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个粗暴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他从来都没狂暴过,也不惹人厌烦。他是个羞答答的人。他们都这么说。
“弗朗西丝。”
写弗朗西丝干什么?他在干什么?
“弗朗西丝的牙齿畸形。”他在这句话上划了一道。他不是个粗暴的男人。
他听到了一些声响。一个壁柜被缓缓关上,空气正被抽走。厨房。他放下便笺,站起身。
他看了看壁橱和水槽。听了一会儿。
他回到床上。他拿起便笺。他不看就知道,手指间便笺的厚度—不是原来那一本了。
他低头看。
“我不相信有鬼。”
他站起身,又坐了下来。
是他的话。
不是他的笔迹。
他蹲在地板上,看了看床的下面。他让所有的门—橱柜门、房间门—都开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从墙边移开。他把所有东西都从壁橱里拿出来,把每样东西都放在桌子上。他朝床和便笺走去。“我不相信有鬼。”他把棉被掀下床,把它折小,再把它放回原处。他把枕头放在上面。所有事都干完了。没有一扇关上的门,没有藏身之处了。
他等着。他走着。他查看各个角落。他回到床上。笔还在他原来放的地方,他把它拿了起来。他拿起便笺。他听着。
“弗朗西丝。”
他试图想她的姓氏。“有点棕色的头发,畸形的牙齿。”他用一条线划掉“有点”两字。他用两条线划掉“畸形的”。
“棕色的头发—牙齿。”
它没有持续很久。只有几个星期。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谋生的。是一位老师。和一群孩子在一起。智力迟钝的孩子。诸如此类的事情。而且他曾撕破她的胸罩。他记得那件事。他拼命想把它扯下来。她恼羞成怒。
她指使那个孩子跟着他,为了胸罩的事报复他。他没有笑。他知道他笑不出来。
“真漂亮。”
她沉鱼落雁。他是那么地喜欢她。只是没有结果。
“两不般配啊。”
他留下“真漂亮”。用一条线把“两不般配啊”划掉。他只是不想付出真心。相互了解多难啊。
“太漂亮了!”
他曾许诺买一个新的胸罩给她。不是真正的买—而是帮她付钱。但她不让。
“失意啊。不过还不算太失意。”
他记起来了。那个名字。
“科斯特洛。”
弗朗西丝·科斯特洛。
厨房。有什么东西在摩挲另一个东西。
他跪了下来。他爬行了一段。他站起身来。他不想太低贱。
他看了一下—他早就知道。什么也没有。
他挺身坐着。他握着便笺。他试着入睡。
入睡。
没有入睡。
那孩子在那儿。在便笺旁。正把便笺从他手里拉出去。
他醒了,脖子酸痛。他站起身,伸展四肢,脱掉袜子。
便笺不见了。
他转了一圈,寻找。书架空空的,一道道门敞开着。它不见了。他回到床上。便笺不见了。
它在床边的桌子上。
他放的地方。
不是的。
他再也睡不着了。那一晚。那之后的任何晚上。他等待着。
“卡伦或者莎伦。”
他不知道。
“绿头发。与众不同的颜色。”
他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前。六年吧,或者七年。他试着在便笺上穿上丝线,连到他的手指上。他闭上眼睛。他等待。他遇到她两次。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干了一次,在那?
他没有入睡。他知道他没有。
第二次她的头发是蓝的。他们两个都十分尴尬。他们在一家电影院前不期而遇。她去了洗手间之后就没再回来。
“好个金蝉脱壳。”
丝线被拉紧了—他睁开眼睛。他把手指移到眼前,看了看。便笺向他滑了过来。它掉下桌子。他捡起来。不是原来那本。跟原来那本不一样—
他东奔西跑。绕着一个个房间跑。厨房。身后传类一阵噪音—他吼叫着转过身。原来是便笺。他原来一直拖着它呢。他用力想去扯断那根丝线。丝线没有断,反而陷进了他的肉里。
“你到底是谁?”
他没有去碰那本便笺。黑色的封面。不是他的。他那本是绿色的。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墙。他举起他的手指。便笺便向他飘了过来。他翻看封面:“男孩,八岁或九岁。”他又把它移近了点。他翻开另一页—女人的名单。这是他的那本便笺。只有封面不是。他那本是绿色的。
“绿色的!”
他试着住到了旅馆。
他已经过于疲劳了。疲劳已经深入他的呼吸,深入他的胸腔。那些线索,那些警告。他甚至好几天没打哈欠了。
住到旅馆里。他想这也许会有用。他走到了那里。一路上他都在路上走,尽量远离那些门和通道。离家有三英里远。下着雨。他口袋里的钱全湿了。在进去之前,他先观望了一会儿。他把脸贴在窗户上,却也看不太清楚。玻璃上的水滴凝集在一起,一道道地滑下来。他踱到路口。他终于能看见了。很多人,都是成人。没有一家子,没有小孩子,一个也没有。于是他进去了。他想用外套把自己擦干。大厅挺空的。他在一根柱子后察看。
那个接待员不喜欢他。
“在这签字吧!”
电梯是空的。门极其缓慢地关上了。没有人再进来。
“拿俄米。”
他在四楼。走廊空空荡荡的。他看了看墙上的号码。他的房间在右边。他照着箭头的指示走去。
“很高。”
钥匙是一张卡片。第一次一插就行。他把门推上。它在厚厚的地毯上慢慢地合上。
床底下。窗帘后。他检查整个个房间。他让房灯亮着。他关上了床头灯。他没有入睡。他握着阴茎,然后他就听到……那孩子。他风似的穿过房间。他扔出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砸碎了。有人敲门。他没有理会。他一动不动。又敲了一次。深深的寂静。他躺在床上。他又坐起来。等到日上三竿,他已是满头大汗。
他走了。他没有吃东西。好久没吃了。几天还是几周呢?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不饿,他从来没有饿过。
“拿俄米。”
那是谁?他不认识她。“艳丽。”他继续写着,“高挑。了不得。有点放荡。”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接待簿上的名字—拿俄米。
他是疯了吗?
不!
他走着。人们都盯着他。他看见了—他们都在看他。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抬起头看着一扇窗户。那是一家鞋店。他盯着那扇窗户,试图看那映上玻璃的影子。他摘掉他的眼镜,没有眼镜他能看得更清楚。他能看见。他神采奕奕。他压平头发。太棒了。他戴回了眼镜。他神采奕奕。他精神抖擞。
他看见他了。在那玻璃里。他转过身。
什么也没有。除了汽车和成人。
他再一次转身,面对窗户。那孩子还在那儿。在他身后,在他的正后方。他又转过身,倒下了。在别人扶他之前,他自己就站了起来。他好好的,只是有点窝囊。孩子在里面—就在那儿。在鞋店里,向外望着他。他就在里面。
鬼是没有影子的。
他不是鬼。
他就要抓住他了。
他朝门冲了过去。他要逮住他了。他现在能看见他了,清清楚楚。他就站在那儿,等着他。
他捶着门。他神采奕奕。他推着玻璃,感到里面很热。
没了。这孩子—
有一大堆盒子,叠成一堵墙似的—鞋盒子。就在这儿—他拉着那些盒子,很轻,没有任何重量。它们掉落下来。他把它们拉下来,爬了上去。他扔掉包,用双手扒着那些盒子。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地叫喊,他没有理会。他终于抓住他了。
“你这下可栽到我手里了!”
“老兄?”
“你这下可栽到我手里了!你这下可栽到我手里了!”
他站在盒子上,破碎的盒子上,在它们之间爬行。他滑了一下,摔倒了。掉在盒子上—他没事。那堵墙不见了。那孩子—也不见了。没有孩子。
更衣室!他环顾四周。他试图站起身。没有更衣室—一家鞋店不需要更衣室。他在那些鞋盒上爬行。人们向他涌了过来。用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来啊!”
“你在哪!”
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他被揪离了地面。他的眼镜掉了。他在被拖到店外的时候,腿撞在了门上。到了外面的街上,一只手把眼镜戴回到他的脸上。戴的时候猛推了一把,眼镜变畸形了。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他被揪离了地面。他被三条汉子举了起来。他们停止了活动。他听见一扇车门打开,接着是很多车门打开的声音。许多阴影围了上来—他被团团围住。他能看见蓝色的—制服。那三个人又行动了,他们猛地把他扔下—他应声倒地。撞到了一辆车上。一只手摁住了他的后脑。一辆警车。他的脸颊撞到了车顶—车顶湿湿的。他头脑一片空白……他们给他戴上手铐。他能感觉到手铐紧紧地抵着他的皮肤,冰冷,疼痛—他们拧住他的手腕。他们抓着他的手臂。天,正下着雨。
“那个孩子。”他对他们说。
“什么孩子?给我进去!”
一只冰冷的手按着他的头。直往下按,推进车里。他的手被反拧到背后—这非常难受而且很疼。他被挤压在两个警察之间。他们动了起来—汽车开动了。他得说些什么。他需要开口。一只手伸到他眼前,弄直了他的眼镜。透过指痕,他能看见雨滴落下来。汽车来了个急刹车。一只手拉住了他,以防他向前倒去。他只能微微地转动他的脑袋,没什么空间。他们又开动了。他看见了他的包。放在一个警员的膝盖上。他看见一双大手从包里抽出来。他看见了他的便笺。
“这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
“上帝!”
“什么?”另一个警员问道。
“这些是什么人?玛丽恩,布伦达,弗朗西丝。她们都是女的。”
“什么?”
“什么女人?”司机问道。
“上帝!”
他听到他的便笺被飞快地翻动着。
“金发碧眼,窘迫或生气时脸会变红。沉鱼落雁。最标致。有嫌疑?”
他左侧的警员动了动。想在他们之间留出点空间。
“嫌疑什么?”
他想解释。
某处很宁静。但不是在车里。
“嫌疑什么?嗨。”
不是在车里。他想从头一一道来。他不妨一试。
“哦,上帝!”
“什么?”
“拿俄米。艳丽。高挑。了不得。有点放荡。”
“上帝。”
“变态。”
“不是有个拿俄米在那名单上吗?”
“什么名单?”
“失踪妇女。”
“哦,天哪。”
“我觉得你说得对。还有一个弗伦西丝。”
他想解释。
“这个呢?‘绿头发。与众不同的颜色。金蝉脱壳。’”
“哦,上帝!”
汽车停下了。
这不是他的名单。他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门开了。出来了很多警察。他能感觉到汽车离开了,他能感受到那空间、那空气,还有一只手拉着他的袖子!
“过来!”
他被拉到车外。肩膀和双腿都被人抓着—他的脸贴在地上。
地面不见了—他站着,被人推着。
“那个小孩。”
“快走。”
他被推着。他尝到了血的味道。他能感到。他的眼睛,他的眼镜不见了—他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小孩。”
他们听不见。他被推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