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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战后的夏天(1)

一根树枝上高高地悬着一块东西,看似褴褛的毛毯—透过昏暗的暮光我无法看清它—此时正在风中阵阵翻动。另一棵树已倒在灌木丛中。树叶和断枝七零八落,散落四处。我想起了战争,想起了我早年所见的衰败之景。我一言不发,盯着庭院,而祖母则对我讲述那日早晨台风是如何席卷了鹿儿岛。

不出几日,庭院被清扫干净,断树及所有的树枝、枯叶都被一起靠墙堆着。直到那时我才首次留意到有一条蜿蜒的石阶小径,穿过灌木丛通向庭院后面的树林。那些灌木由于最近遭受的袭击而留下了几许痕迹,它们长势正旺,叶子颜色鲜艳却有些古怪—红、橙、紫交相辉映,与我在东京所见全然不同。总之,庭院已与我初来那晚的荒废景象迥然有异。

在屋子游廊与石阶之间是一块平整的草地。每天清晨,太阳还未完全露脸之际,祖父会铺好草垫开始练武。听到从庭院传来的声音,我就醒了过来,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到游廊上去。我见到祖父身着宽松的和服,在晨曦中活动。他精神抖擞地弯腰展身,步履轻盈地跑着步。我静静地坐着,目视着他做完这些日常练习。终于,太阳高高升起,阳光跃过墙头,撒进庭院,游廊的木地板上光线斑驳,围绕在我四周。这最后的时刻,祖父表情坚毅,开始了柔道套路练习:迅速转身,止步不动,然后—最为精彩的是—使出投技,每一次投掷时都伴有一声短促的吼叫。在我观看之时,我依稀看见一幕生动的场景:隐而不见的刺客从四面八方向祖父袭去,但他武艺高超,把他们一个个都摔得无力招架。

每次练习完毕后,祖父会沿着石阶走到庭园后方,站在墙边最大的那棵树面前。他在树前纹丝不动地站立片刻。然后,突然一声喝叫,他向树木扑了过去,欲从臀部上方将它摔出去。这样的动作他要重复四到五次,每次动作之前都要沉思冥想一会儿,似乎他可以藉此向那棵树发起奇袭。

等祖父一进屋去换衣服,我就走到庭院里去,想重复刚才所见到的动作。每次练到最后,我都会在这些动作的基础上,幻想出一些错综复杂的情节—这些情节细节相异,但主线雷同。这些情节总是以祖父和我夜行回家的场景开始,我们沿着鹿儿岛火车站后的小巷赶路。黑暗之中突然窜出几个身影,我们只好停下脚步。他们的头目是个喝得烂醉、口齿不清的家伙,他朝我们走近一步,强迫我们把钱给他。祖父冷冷地警告他们,若不让我们过去只会自讨苦吃。闻此,无耻的狞笑声从我们四周的黑暗之中传来。祖父和我不慌不忙地交换一下眼色,便背对背地摆好了架势。他们人多势众,从四方向我们扑来。而我就在庭院里上演了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一幕。祖父和我协调配合,将他们个个击得屁滚尿流。最后,我们一脸严肃地环视了一下身旁的这些落水狗。祖父点了点头,我们继续赶路。当然,对此大捷我们并未露出任何兴奋之情,而只是默默地埋头赶路。

有几次打斗到半途,祖父母家的女佣典子会突然叫我进去用早餐。如果未被她打断,我就会像祖父那样结束这场打斗。我走到树前,静立片刻,这是至关重要的几秒钟,然后出其不意地抱住它。有时,我也会幻想这样的情节,在祖父震惊的注视下,我将树连根拔起,将它摔入灌林之中。但这棵树显然要比台风刮倒的那棵要结实得多,即使我只有七岁,我也觉得这样的场景和其他的比起来不太可能。

我觉得祖父并不是一个特别富有的人,但相比我在东京时的情形,在他家的日子似乎显得十分轻松安乐了。我有几次与典子一起出去购物,去买玩具、书籍和新衣服。食物种类也丰富多样,尽管在今天看来都是些平常之物,但当时却是我生平第一次尝鲜。屋子看上去很宽敞,尽管屋子的一边已完全受损而无法住人。在我到来之后不久的一天下午,祖母带我到屋内四处看看,参观房间内的画作和装饰物。每次看到我喜欢的画,我就会问:“是不是祖父画的?”尽管我们查看了屋内的每一幅画,到最后却发现没有一幅是祖父的大作。

“我还以为爷爷是个名画家呢,”我说,“他画的画放在哪儿了?”

“一郎,你大概想吃点东西了吧?”

“爷爷的画!快拿来给我看!”

祖母用好奇的表情看着我。“我在想啊,”她说,“是不是我们一郎的姑姑说了他爷爷的事啊。”

她的神情不同寻常,我默不作声了。

“我在想,一郎的姑姑是不是还跟一郎说了其他什么事啊?”她继续说,“嗯,我实在很纳闷啊。”

“她只说爷爷是个名画家。为什么他的画不在这儿呢?”

“一郎,她还说了些什么呀?”

“他的画怎么不在这儿?快告诉我。”

祖母笑了。“我想大概都收起来了吧。我们下次再找吧。不过,你姑姑一直说你对画画很有兴趣。她告诉我说你很有天分。一郎,要是你去求求爷爷的话,我保证他会很高兴教你的。”

“我才不要人教呢。”

“好吧,别在意,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好了,你大概想吃点东西了吧。”

结果,我不用去求祖父他就开始指导我画画了。有一天,天气炎热,我正坐在游廊上想用水彩颜料勾画一幅图。我画得很糟糕,一气之下正想把它揉成一团,这时祖父来到游廊上,在我身边放了一块垫子就坐了下来。

“一郎,别因为我就停下来了。”他倾过身来想看画,但我用手臂将它遮住了。“好吧,”他笑着说,“画完了我再看。”

典子端着茶走了出来。沏好茶后,她转身离开了。祖父还是一脸惬意地坐在那儿,啜着茶,凝视着庭院。他在一旁,我很不自在。我装模作样地认真作画。但几分钟过后,我又一次灰心沮丧起来,就用力把画笔扔出了游廊。祖父向我转过身来。

“一郎,”他平静地说,“你把颜料扔得到处都是。要是典子小姐见着了,会生你气的。”

“我才不管呢。”

他大笑起来,又向我欠过身来看画。我又想把它藏起来的时候,他把我的胳膊推到一边。

“画得不错呀。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还给我。我要撕了它。”

他把画高高举起,让我无法够到,并继续盯视着它。“一点也不差呀,”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不应该这么轻易就放弃了。瞧,爷爷稍微帮你一下,然后你再试一下把它画完。”

刚才,画笔穿过地板弹到了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祖父起身将它捡了回来。当他捡起笔的时候,他用指尖碰了一下笔的末端,好似要修复它。然后,他折回身坐了下来。他端详了那幅画一会儿,将笔蘸到水中,又蘸了两三种颜料。接着,他以流畅的笔触划过我的画,一簇叶子跃然纸上:只此洒脱的一笔就将明暗光影,层层叠叠,簇叶丛生淋漓展现。

“好了,现在你把它画完吧。”

我尽量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但我的热忱不由自主地被这高超的技艺所激发。祖父又兀自啜饮茶水、望向庭院时,我趁机将画笔蘸水和颜料,试着效仿刚才的所见。

我在纸上成功地画了几笔粗湿的线条。祖父见此摇了摇头,以为我在删涂自己的画。

起初,我还以为屋子是初见台风刮损的,但很快我就发现大部分是被战争所毁坏的。祖父一直都在修复屋子那一侧,但台风一来,吹倒了脚手架,把过去一年已修复的地方又毁坏了。对此,他并未表现出多大的灰心。在我到来的几周中,他继续稳扎稳打,修复屋子—一天大概工作两三个小时。有时,会有工人过来帮他,但通常是他独自一人拉锯敲锤。对于修葺一事他并未有紧迫之感。房间已经够多的,再说,由于材料缺乏,进展一度受阻,这也不足为怪。有时候,为一盒钉子或一块木头他必须等上好几天呢。

在屋子受损的一侧,唯一可以使用的房间是浴室。里面光秃秃的,水泥地板上凿了几道沟,可以让水流出外墙,窗户正对着外面的碎石和脚手架,让人觉得仿佛是站在了屋子外的附属建筑物中,而非处于屋内。但在一个角落里,祖父做了一个深木桶,里面可以容纳三四英尺深左右的热水。在每晚上床之前,我会隔着移门喊他。我把门移开,发现里面雾气腾腾,有一股好像干鱼的味道,我当时觉得那是成年男子该有的气味。祖父坐在桶中沐浴,只将头露出水面。每晚,我就站在充满蒸汽的浴室内与他交谈—常常是聊一些我在别处不会谈起的话题。祖父听我说着,偶尔才答上几句,缭绕的雾气中传来的是他令人宽慰的话语。

“一郎,现在这儿是你的家了,”他会这么说,“你可以一直在这儿待到长大成人。即便到那时,你也可能想留在这儿。不用担心。没什么可担心的。”

有一天晚上,在浴室中,我对祖父说:“日本兵是最优秀的战士。”

“我们的士兵当然是最坚定的战士,”他说,“是最勇敢的。无比勇敢的士兵。但有时候,就算是最优秀的士兵也会吃败仗。”

“那是因为敌人太多了。”

“是因为敌人太多了。而且敌人有更多的武器。”

“即使受了重伤,日本兵也会继续作战,是不是?因为他们是最坚定的。”

“是的。我们的士兵即使受了重伤也会继续作战。”

“爷爷,您看。”

在浴室里,我开始上演士兵被众多敌人包围,赤手空拳打斗的场面。一旦被子弹射中,我就顿时不动,然后继续搏斗。“嗨!呀!”

祖父大笑,从水中举起手来,为我鼓掌。受此鼓舞,我继续打斗—八枚,九枚,十枚子弹。当我停下来喘气的时候,祖父还在拍手,一个劲地在对自己笑。

“爷爷,您知道我是谁吗?”

他又闭上眼,沉入水中。“一位士兵。一位非常勇敢的日本士兵。”

“对,但名字呢?哪一个士兵?看,爷爷。您猜猜看。”

我用一只手痛苦地按住伤口,继续开战。由于胸部和腹部中弹太多,我只好放弃先前更为高难度的武艺。“呀,嗨!爷爷,我是谁?猜呀,猜呀!”

突然,我注意到祖父睁开双眼,透过雾气瞪着我。他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鬼魂。一阵寒意掠过我的心头。我停了下来,朝他回瞪了一眼。他脸上又有了笑意,但是古怪的眼神依然如故。

“够了,”他说,又倚躺在水中。“寡不敌众,敌人太多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郎,怎么了?”他问道,笑了起来。“怎么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没有作答。祖父再次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一郎,战争是多么的可怕。”他疲倦地说,“太可怕了。不过别多想了。你现在在这儿了。这儿就是你家。不用担心。”

在一个盛夏的晚上,我进屋发现桌上多了一副碗筷。祖母低声对我说:“你爷爷有客人。他们马上就来了。”

我,祖母和典子坐在晚餐桌旁等了一些时候。我正要开始不耐烦的时候,典子让我说话小声点。“客人才刚到。你总不能让他这么快就准备好出来吧。”

祖母点了点头。“隔了这么多年,我想他们两人都有许多话要说。”

祖父终于带着客人出来了。我那时对大人的年龄不是很敏感,我估摸那人四十岁左右,人长得很结实,浓眉黑毛,好似纹过一般。席间,他和祖父谈了许多往事。每提到一个名字,祖父都会重复一下,又郑重地点点头。很快,餐桌上笼罩着一股严肃的气氛。祖母向客人祝贺他找到了新工作,但他却拦住了她的话头。

“不,不,夫人。您真是太客气了,不过现在祝贺还为时过早。这个职位还未完全敲定呢。”

“不过如你所说,”祖父插话道,“你已经没有什么对手了。目前为止你是最有资格担任这个职务的。”

“您太过奖了,老师,”客人说,“但是还根本没有确定。我只有满怀希望地等候。”

“要是在几年前,”祖父说,“我倒是可以帮你去说几句好话。但是,这年头,我想我的话怕是没有什么分量了。”

“说真的,老师,”客人说,“您太委屈自己了。像您这样有成就的人必定是一直受人尊敬。”

闻此,祖父怪怪一笑。

晚餐过后,我问祖母:“那人为什么要叫爷爷‘老师’呢?”

“那位先生曾经是你爷爷的学生。最有才气的一个学生。”

“那时候爷爷还是个名画家?”

“是的。那位先生是个十分优秀的艺术家。在你爷爷这么多有才气的学生之中,他就是其中一个。”

客人的到来,就意味着他要夺去爷爷对我的关注,这让我心情十分不快。在随后的几日中,我尽量避免与客人照面,不与他交谈。但有一天下午,我听到了游廊上的谈话。

在祖父屋子的最上层是一个西式房间,摆有高高的椅子和桌子。房间的阳台可以俯瞰整个庭院,在阳台下方低两层的地方就是游廊。我当时正在房间里自娱自乐,并留意到我下面的声音已经有一会儿了。突然我的注意力被两人对话的语气所吸引,于是我走到阳台上去听他们的交谈。可以肯定的是,祖父和他的客人意见不一。就我的理解,一切皆因客人希望祖父写一封信而起。

“老师,我这种做法当然并非不可理喻。”客人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要就此终结。老师您自然是不会希望见到我背负过去的重担。”

沉默了一阵之后,客人又说:“老师,请您别误会。就像过去一样,我对于自己的名字能和您联系在一起,感到很自豪。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取悦委员会的人罢了,并没其他的意思。”

“那么,这就是你来见我的原因了。”祖父的声音似乎充满了疲惫而非愤怒。“那么,这就是你隔了这么久来我这儿的原因了。但你为什么要骗自己呢?过去你是那样的才气逼人,一个男人,无论做错与否,都不应该自欺欺人。”

“可是,老师,您大概是忘了。还记得在神户的那晚,木下君的庆宴之后的事吗?那晚,您因为我胆敢与您的主张唱反调而怒气冲天。难道您不记得了吗,老师?”

“木下君的庆宴?我怕是不记得了。我们争论什么呢?”

“我们争论,那是因为我胆敢向您提出学校已经走错了方向。老师,您不记得了吗?我说像那样用才并非我们的本分,而您却对我大发雷霆。老师,难道您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