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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学游泳(2)

昨天晚上,他说她“真松弛没劲”。他当然不可能指她的“身体松弛没劲”(此时,她可以俯视她那依然平平的腹部),虽然对他而言这种感官上的攻击也许更简单,甚而几乎令人振奋。他指的是“态度优柔寡断”。其中的含意或他欲表达之意就是:他才不优柔寡断呢;他直面这活生生的世界,他辛勤劳作,在大地的表面上构筑起巍峨壮实之物;而且,他在辛勤劳作的同时对劳作的酬报—金钱、享乐、佳肴、国外度假—嗤之以鼻。自十一年前他们大学毕业以来,她已变得“娇嫩十足”,而他可不像她那样呢。十一年前他们怀揣着毕业证书和飞机票到了希腊一游。她深知丈夫摆出这副刚毅韧性,无非是想遮掩其无法自我放松的现实和掩饰他要与她保持距离的企图。她深知他其实并不觉得他的桥梁和隧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说实在的,搞建筑是他最不愿意干的),桥梁和隧道本身无所谓对错。重要的是它们切切实实地存在,他就可以指着它们,仿佛他有了借口—正如他稀罕而却又轰轰烈烈地与她做爱时一样,那根本不是一种享受或心满意足,他只是敷衍了事。

宾馆房间里,闷热难当。辛格尔顿先生穿着蓝色睡裤,叉着双脚站立着,俨然像一位体育教练。

“松弛没劲?你这是什么意思—松弛没劲!”她质问道—一副垂头丧脸的模样。

可是,只要辛格尔顿先生责怪辛格尔顿太太洋洋自得、娇嫩软弱,她总是占了上风。她明白他这么做只是想伤害她,然后他自己就感到内疚,感到懊悔,然后就激发起对她的感情,暴露出他的脆弱性,释放出被爱的欲求。辛格尔顿太太对这一过程已司空见惯,对一遍又一遍地温柔地划开伤口熟视无睹;而且,她已习惯于充当一名照料愈合中的伤疤的护士。因为虽然辛格尔顿先生首先出击,但他总会让自己十分内疚,比使她痛苦还羞愧。而辛格尔顿太太虽然自己痛苦无比,她还是禁不住要拥抱和珍爱丈夫。当丈夫显示出懦弱和温顺之时,当他的身体倚靠着她变得柔软似水之时,她多么想紧紧地搂抱他。她丈夫愁云满布,使他快乐幸福是她的职责,她禁不住感慨万千。辛格尔顿先生愧疚难当之时格外可爱。要不是及时发现这样做只是把这一过程再向前推进一步,她甚至会弃绝自己的忧伤而无尽地安慰他,要他不必为给她带来痛苦而内疚。她对他的宽恕却反而成了另一层安慰,另一层温柔。他必须断然弃绝这种安慰,这种温柔。他的肉体躲避着她那修复身心的抚摸。

她暗暗想道:男人兜圈子,女人原地不动。

她躺在宾馆床上的一侧,他别转脸,躺在另一侧。他躺在那儿,活像被水冲上了海滩。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颈项。她感到他身子僵直。这一切都是老花样。

“对不起,”他说,“我无意……”

“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吗?”他问。

当他们达到这一点时,他们就像相互角逐的煤矿工人,越来越深地向愧疚和互责的煤层掘进。

可是辛格尔顿太太已放弃了深掘岩底。也许那是五年前她第三次想离开她丈夫的时候,也许比那时还要早得多。当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很拘束、很勉强,不过她体谅他。也许他有一个不幸的童年,也许他受到严格的家教。她想,一结婚他的拘束也许就会跑得无影无踪。毕竟她曾觉得他娶了她是一桩大好事,但她没有想过结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在灰暗、潮湿的八月之光中,他们伫立在格特威克机场外。他们刚从希腊归来。他们晒得黝黑的皮肤似乎在闪闪发光,然而她早就料知这充满希望的情景会烟消云散。她眼睁睁地望着他一脚踢开自满、安逸和她扔给他的那根闪烁夺目、长长的救生索。过了顷刻,她干脆不再拉拽他。她又一次开始想象她缥缈虚幻的艺术家。她想:人们不告而别,偷偷溜出真实世界的海岸,重新躲进了梦境。她并没有“温情脉脉”,她只是恢复了自我。保藏在她心灵深处的是莱奥帕尔迪和魏尔兰的诗行。她丈夫是永远也不会欣赏它们的。她想:他并不需要我。往事如流水,从他身上一一流逝。她甚至认为她丈夫疏于与她做爱,这绝不说明他有问题,那只是他故意所为,只是他存心想冷落她。辛格尔顿太太渴望她丈夫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她会像莫迪里阿尼画中的一位极乐裸女那样伸开四肢,躺倒在床上,把被单掀下床。她想这样应该会使男人心花怒放。辛格尔顿先生站在床脚,俯视着她。他看上去就像圣杯传奇中的某一位强健、高雅的骑士。他会响应她发出的邀请,可是,于此之前他眼中会流露出半严厉、半天真的神色。那是一种书本和电影里的好男人往往向妓女流露的神情。这样,就会担保他的做爱受到了玷污,而且,随后就会显得好像他是出于本分才做了一件只有她才想要做的事情。她的玉体摸上去就像一块石头。正是在此时此刻,在辛格尔顿太太觉得幸福被糟蹋而感到浑身冰凉冰凉的时候,她才认定她跟辛格尔顿先生已经完了。她会注视着他那健壮、结实的身躯慢慢地移开床榻。她会想:他封闭在自我中,以为自己粗犷强硬,可就是不愿瞧瞧我的给予,就是看不到我能给他多大的帮助。

辛格尔顿太太又躺回到沙上的条纹毛巾上。她又一次融为沙滩的一部分。她闭上双眼。海滨的窃窃私语、孩童们的嬉闹声、成年人的靡靡之音、木球棒击球的沉闷声一一飘进她的耳朵。她想:这是一种有人突然会高喊“有人溺水了!”的日子。

辛格尔顿太太身怀六甲之时,她觉得她已在谋略上战胜了她丈夫。说实在的,他并不想要孩子(辛格尔顿太太认为,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孩子),可是他又非常嫉妒她的状况。她可以怀孕育子,而他却望尘莫及。他被排斥在她那自我的小圈子之外,无法挨近她的子宫。因此,仿佛是为了戳穿它,他破天荒地采取主动,要跟她翻云覆雨。辛格尔顿太太并没有欣喜若狂。她仿佛被自己的大肚皮激扬得非常亢奋。她注意到她丈夫早晨开始锻炼身体,做俯卧撑和蹲跳运动,好像他为参加某项活动而在做精心训练。他真像个小孩。随着她产期的日益临近,他甚至再次变得既愉快又超然。他充满了阳刚活力。他等候着迎接她在预产期给他生下的儿子(辛格尔顿先生知道即将问世的必定是个儿子,辛格尔顿太太亦然)。当那一时刻终于来临之际,他坚持要留在现场,以证明他并不是一个缩头缩脸的胆小鬼,以确保他在这场交易中不中计。阵痛愈来愈频,可她毫无惧色。一盏盏光线淡淡的大灯就像牙科诊所里的手术灯,从产房的天花板上逼射下来。她只隐隐看到她丈夫在俯视着她。他的脸白白的,十分冷湿。他非要在产房里,这是他自己的过错。她得推挤身子,仿佛想推离他。随后,她知道孩子要钻出来了。她朝后伸直了身子。她成了一大片温暖、崩裂的岩石,而保罗正勇敢地挣扎着钻进阳光中。她得大声喊叫着诱哄他。她感到他像一名坠入陷阱的幸存者那样钻了出来。医生戴着橡皮手套到处摸索着。“终于出来了。”他说。她强打精神瞥了辛格尔顿先生一眼。她突然想把他永远塞回到刚才保罗钻出来的地方去。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无怜悯地意识到这也正是辛格尔顿先生的所求。他的眼睛半闭着。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在她的逼视下,他似乎显得畏畏缩缩。他的一切强横和霸道正在渐渐衰竭。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洋洋自得地躺了回去。医生正抱着保罗,可是她的目光越过孩子,定格在辛格尔顿先生身上。他显得很遥远很遥远,他像一条昆虫。她知道他顶不住了。她知道他快要昏厥过去。他正注视着她大腿的分叉处。他的双眼模糊了。他快要晕倒了,快要跪倒在产房里。

辛格尔顿太太越来越烦躁不安,可是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沙滩上。成群的黄蜂在她头的附近嗡嗡作响,在他们的野餐袋周围打转。她想辛格尔顿先生和保罗的这一堂游泳课时间太长了。他们该上岸了。虽然她感到浑身燥热,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起身到大海里去加入他们的行列。每当她想游泳,她总要等候时机,非独游不可。时机一到,她就顺着水出去,然后突然把双肩浸在水下,悠闲自得地在浅水中四处行走,同时保持头发干燥,仿佛她正浸泡在一个大浴缸中。他们从来不一起游泳。辛格尔顿太太也不与辛格尔顿先生共泳。辛格尔顿先生也常常会凭兴致独个儿进入水中,一出游就游它个五十码左右,然后长长地巡游几个来回。他时而用自由式,时而用蝶式在海湾中尽情地酣游。当辛格尔顿先生自我陶醉之际,辛格尔顿太太就会与儿子交谈,这样他就不会把目光专注于他父亲。辛格尔顿太太也不与保罗共游。如今他年纪已不小了,再也不能在浅水中将他夹在她膝盖间了。而且,不知咋的,她生怕保罗在她周围扑腾扑腾地溅水和蹬腿时会突然学会了游泳。她有预感,觉得保罗只有在她也在大海中时才肯游泳。她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不过,这也给了她足够的慰藉和信心让辛格尔顿先生继续给保罗上一堂堂游泳课。这一堂堂课令人着迷。他们乐此不疲。只要他们都在家,每周日上午七点钟辛格尔顿先生就带着保罗去游泳池练上一把。当然这样做的部分原因是辛格尔顿先生下定了决心,非要他儿子学会游泳不可。不过,这同时也使他能够躲避周日早晨的倦怠:赖床数小时和优哉游哉的床笫之欢。

有一次,在一间大学寝室里,辛格尔顿先生大谈他的游泳、他的训练、他的比赛,大谈游泳游得真棒时的感受。她用纤纤手指摩挲着他那长长的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