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消逝着,他不时看看它,思考着它和它的来历,也思考着这件愚蠢的东西对自己的意义。这是一个人的、或者是神的、也或者是妖魔的小小塑像,像罗马神话中的哲那斯神一样有两张面孔。这个陶土小像制作相当粗糙,表面上涂了一层烧过的、略带裂纹的釉彩。它的小小面孔画得既粗糙又拙劣,肯定不会是罗马人或者希腊人的手艺,大概是非洲或者南太平洋某个小岛上的落后原始民族的制品。两张面孔完全一模一样,带着一种空洞的、懒洋洋的、略显狰狞的微笑——这个小妖怪永远展现着愚蠢的笑容,简直是丑极了。
弗里德利希看不惯这个小塑像。它使他感到讨厌和不舒服,它妨碍他,打扰他。第二天他就把它拿下来放到壁炉上,几天后又把它搬到了书柜上。它一次又一次地、仿佛强迫似的挡住他的目光,向他展示冷漠而痴呆的笑容,装模作样,要求别人注意。半个月或者三星期之后,他把它搬到前厅里,放在意大利风景照和一些不值钱的小纪念品之间,这些东西散放在那里,从来没有人光顾的。现在他总算只有在出门或回家的时候才看见这个妖魔,并且总是匆匆而过,不必再在近处端详了。但是这件东西即使在这里也仍然打扰他——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
痛苦和烦恼随同这件废物、这个两面怪物一起进入了他的生活。
几个月之后,有一天他从一次短程旅行回家——现在他经常作这种短程旅行。好像有什么东西逼着他不停顿地颠簸似的——他走进房子,穿过前厅,受到女仆接待,坐下来阅读那些等待着他的信件。但是他感到烦躁不安,总像忘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没有一本书吸引他,没有一把椅子使他舒服。他开始苦苦思索和回忆——怎么突然会这样的呢?他疏忽了什么重要事情吗?有什么烦恼吗?吃了什么有损健康的东西吗?他寻思着,突然想起这种不安之感是他进入寓所后在前厅时产生的。他飞跑进前厅,不由自主地首先把目光射向陶土塑像所在之处。
他没有看见那个小妖怪,一阵奇异的恐惧穿透他的全身。它失踪了。它不见了。难道它用自己小小的泥腿跑掉了吗?它飞走了吗?有一种魔术把它召回诞生地去了吗?
弗里德利希振作精神,摇摇头驱走自己的恐惧之感,不禁微微一笑。他开始平静地搜索整个房间。他什么也没找到,只好把女仆打发来。她来了,有点踌躇不安,却立即承认在打扫时把那东西跌落在地板上了。
“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它不再存在了。那小东西看上去很结实。她常常把它拿在手里。可是已经摔得粉碎,无法补救了。她曾经把碎片拿给一个料器工人看过,他嘲笑了她一通,于是她就把它们全扔掉了。
弗里德利希把女仆打发开。他笑起来。这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天知道,他决不可惜这个小妖魔。这个怪物现在没有了。他可以安宁无事了。要是他第一天就把这东西砸碎了那该多好!他在这段时间里受了多少折磨!那个妖魔曾经对着他笑,笑得何等呆板、古怪、狡诈、邪恶,活像个魔鬼!现在它已经不在了,他可以向自己承认,他真的怕它,确确实实怕它,这个泥塑的神像!它不正是弗里德利希认为可憎而且不能容忍的一切东西的像征和标志吗?这一切东西他一向认为有害、有毒,认为必须予以消灭,这也是一切迷信、一切黑暗、一切对于良心和精神的压迫的象征和标志。它不正是使人感到大地深处时而发出咆哮的那种神秘力量的代表吗?那遥远的地震,那正在来临的文化末日,那若隐若现的大混乱。不正是这个可鄙的小泥人,夺走了他最好的朋友吗——不,不仅是夺走——还让朋友变成了敌人!好了,这东西总算没有了。不见了。粉碎了。完蛋了。这样好极了,比他自己亲自去砸碎它要好得多。
他这么想着,或者这么说着。接着他和从前一样去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它像是一个诅咒。他刚刚有点习惯于那个可笑的塑像,他的目光看着前厅桌子上那个通常的位置刚有点习惯,刚觉得无所谓……现在它又不见了,这使他感到痛苦!如今他每次走过那个房间便感到若有所失。在它从前所在的地方,他只看见一块空处,从这个地方散发出空虚,使整个房间充满了陌生和僵硬感。
对于弗里德利希来说,开始了不好过的白天和更不好过的黑夜。他穿过前厅时不能不想到那个两张脸的偶像,因它的失踪而惆怅,感到自己的思想无法不与它拴在一起。这一切对于他是一个痛苦的压迫。而且远远不止是他穿过那个房间的瞬刻间他才感到这种压迫……啊,不。正如空虚和寂寞从桌子上那块现在已经空掉的地方散射出来一样。这种受压迫的思想也从他的体内散射出来,逐渐挤走了其他的一切,啃啮着他,使他充满了空虚和陌生感。
他一再极其清晰地回忆那个塑像的模样,仅仅是为了使自己明白,丧失它而感到烦恼,是何等的荒唐。他在想象中端详它全部的痴蠢丑态,它那空虚而狡诈的笑容,它那两张面孔……是的,仿佛出于被迫似的,他憎恨地扭歪了嘴巴,试图模拟那种笑容。两张面孔是否完全一模一样,这个问题也在纠缠着他。也许只是小小一点儿粗糙之处。或是釉彩上的一丝裂纹。其中一张面孔和另一张面孔的表情不是稍有不同吗?有点儿古怪吧?有点儿像司芬克斯吧?此外,釉彩的颜色多么阴郁,简直可以说别致极了!有绿色也有蓝色和灰色,中间还夹着红色,这种釉彩的颜色现在他常常在其他物件中重新找到,在阳光下一扇窗子的反光中,在潮湿的人行道石块路面的反映中。
即使在夜里,他也满脑子想着这种釉彩。他突然想到,“Glasur”(釉彩)这个字多么特别、陌生、难听、不可信,几乎是恶毒。他分析这个字,把字母一个个拆散,有一次甚至把字母倒过来拼。这个字就成了“Rusalg”。鬼知道这个字的声音是怎么来的?他认得这个字“Rusalg”。肯定的。他认得它,这肯定是一个恶毒的坏字眼,一个丑恶的、含有破坏意义的字眼。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这个问题来折磨自己。最后,“Rusalg”令他想起多年前在一次旅行途中他买的一本书,那本书曾经使他不安,苦恼,却又暗暗地让他入迷,那本书的名字就叫《罗莎尔卡公主》(Frstin Russalka)。这真像是一道诅咒……这一切,凡是和小塑像有关的一切,那釉彩、那蓝色、那绿色、那笑容,都意味着敌视、痛苦、烦恼,包含着毒素!而艾尔文,他从前的朋友,把这个怪物放在他手里的时候,笑得那么奇怪啊!那笑容多么奇怪,多么意味深长,又是多么带有敌意啊!
许多天中,弗里德利希勇敢地抵御着自己思想中的压迫力量,而且并非毫无成就。他清楚地觉察到危险——他不想发疯!不,倒不如死了。理性是必要的。生命则可有可无。他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魔法,艾尔文借着那个小塑像用某种方法蛊惑了他,使他成为牺牲品,成为替理性和科学向这种黑暗势力进行斗争的卫道士。要是事实果真如此,要是他也认为这是可能的——那么就确实有魔法了。那么就确实有妖术了!不,还是死了的好!
有一个医生建议他散步和洗澡,有时候他也去酒店消磨一个晚上。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多少作用。他诅咒艾尔文,也诅咒自己。
有一个晚上他很早就上了床,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这段时间内情况常常如此。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心里很恐慌。他想思考,他想要寻找安慰,想要对自己说说话,说一些好听的话,一些宽慰人的、愉快的话。一些像“二二得四”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话。但是没有话进入他心里来,然后在一种半昏迷状态中,他发出一种声音和音节,慢慢地通过嘴唇形成一句话。他把这句话说了好多遍,却完全不知道它的意思,这个短句是莫名其妙地在他心里形成的。他喃喃地念着它好像它使他迷醉,好像他可以沿着它,如同沿着栏杆一般,重新摸索着走向那在环绕着深渊的羊肠小径上的已经失去了的睡眠。
但是忽然间,当他声音稍稍响亮的时候,他喃喃念着的话就进入了他的意识。他熟悉这句话,它就是:“是的现在你已在我之内!”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明白这句话正是说的那个陶土小人,而如今在这个灰色的夜晚里,他精确而严格地完成了艾尔文在那个阴郁的白天所作的预言:他当时轻蔑地拿在手里的那个塑像,现在已经不再在他的外边。而在他的里边了!“因在外者,亦即在内。”
他一跃而起。感觉全身同时灌进了冰雪和火焰。世界在围绕着他旋转,行星在疯狂地向他瞪视。他穿上衣服,点亮灯,离开寓所。半夜三更跑到艾尔文家里去。他看见自己非常熟悉的书房窗子里亮着灯光,大门也没有上锁,一切都像在等待着他,他冲上楼梯。他摇摇晃晃地走进艾尔文的书房,用颤抖的双手撑在桌上。艾尔文坐在灯旁,正在柔和的灯光下思考着、微笑着。
艾尔文友好地站起身,“你来了,好极了。”
“你一直在等着我?”弗里德利希低声问。
“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自从你拿着我的小礼物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等你。我当时所说的事发生了没有?”
弗里德利希用极轻的声音回答:“发生了。那个小怪物已经在我里面。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能帮助你吗?”艾尔文问。
“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把你的魔法多讲些给我听听。请告诉我,怎么才能让那个怪物从我的里面出来。”
艾尔文把手搁在他朋友的肩上,把他领到一把靠椅跟前,强迫他坐下去。
然后他微笑着,用一种接近于慈母口吻的亲切语调向弗里德利希说道:
“那个妖魔会从你里面出来的。请相信我吧。也请相信你自己。你已经学会了相信它。现在学习去爱它吧!它在你的里面,可是还是死的,它对于你还只是一个幻影。去唤醒它,同它说话。向它提问题吧!它就是你自己啊!不要再恨它,不要害怕它。不要折磨它——你曾经何等折磨这个可怜的妖魔,它不正是你自己吗!你把自己折磨得多么苦啊!”
“这就是通往魔法的途径吗?”弗里德利希问道。他深深埋在靠椅里,似乎已经老态龙钟。他的声音十分温顺。
艾尔文回答说:“就是这条途径,最难走的一步也许你已经走了。你已经体验到:在外的能够变成在内的。你已经超越了这一双对立物了。它对于你曾经像是一个地狱,学习吧,朋友,它正是天堂呢!等待着你的正是天堂啊。看吧,这就是魔法:内与外互相交换,不是依靠强迫,也不必忍受痛苦,像你过去所做的,而是自由地、自愿地互相交换。召唤过去,召唤未来:两者都在你身内啊!直至今天,你都是你的‘内’的奴隶。学会当它的主人吧。这就是魔法。”
(毛信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