼也搞不到。他曾经弄到过一小桶九加仑的啤酒,但在后院放了一年之久,直到格利诺搞到了一个汽缸,用它的齿轮把酒拔出来后才喝。喝罢,他们醉了整整一天半,并且差点因在第54区政府外的纪念墙上小便而被逮了起来。
大家都没什么话,只是从果酱罐里抿着格利诺的啤酒,环顾四周,像是在考虑清洁厨房的方法:拿走牛奶瓶,处理一下垃圾箱—一个纸板箱,一周前就满了。蛋壳、空罐头、面包皮从里面溢了出来,满地都是。梅不时地从旧报纸上读点什么东西,边读边笑。梅笑的时候,芬奇也笑了。他很乐意看见梅大笑,因为他不笑时就会很悲伤,想砸东西,并且伤害自己。他的前额还有疤痕,是那次他用额头撞前门三个钟头时留下的。门的油漆上还留着血迹。
梅总是穿着大衣外套,今晚这么热,他也不肯脱下。他的体形难以名状,双下巴,脸从鼻子开始往下垂挂。他已开始谢顶,很担心掉头发。白天,他几乎都在睡觉,以逃避消沉;晚上,则绕着房子散步,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播放唱片以及想要睡觉时轻轻地对自己叹息。
梅是唯一一个在革命前就结婚了的。冰箱推销员的工作丢了后,他就来到这个镇。他的妻子稍后也没了工作。现在他找不到她了。她已经把他们的房子卖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停地给她写信,请任何他觉得有可能知道她行踪的人转交。
梅也爱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在这一点上,他与另外五个人没有区别,就连凡托尼也是如此,虽然他说她瘦得像皮包骨和营养不良。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的知己,他们的收租员和他们的福神。她为革命工作,但又反对革命。她很快就要来了。大伙儿在等她,谈论她今天会穿什么衣服。
米利根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欧米茄手表,嘴上念念有词。噼,噼,噼,第三下报时声响起时……
前门的门铃响了,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
那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跳了起来,说,我来开,我来开。他神情十分严肃,但他那张破了相的、扁扁的脸显得非常温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来开。”他沿着走廊,大步向前迈,脚步又快又重,背弓起来像只丛林动物—一头费力地穿过矮树丛的犀牛。谣传他与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有暧昧关系,但这似乎不可能。
他们在小厨房里挤作一团,他们庞大而柔软的身体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走近时,他们正推来推去,而米利根则在人群外面舞来舞去,无法通过,带着很浓的鼻音大喊:“让一让,给这位蓝色大眼睛女士让条路。”大家又立即推搡起来。最后,幸亏凡托尼洗完澡出来了,大喊一声:“天啊,给大家留点地盘。”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不喜欢凡托尼在弗洛伦斯·南丁格尔面前咒骂。只有凡托尼会那样,其他人都不会。此刻他向她点头问好,并示意她坐在两张凳子中的一张上。凡托尼则坐在另一张上。其余的人只好坐包装箱、煤油罐和一个空啤酒桶上—据说,这会得痔疮。
凡托尼穿了一套新的旅行套装,但没有人提到它。他把勋章绣在袖子和肩章上,没有人见过这些勋章,也没有人提到它。他们装作凡托尼像平常一样穿着白色羊毛套装。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坐在那儿,把手叠放在腿上。她依次按名字与他们打招呼,对那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她仅仅说了句“你好”。但不难看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那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拖曳着他那双大脚,突然开怀大笑起来,回应了一句“你好”。
凡托尼接着开始收租金,这从他们的退休金中支出。租金并不高,但他们的退休金也不多。只有米利根有收入,这使他比较独立。
芬奇没有足够的钱付租金,他本打算向米利根借的,但是忘了。此刻在凡托尼面前,他尴尬得不敢开口。
他说,我的钱不够。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说,没关系,下周争取凑足就行了。她点好钱,给每人一张收据。芬奇努力想引起米利根的注意。
接着,大家开始抽她带来的雪茄,喝格利诺酿的酒。她说,我讨厌这份工作。收你们的钱,真是太讨厌了。
格利诺坐在啤酒桶上。他说,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工作呢?但他没有看弗洛伦斯·南丁格尔。他从不看任何人。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说,我宁愿来照顾你们。我们可以住在一起,我会给你们做“橙味薄饼”。
凡托尼接着说,可谁给我们带雪茄呢?大家都笑了。
八
每个人都有点醉了。
就在这时,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说道,格利诺,给我们吹首歌儿吧。
格利诺没有说话,但却把头埋得更低了,因而他那宽厚的肩膀看起来似乎与大大的吊窗融为了一体。纤细柔顺的白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大家纷纷附和着。来吧,格利诺,给我们来一段儿。终于,禁不住大家的央求,格利诺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他的口琴,吹了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抬头看任何人一眼。曲子很舒缓、悠扬,这使芬奇想到了一只信天翁,一只正在宽阔、空旷的海面上翱翔的信天翁。漫无目的地飞行着。格利诺的头垂得很低,所以看不见那支口琴。它就像三明治一样夹在格利诺的鼻子和胸膛之间。只见格利诺那双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手在缓缓地来回移动。
突然,就像洗了脑似的,信天翁变成了一个吉普赛人,或是小贩,抑或是醉醺醺的行吟诗人。格利诺的头随着节奏来回摆动,脚下打着拍子,双手也大幅度地舞动起来。
米利根蹦了起来,跳起了水手舞。芬奇认为,那可能是水手常跳的号笛舞,亦或是米利根自己编的,就像他在出租车门上刷粉红色星星一样。米利根的眉毛在蓝色的眼镜后面上下跳动,一脸快乐、顽皮的神色。如果再瘦一点,他的脸蛋儿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了。米利根专心致志于他的舞蹈,神情半是严肃,半是玩笑。此时,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慢慢地站了起来,两个人一起舞着。弗洛伦斯·南丁格尔不停地转着圈,秀发轻扬,一双眼睛几乎快要闭上了。音乐越来越快,其余五个大胖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紧紧地贴着墙壁,仿佛是被某种离心力甩了出去,逼到了那里。芬奇把桌子拉开,以免妨碍他们跳舞,他觉得自己似乎快晕了。米利根的脸涨得通红,一头大汗,不断地冒着水汽。他那裸露的雪白大腿上,肥肉上下颤动着,T恤衫下,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突然,他转向一侧,疾冲向房间一角,瘫倒在地上。
大家纷纷拍手叫好。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则继续舞着。掌声慢慢地合上了音乐的节奏,每个人都拍得恰到好处。此时此刻,正在跟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跳舞的是梅,他的舞步并不那么连贯流畅。他叉开脚站着,大衣鼓动着,又是跺脚又是转圈,又跳又叫,差点就要摔倒了。他揽着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腰,带着她不停地转啊转。他们打了个趔趄,差点绊倒,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梅的脸几乎变形了,非常生动,嘴巴半开半合,一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他的大衣就像是一件魔术斗篷,一件旋转着的美妙尤物。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忘情地舞着,时不时地拂开挡在眼前的长发。
梅倒下了。芬奇随即取代了他的位置,但很快就气喘如牛,不得不把接力棒交给了那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
那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家伙把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搂在怀里,完全不理会时下的音乐,开始了一段舒缓流畅的华尔兹。米利根在格利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格利诺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看,顿了顿,换了一首施特劳斯的华尔兹圆舞曲。
“《蓝色多瑙河》。”芬奇随口说了一句。
那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的舞跳得很好,带着一身傲气。他跟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稍稍保持着一点距离,头昂得高高的,微微倾向一侧。弗洛伦斯·南丁格尔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低下头看着她,扬了扬眉毛。他们在厨房里不停地转着圈,这个场面使芬奇有点局促不安,他几乎快要晕了。他觉得,这仿佛就像是一场婚礼。
格利诺曾经说过(关于监狱):“如果你曾到过那种地方,你绝不会再想进去第二次。”
今晚,芬奇可以想象出那个场景:格利诺躺在监狱单人房里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一边吹着《蓝色多瑙河》或是《信天翁》。他想知道那与现在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所不同:如今,他们同样整天躺在床上,不敢出去,因为他们不喜欢人们看他们时的那种眼神。
华尔兹结束了,那个从不透露自己名字的人把弗洛伦斯·南丁格尔送回到椅子上。他的身形是如此的魁梧,以至于他对待她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位绅士捧着一束包裹在皱皱的玻璃纸中的鲜花。
米利根在一旁自娱自乐。他问凡托尼,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呢?
凡托尼靠在墙边,又点了一支雪茄烟。他盯着米利根看了好一会儿,芬奇觉得他肯定会挥拳向米利根打过去。
最终,凡托尼只是说了一句,我不会跳舞。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