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鸟儿几乎发了狂。春天和新近的这场雨,让它们确信自己是魔术师。穆丽尔甩着提包穿过街道,沿着绿色的栏杆溜达,一路和着鸟儿的魔法音乐吹口哨。四月末的阳光倾洒在街道上,温柔地洗刷着屋舍,给褴褛的树木抹上光彩。
她拐过街角,洒下的阳光在穆丽尔的眸子里闪烁。她抬头沿着那排屋子兀立的门脸搜寻。一扇高高敞开的窗子后面立着一个身影,一只手搁在窗台上。她挥挥手,微笑着低下头跑向对面。她快到的时候屋门开了,一个罩着破旧雨衣的老头慢吞吞地出现在台阶上,佝偻着身子。他的下巴哆嗦着,光线照得他半眯起眼睛。他盯着她。她正要从他身边走过,他却突然转过身,缓慢而坚定地关上了门。他走下台阶,喃喃自语,她一路目送着他,在他背后伸了伸舌头。她按响门铃。半晌,她终于听到过道里响起脚步声,而后彼得打开了门。
“哎,”她说,“你终于来了。”
他站在散发着霉味的幽暗过道里,微笑着,一只胳膊搭在门边。他的毛衣前襟上落满了灰尘,胡子也需要好好刮一刮了。他正要开口,她却指着他的头大笑起来。
“看你!”她说,“头发上有蜘蛛网!”
“蜘蛛网。有就有呗。”
他们爬上楼梯。他一只胳膊环住她的肩,吻她的脸颊。
“你都收拾好了吗?”她问。
“差不多了。”
公寓里看上去就像有什么东西炸了似的。塌陷的床上堆着成摞的书和纸,用白色粗绳捆绑好了。两只破箱子立在窗边,绑带已经变形。厨房的台桌上还堆着前两顿或是前三顿的残羹剩菜。阳光照出地板上厚厚的一层灰尘。一个老式衣橱躺倒在壁炉前,镜子已破碎,那模样就像一头死去的庞大动物。她站在这堆破烂当中,带着滑稽的绝望神情环顾四周。他点起一根香烟,瘦长的身子倚着餐具柜,笑眯眯地瞅着她。她说:
“咱们非得把这些全带上吗?”
“哦,衣柜不用。”
她大笑起来,扔下包向他走过去。阳光映出她眼仁里那些细碎的金色斑点。她双唇微启,一条细细的银丝悬挂其间,随即又断了。他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亲吻着她。片刻后,她将脸颊贴紧他的颈子,问:
“彼得,今天咱们要做什么?”
他不做声,只把脸埋进她的黑发里。她退后了一步,抬头打量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他嗫嚅着,“难道你忘了?”
“忘了什么?”
“我们说好了要去看望我父亲。你说你会和我一起去。”
她走到窗口,他疲倦地冲着她的背影说:
“就一天。不过分吧。”
“我知道,可是我怕他,彼得。”
他狠狠咬紧牙,盯着地板,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不过是个老人。”
“我也不知道。”
他向她走去。当她回过身的时候,她的嘴唇在颤抖。他捧住她的脸。起先她不看他,但他默默地站着,凝视着她。终于,她抬起了眼睛。他慢慢地说:
“他是个快咽气的老头子,就算他还想对我们怎么着,也无能为力了。下个礼拜我们就在法国了,我们眼前将是一片广阔天地。没什么好怕的。”
她又垂下眼睛,喃喃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彼得,我不像你这么会理性思考问题,也不像你这么……坚强。”
他突然放声大笑,一把攫起她,举着她转起圈来。她双手按在他肩上,低头看着他,咯咯直笑。他把脸埋进她的胸前,大叫道:
“我们要走了!离开了!走得远远的!”
他放下她。他哈哈大笑,嗓音颤抖,冲着她说:
“你听到了吗,你这个疯丫头小骚货?咱们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想想看!”
她咧开嘴笑,拼命点头:“是的,是的!”
“我们要自由了!”她又说。
“我们要自由了。我们这么年轻,而世界又这么大。我们要自由了!”
他要她等一会儿,说罢就愉快地吹着口哨走出了公寓。她凝听着,听着他的脚步和口哨声一同消失在楼梯间。她转身来到窗户边,把脸抵在玻璃上。阳光明媚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一只跛脚狗在排水沟里小心地嗅着一片油渍麻花的报纸。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音乐,迟缓幽咽的节拍轻轻地振荡着空气。狗抬起一条腿,对着报纸撒了泡尿,抖了抖身子,迈着碎步跑开了。音乐停止了,一片死寂。穆丽尔转过身,站在那儿,胳膊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她看着这狼藉的公寓、书籍、灰尘和彼得留下的悬浮在空气中幽蓝的烟雾。周遭的一切显得如此陌生,如此莫名地悲哀,仿佛她熟识的一切此时都正在隐退成过往,尽管她此时伫立在此地。她开始呜咽。
他回来的时候,她正在镜子前匀着眼影。他忽地停了口哨,凑过来看着镜子里的她。
“你在哭?”
“没有。刚才你去哪里了?”
“商店。你为什么哭?”
“我没哭。我跟你说了我没哭。”
“好吧好吧,你没哭。”
她一扭身,偎到他的臂膀里,抱紧了他,喃喃地说:
“不会出什么乱子,对吧,彼得?”
“当然不会。走吧,我们去看他。”
她走出公寓。在楼梯上彼得又一次吻了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好的。
绿色的巴士载着他们沿着运河奔跑,经过那些用玻璃和钢铁搭就的丑陋的新建筑,经过那些呆板的天鹅,经过满布尘土的树木,经过那些走在迤逦的小径上观看河水变幻的老人们。彼得说:
“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怀念这一切。”
她注视着一掠而过的街道。
“我会的。我会想的,这个破城市。”
医院的树木枝叶正茂,淡淡的木香和刚剪过的青草气息混在一起。他们走上车道,一对鸽子在他们前面飞了起来,在寂静中咔嗒咔嗒地扇动翅膀。入口处停着许多车,一个干瘪的老妇人缓慢地穿过草地。
他们穿过高高的门,在接待台前停步。一位护士百无聊赖地坐在玻璃后面。各种人声从他们头顶的楼梯上传来,搅扰着高悬的寂静。
“我们来看威廉姆斯先生。”彼得说。
护士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们,从一个到另一个,最后目光垂落在穆丽尔的白色亚麻裙上。她的手指点着面前桌上的表格向下移动:
“三四二号。你们右边的走廊。数数门就到。”
他们沿着苍白的、回响着足音的走廊走去。阳光透过远处走廊尽头窗户上的毛玻璃,在锃亮的地板上闪起一层光晕。穆丽尔向下扯了扯嘴角,以一种送葬般的语气说:
“数数门就到—汝等进来。”(1)
彼得朝她微微一笑,掉转头去。他们到了。他轻轻地叩门。
病房内的墙壁和外面的走廊一样,是清冷的苍白,地板上铺着褪色的绿瓷砖。一个胶合板衣橱,一个带锁的小储物柜。对着门是正方的窗户,越过草坪能看到车道边的树。床又长又窄,白色珐琅质的床腿,同样白色的床单。老人靠着枕头半躺在床上,脸看着窗外。
“你好,爸爸。”彼得叫了一声。
老人慢慢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穆丽尔慢吞吞地关上门,随后笨拙地站在一旁,全身的重量压在一条腿上。老人很瘦小,他伸直的腿才到床一半的地方,稀疏的头发和墙壁一样斑白。他那细小而暗淡的眼睛仿佛在向内审视。他枯槁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床单上,像两只被扒羽毛、皮肤死白的鸟儿。他继续盯着他们,没有显出认得他们的样子。彼得在裤子上搓了搓手,神情紧张地笑了笑,说道:
“我是彼得啊。您今天觉得怎么样,爸?”
老人一言不发,又转向窗外。彼得向穆丽尔使了个眼色。她小心地在床尾坐了下来,轻快地说:
“您好,威廉姆斯先生,我是穆丽尔。您不记得我了吗?”
老人看着她,平静地说:
“我记得你。”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深沉而有力。一个魁梧的男人的声音—那是他青壮年时期唯一的遗存。
“很高兴。”穆丽尔轻轻地咕哝道,低头盯住自己正摆弄着提包搭扣的手指。彼得把手放在她肩上,说:
“您看上去不错。他们对您怎么样?”
老人浅浅笑了一下:
“他们的好意和交的费用是成正比的。他们对我实在殷勤。我真该留在家里。”
彼得在床的另一侧坐下,叉起他的两条长腿。老人漠然地盯着他,问:
“你妈妈怎么不来?”
彼得无奈地张张嘴,什么也没说。老人径自继续着:
“她应该来看我。要她来并不过分。告诉她非来不可。”
“好的,爸。我会告诉她的。”
老人身子前倾,凑到跟前凝视着儿子。
“你看上去不快活,”他咆哮着道,“怎么回事?”
“没有啊,爸。我很快乐。”
“你应该很快乐。你有的是前途。”
一阵沉默。窗外传来割草机的咔咔声。老人叹了口气,两只手烦躁地摆弄着。彼得说:
“我们下个礼拜一就要走了。”
顷刻间,老人默默无语。彼得匆匆扫了穆丽尔一眼。她还是低着头看着手,脸上却浮起淡淡的微笑。
“这就是说你是最后一次来看我了。”老人说。
彼得不安地笑了笑。
“您干吗这么说?”
“这是事实。”
他黯淡的目光突然落在了穆丽尔身上。他大声问:
“你和我儿子一道去吗,姑娘?”
“什么?”
她呼地抬起头,看了彼得一眼。彼得说:
“是的,爸,穆丽尔和我一起走。”
老人尖酸地嘀咕道:
“她自己没有嘴巴?”
穆丽尔抬起头,把滑落到前额的一绺头发甩开,眯起眼睛直视着他。
“是的,我也去。我和彼得一块儿去。”
老人耸了耸肩,一丝笑意回到他脸上。
“她会说话。”
彼得在床上变了一下姿势,拿出一根香烟,又放了回去。他十指交握,说:
“我们年底会回来看您的,爸。”
穆丽尔转头盯着他,他却只给她一个背影。她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老人先开了口:
“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彼得揉着自己的额头,说:
“爸,您干吗要这么说?您会比我们谁都长命的。”
老人盯着他,冰凉凉地说:
“打什么时候起你觉得我会要听这种胡扯?不出今年我就会咽气。谢天谢地,这个世界我看够了。我要—”
他停了下来,一片阴影笼上了他的双眼。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继续道:
“我要回家。”
彼得把目光投向窗外。
“回家?”他低声说道,大惑不解。
老人顺着儿子的视线眺望着窗外的绿树和那柔和的阳光。
“我活得够久了。最后这些年简直是白过了。他们用这些针啊药丸啊来保我的命,这是何苦呢?就为了能让我看着这一切从面前溜走,然后死掉?现在你也要走了,我是一无所有了。连你妈妈都不来看我。”
彼得看着他,平静地说:
“爸,你知道她已经死了。”
“我还要你来告诉我吗?”
他的视线又向窗口游移。
“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常沿着这儿走。那时候这里还是田野,全是田野,没别的……城市要小得多。那时候生活很容易,我们以为自己会长生不老。可万事皆有终了。我失去了两个妻子。这辈子我目睹太多的死亡,现在就等着看我自己的了。”
突然他转向他俩,小小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把手握在一起,轻快地说:
“你们要走了。”
“是的。”
“几时?”
“下礼拜一,我们……”
“上哪儿呢?”
“先到法国,然后……”
“你们怎么谋生呢?”
“呃,我们……我们一路走一路找点活儿干,摘摘果子什么的……再说,我还有一点积蓄。”
老人点了点头,长长叹了口气。他向后靠在枕头上。过了一会儿,他安静地说:
“你有我的钱。”
彼得注视着他,额头皱了起来。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寄出了授权书。你现在可以独立管理我的生意了。”
“那是什么意思?”
穆丽尔把身子倾向彼得,她的眼睛充满了忧虑。她握住彼得的一只手,但他并不看她。老人扫了她一眼,说:
“安静点,姑娘。嗯,我的孩子,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从现在起,你就是威廉斯父子商行的头儿了。”
彼得张大嘴巴,瞪着他的父亲。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
“可是,爸,我就要走了。”
老人挥了挥手。
“生意自会运转,你照样度你的假。这不过意味着你现在有钱了,可以尽情享受了。”
“可是爸……”
“嗯?”
“我不明白。这一切太……”
穆丽尔用指节敲了敲他的手腕。彼得惊愕地转向她。穆丽尔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要走了,彼得。”
他笑了笑,像对孩子解释事情一样对她说:
“是的,那当然喽,穆丽尔。刚才你听到爸说我们可以走啊。”
“这不是他的意思,你心里明白。”
他们四目瞪视。老人看着他们,嘴上挂着一丝微笑。他平静地对她说:
“万事皆有终了,我亲爱的,万事皆有终了。”
她看也不看他,站起来僵直地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彼得问。
她将手放在门把上,但没有扭动它。
“我要走了。”她说。
就这样,她走了。彼得转向他的父亲。老人一脸无辜地说:
“姑娘好像不高兴了。为了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老人揪着床单。他的嘴唇撅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
“彼得,我想我刚才说得略微过头了一点。商行的头儿—你知道,这不过是个比喻罢了。可是,你手里有了钱,我觉得这对现在的你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生意会很枯燥的。我说得对吗?”
“我想是的,爸。”
彼得从床上起身。
“我想我最好跟着她。我们不在的时候,您要多多保重。”
“当然。”
他走向门口,但老人的话语停住了他的脚步。
“但你现在不急着走了吧,对吗?”
“您干吗这么说?”
他把床单稍稍拉向下巴,双手又叠在肚子上。他说:
“我现在会活得略微久一点了。”
彼得来到了走廊上,门快关严的时候他停住了,回头从那窄窄的缝隙里张望了一下他的父亲。老人在独自微笑。在他的头转向门的方向时,彼得迅速关上门,但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记得下次带上你妈一起来,孩子。”
医院外面,穆丽尔站立着,在看园丁修剪枯萎的花枝。当彼得来到她身后时,她纹丝不动,一言未发。他气鼓鼓地说:
“你干吗那样跑出去?他毕竟是我爸啊。”
“对不起。”她了无生气地说。
他们转过身,沿着车道走去。彼得用眼角瞥了她一下。
“我想我们不得不等一两个礼拜再走了。情况变了。”
“好的。”
他们慢慢地在平整的草坪中走着。下午将尽。树间的鸟儿发了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