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尔顿太太坐起身子,把晒黑液涂在大腿上。在远处水边的附近,辛格尔顿先生正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用双手托住保罗。保罗依然穿着双翼形充气浮袋,正脸朝下,用手拍着水面。辛格尔顿先生嘴不停地说:“别那样,身体保持不动。”他在想尽办法要保罗挺直身子,让它放松,这样他才能漂浮起来。可是每当保罗几乎要成功时,他就慌张起来,开始猛烈地摇摆,生怕他父亲放手不管。当他镇静了下来,辛格尔顿先生托住了他的时候,辛格尔顿太太可以看到水就像眼泪一样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辛格尔顿太太并没有对她儿子的这种痛苦大惊小怪。它其实确保了保罗免受辛格尔顿先生的影响,确保了他学不会游泳,而且也确保了他不会染上他父亲的任何郁郁寡欢的耐性。当辛格尔顿太太看到儿子受苦受难时,她就满天喜欢,就对他怀有慈爱之情。她感到她与儿子间有一条无形的丝线,这条线操纵着他不会游泳,而且她感到辛格尔顿先生知道正是由于她,他为保罗所付出的一切气力才全白费了。甚至在此时此刻,当辛格尔顿先生正准备再次尝试时,这孩子还在看着她把晒黑液涂抹在她腿上。
“得了,保罗。”辛格尔顿先生说道。他湿漉漉的双肩像金属一样闪光。
当保罗降世时,辛格尔顿太太似乎觉得他们的夫妻生活就像海市蜃楼般地消散了,她似乎觉得她可以重新回到认识他之前的自我了。她让自己那已泯灭了的对幸福的渴望和那昔日曾压在心底的梦想再次复活了。然而,它们已不再是梦想了,因为它们有了一个切切实实的目标。她知道为了生存,自己是需要梦想的。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从不掩饰自己。她知道自己需要与儿子保持一种亲密的关系。众所周知,弃绝了丈夫的女人都与儿子有这种关系。这是一种母子必定相互伤害的关系。可是她决意要这么做,好像不会有任何伤痛。辛格尔顿太太等着她儿子长大。一想到他十八岁或二十岁的情景,她就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长大的时候会变得苗条、轻盈、细长,像个孩童,尽管他已是个汉子。他不需要有魁梧强壮的身材,因为他的一切力量都蕴藏在内心。他会充满火一样的热情,他会有勃勃的生机,他会成为一名艺术家,一位雕刻家。她会裸露着身体为他摆好姿态(为此,她会保持好自己的身材),而他就会雕刻她。他会手握凿子,导引着冰冷的金属在石头上雕镌,每一凿都会敲击出阳光。
辛格尔顿太太想:他们在希腊所见到的一切最好的雕像似乎都是从大海中采掘出来的。
她终于停止了把晒黑液涂抹在足背上。她把帽盖套回到液管上。正在这时,她听到了着实令她大吃一惊的话语。那是辛格尔顿先生在说。“好,就是这样!你终于会游了!好,就这么继续游下去!”她抬起头来。保罗还是保持着与从前一样的姿势,可是他已经学会用他的四肢作缓慢、规整的动作,而且他的身体不再在中间凹下去。虽然他依然穿着双翼充气浮袋,可他却在有点吃力地向前游动,这样辛格尔顿先生就得随着他一起往前走动。过了一会儿,辛格尔顿先生把他的一只手从孩子的肋下拿开,而与此同时望了一眼妻子,脸上微微一笑。他的肩膀呼地闪了一下。他这一笑不是针对她的。这点她分明可看得出来。而且,这也不是她丈夫平常偶尔为之的那种非常呆板的微笑。这种笑是人们对匿藏在内心深处不能言传的某种喜悦所发出的笑。
“行了,行了。”辛格尔顿太太边起身边暗自思忖。她戴着太阳墨镜,装作没有看见水中所发生的情形。真的行了:他们好像在水中已待了整整一个小时了吧。他像模像样地这么做,还不是因为昨天他们吵了一架,他无非是想利用保罗这一保留武器来使她觉得他并没有败在她手下。况且,她自我安慰地想到,保罗还依然穿着双翼充气浮袋,而且,还有一只手托着他呢。
“行了,行了!”她高声喊道,仿佛对自己被冷落而感到些许恼怒,但并没有发火。“好了上岸吧!”她边站起身边灵机一动地捡起钱包。然后她朝水边走去,把钱包举过头顶,扬了几下。“谁要吃冰淇淋?”
辛格尔顿先生不答理他妻子。“好样的,保罗,”他说道,“我们重新再来一遍。”
辛格尔顿太太知道他会来这一手的。她站立在沙滩上方的小沙脊上。铺满了细细的圆卵石的沙滩倾斜着与大海交汇。她把比基尼泳装的一根滑落下来的带子扣回到肩膀上,然后两只手各用一指头把最底下的一半拉了下来,盖住了她的臀部。她叉开双腿,稍稍踮起脚尖,像一名体操运动员那样站立着。她知道海滩上其他人的目光会齐刷刷地注视着她。她为她自己—也还有她丈夫—得到周围人投来的充满羡慕的目光而不胜荣幸。她饶有兴味地想:也许他们以为我们是幸福、美丽的人。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尽管做姑娘时辛格尔顿太太十分羞怯,但她非常喜欢展示自己的魅力,喜欢看到别人高高兴兴。当她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时,她就想象着自己跟一切处在青春期骚动不安的男孩做爱。他们扭着细细的腰,迈着匆匆的步履,与父母一起出来度假。
“试试看你可不可以不要我托着你就能游起来?”辛格尔顿先生说道。“我先来帮你一把。”他弯腰伏在保罗上面。他看上去像一名正在对样机作最后调试的技工。
“保罗,难道你不想吃冰淇淋吗?”辛格尔顿太太问道。“巧克力冰淇淋也有得卖的。”
保罗抬起头来,他那短短的湿头发一簇簇地竖立着。他看上去就像一名给了逃跑机会的囚犯,可那塑料浮袋就像一副滑稽可笑的颈手枷,将他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辛格尔顿太太暗想:他是从我身子里爬出来的,现在我得用冰淇淋将他引诱回去。
“难道你没看见他刚入了点门道了吗?”辛格尔顿先生说道,“要是他现在上岸,他就……”
她想:也许我要伤害我儿子了。
辛格尔顿先生逼视着辛格尔顿太太。他一把抓住保罗的肩膀。“你现在不想上岸,是不是,保罗?”他突然看上去好像真的想淹死保罗而不让他上岸。
辛格尔顿太太的心狂跳着。她不善于救援,她无妙手回春之力。她深知这一点,因为她跟丈夫生活了这么久。
“快来呀,你可以过一会儿再回去嘛。”她说道。
保罗成了人质。她正在为争取时间而施拖延之计。她不想伤害无辜。
她站立在沙滩上,就如一位被放逐到孤岛的妇人,在翘首盼望航船。这避风港湾一望无际,平静如镜,只有几排莹净的海浪悠悠地涌了过来,可是它们还未来得及冲击就被抹平了。山岬上,叠立着一块块斑斑剥落的岩石,它们宛若一只只正在晒太阳取暖的蜥蜴。希腊的这一岛屿曾是忒修斯离别阿里阿德涅之所在。在远处的碧水上空,海鸥像片片纸屑飞掠过时沉时浮的游泳者的头顶。
辛格尔顿先生注视着辛格尔顿太太。她是一个瞎操心的母亲。她身上涂抹着品牌的晒黑液,她想傻乎乎地用冰淇淋收买她儿子。不过,你要是忽略这一点,她倒是一位皮肤晒得黑黑的美人胚子,就像男人们心目中生活在荒岛上的少女。可是,在辛格尔顿先生的梦境中,他游啊游,不停地向荒芜的海滨游去,然而这海滨上却没有他人。
他想,如果保罗会游泳,那么我就可以弃她而去。
辛格尔顿太太注视着她丈夫。她感到害怕了。水滨宛如一条分界线,把他俩各自生存的领地分隔了开来。也许他们永远都不可能逾越这条线。
“唔,我买冰淇淋去了,你最好快上岸。”
她转过身,沿着沙地走去。海滩后面,有一辆装饰得像集市场地的冰淇淋车。
保罗注视着他母亲。他想:她在离我而去—或者不妨说我在离她而去。他想上岸跟她去。她的双脚踢起一阵阵的沙子,沙子粘在了她的脚踝上。她沿着沙滩走去,你可看到她的全身。可他怕他父亲,怕他那双紧攥着他的手,而且他也怕他母亲。如果他上岸,她会用那块蛋黄似的黄色大毛巾将他裹住。她会要他挨近她那光滑、黏糊糊的玉体。它会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了他。他想:这条黄色毛巾使他蒙受耻辱,他父亲的双手使他蒙受耻辱,双翼充气浮袋使他蒙受耻辱:你一穿上它,就成了傀儡。人生多半是一场耻辱。爱就是这样赢得的。此时,他父亲正在帮他脱下双翼充气浮袋。他仿佛是在开启一条贞女带。他说:“现在再来试一遍,向我游过来。”他父亲站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他身材魁梧、挺拔,像一座桥墩。“试一下。”保罗·辛格尔顿才六岁。他怕水。每当他入水,他都得克服恐惧心理。他父亲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这很简单。他说:“只不过是水嘛,有什么好害怕的。”他父亲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他也不知道欢乐为何物。保罗·辛格尔顿恨透了水。他恨灌进他嘴里和眼中的水。他恨游泳池散发出的那股氯气味。他恨湿漉漉、滑溜溜的瓷砖。他恨此起彼伏的嘶叫和呐喊。他父亲给他读《水宝宝》时,他恨透了水。他父亲只给他读那个故事,因为—由于他不知害怕和欢乐为何物—他真的很多愁善感。他母亲给他读很多很多的故事。“快点呀。我会抓住你的。”保罗·辛格尔顿伸出双臂并抬起一条腿。这是最糟糕的时刻。也许,没人帮忙是最丢脸的了。如果你游不起来,你就会像雕像一样沉下水去。他们会把他拉出水面,他的身躯滴着水珠。他父亲会说:“我并不想……”可是,要是他游了起来,他母亲就会被遗弃。她就会站在海滩上,巧克力冰淇淋会从她的手臂上滑落下来。真没办法呀。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可怕,而且,他没有任何武器。不过,他也许并不害怕他母亲,也不害怕他父亲,也不害怕水,而是另有所怕。就在此时此刻,当他双脚蹬离浅水滩底时,当他用双手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往前划动时,当他父亲的手从他的胸底下松开时,他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它:仿佛他弄错了自己害怕什么,仿佛他一直在无意识地装模作样,甚至对自己装疯卖傻,为的就是施展某项计谋。他低下头,把下巴溶进水中。“快游过来!”辛格尔顿先生说道。他猛地往前一钻,感到双脚离开了沙面,双腿像斩断了的绳索一样蜿蜒前行。“瞧你,”他父亲明白了什么,说道,“瞧你!”他父亲站在那儿,仿佛等候着拥抱一位情人。他的脸上闪着一丝微光。“朝我游,朝我游过来!”他父亲突然喊道。但他半惊恐半自豪地蹬脚击水,以仿佛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新奇气象离开了他父亲,离开了海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