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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瑞士)赫尔曼·黑塞(1)

Hermann Hesse(1877—1962)

内与外

人类的灵魂。这个领域就留给了宗教,它对于灵魂的种种推论,确乎无需认真看待,听其自然即可,随着时间的消逝,一切就都成了惯例。所以弗里德利希对宗教也采取容忍态度,虽然他对自己认为迷信的东西极其憎恨和厌恶。只有外族的、未开化的、落后的民族才会一心一意地迷信。在遥远的古代,也许有神秘的或者不可思议的思想存在,自从有了科学和逻辑学,这类老朽而可疑的工具早就丧失意义了。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当他亲眼看见一些迷信的迹象时,他就很生气,仿佛有什么敌对的东西触犯了他。

但是最令他生气的莫过于在他的同行中,在这些受过教育并且懂得科学思想原理的人中,居然也存在这种迹象。而最令他痛苦和不能忍受的是那种可耻的见解,就是他最近不时听到那些受过很高教育的人士也在讨论研究的那种荒谬的见解:说“科学思想”也许并不是什么至高无上、万古不变、永恒存在、早已肯定和无懈可击的思想方式,而不过是许多思想方式中的一种,是暂时性的,在变化和没落的世界中并非无可指摘的思想方式。这种无礼的、有破坏性的、带毒素的思想正在流传,弗里德利希也无法否认,由于战争、颠覆和饥饿给全世界带来灾难,这种思想就到处流传。它好似一项警告,好似一只白手在白墙上写下了一行鬼字。

这种思想的存在使弗里德利希越来越苦恼,他越是苦恼,就越发痛恨这种思想以及那些他怀疑在偷偷地信仰这种思想的人。在那些真正受过教育的人士的圈子里,迄今只有极少数人曾直言不讳地公开承认这种新学说,它们若是得到广泛流传并且取得势力,肯定将会消灭地球上一切精神文明,引起一场大混乱。当然,事情还没有到这等地步,那些公开拥护这种思想的个别人,人数实在太少。不妨把他们看做是怪人或者有怪癖的人物。然而不时在这里,或者在那里,可以觉察到那种思想放射出来的一滴毒液。在老百姓和没有受多少教育的普通人中,新的学说、神秘教义、教派、信徒不言而喻是数量众多的,因此世界上显然到处充满了迷信、神秘主义、信鬼和其他种种神秘主义。对此进行斗争看来很必要,但是科学似乎暗暗地感到软弱无能,到目前为止对此仍然保持缄默。

有一天,弗里德利希去到一个他过去常常合作进行研究的朋友家中。事实上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位朋友了。他在爬上那幢房子的楼梯时一直在回忆上次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这位朋友聚首的。对于自己的记忆力,他曾极其引以自豪,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而他不知不觉地陷于一种烦恼和懊丧的情绪中。当他站在朋友的屋门前时,不得不强迫自己摆脱这种情绪。

他在和他的朋友艾尔文寒暄时就注意到那张亲切的脸上有一种似乎是抑制着的微笑,他认为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同时他刚刚看到这个微笑——尽管是友善的,他却立即感到带着点儿嘲讽和敌意——就在这刹刹那间想起了他方才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件事:许久前他和艾尔文的最后一次相聚。他记得他们当时分手时确实没有争吵,却怀着内在的不和与不满感,因为艾尔文对于他当时向迷信领域的进攻似乎支持得太少了。

真奇怪,他怎么能够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呢!现在他也明白,他许久没来拜访这位朋友正是这个原图,就是出于这种不满,虽然他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甩以解释自己何以再推迟这次拜访。

现在他们互相见面了,费里德利希感到,他们之间过去那道小小的裂痕在这段时间中可悲地扩大了。这瞬刻间他深切地感到,在他和艾尔文之间缺少了某种从前一直存在着的东西,一种团结的气氛,一种互相了解的气氛,一种甚至是亲密的气氛。代替它们的是一片真空,一道裂痕,一种陌生感。他们互相问候,谈到了天气,谈到了共同的熟人以及他们的近况——但是,天知道,每一个字都使弗里德利希感到不安,觉得对另一个人不很了解,觉得没有正确地认识对方,觉得他的话于对方毫无用处,觉得无法找到共同的立场来进行一次合宜的谈话。而且艾尔文的脸上始终浮现着那种友善的微笑,已经使弗里德利希几乎开始憎恨了。

在这场费劲的交谈的片刻间歇时候,弗里德利希环视着这间非常熟悉的书房,看见墙上用一枚别针松松地钉着一张纸。这情景奇异地感动了他,唤醒了对往昔的回忆,因为他随即记起,很久以前,还在学生年代,艾尔文就有这种习惯,随时把一个思想家的名言或一位诗人的佳句用这种方法挂在眼前以便牢记不忘。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去读那张纸。

他读着用艾尔文秀丽字体写下的句子:

“无物在外,无物在内,因在外者,也即在内。”

他脸色苍白地呆了片刻。它就在那里!他正站在那可怕的东西前面!换了别的时候,他也许会放过这张纸,会宽宏大量地予以容忍,把它看做一种怪想,一种无伤大雅的、人人难免的嗜好,也许就把它看成是一种需要加以爱惜的、小小的感伤情绪。现在情况就不同了。他觉得这些字不是出于一时的诗兴而写下的,也不是艾尔文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又回到青年时代的老习惯而写下的一种怪想。这里写着的是他朋友当前所从事的事业的一种自白,是神秘主义!艾尔文完全叛变了。

他慢慢转过身子。朋友脸上仍闪耀着明朗的笑容。

“把这个给我解释一下!”他要求说。

艾尔文非常友好地点点头。

“你从未见过这句名言吗?”

“当然见过,”弗里德利希叫嚷说,“我当然知道它。这是神秘主义,是诺斯提派学说。它也许富有诗意,但是……这样吧,我请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句句子,并且告诉我,为什么把它挂在墙上。”

“我很乐意说,”艾尔文回答,“这句名言是我近来正在研究的认识论的入门指导,而且已经大大造福于我了。”

弗里德利希硬抑制着自己的不满。他问道:“一种新的认识论?有这种东西吗?它的名称是什么?”

“噢,”艾尔文回答,“只不过对我是新的而已。它是非常古老而受人尊敬的。它就叫魔法。”

话说完了。弗里德利希听到如此坦率的供认不由得大吃一惊,浑身起了一阵战栗,觉得他的死对头正附在朋友身上和他面对面呢。他沉默着。他不知道自己更接近于愤怒,还是更接近于悲伤,由于无可挽回的损失而引起的痛苦感觉充满了整个身心。他久久地沉默着。

然后他装出诙谐的声调,开始询问:

“你现在想当一个魔法师吗?”

“是的,”艾尔文毫不犹豫地回答。

“一种魔术师的门徒吗,是不是?”

“不错。”

弗里德利希又重新沉默。可以听见隔壁房间一只钟的滴答声,因为周围一片寂静。

于是他说道:“你明白,你正在放弃你和严肃的科学之间的一切合作,因而也放弃了和我之间的一切合作。”

“我不希望这样,”艾尔文回答,“但是事情非这样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弗里德利希忍不住大叫道:“你有什么办法吗?同这种儿戏、同这种对于魔法的不值分文的可悲的信仰断绝吧,彻底地一刀两断吧!你如果还要我尊敬你,这是唯一的办法。”

艾尔文微微一笑,虽然他此刻也已不再感到愉快。

“你这么说,”他的声音如此轻柔,以致透过他那安详的语声,房间四周似乎还回响着弗里德利希怒气冲冲的吼声,“你这么说,好像事情是在我的意志范围之内,好像我有选择的余地似的,弗里德利希。事情并非如此。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并非我选择了魔法,而是魔法选择了我。”

弗里德利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再见了。”他疲乏地说着,站起身来,没有向对方伸手告别。

“别这样!”艾尔文高声叫道,“别这样离开我。就算我们中有一个人是垂死者吧——我看事情正是如此!——我们也必须互相道别。”

“那么我们中间谁是垂死者呢,艾尔文?”

“今天是我,朋友。谁想获得新生,必须先准备死亡。”

弗里德利希再一次走近那张纸,阅读那句关于内与外的格言。“那么好吧,”他最后说道,“你说得对。怒气冲冲地分手是毫无好处的。我愿意按照你说的行事,我愿意假设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是垂死者。我也可能是那个垂死者。在我离开之前,我想提一个最后的要求。”

“非常乐意,”艾尔文说,“说吧,我能够在道别时如何为你效劳呢?”

“我重复我的第一个问题,这也是我的要求:请你尽可能地解释清楚这句格言!”

艾尔文沉思片刻后答道:

“无物在外,无物在内。你懂得这句话在宗教上的意义: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他在精神里,也在自然中。万物都是神圣的,因为上帝就是万物。我们过去把这个叫做泛神论。下面我再讲这句话在哲学上的意义:我们思考时习惯于把外与内区别开,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的精神有可能引退到我们为它设立的边界后面去,引退到外面去。在构成我们的世界的这一双对立物之外,开始了一种全新的、不同的认识……但是,亲爱的朋友,我必须向你承认,自从我的思想改变之后,对于我就不再存在任何单一意义的词句了,而是每一个词都有十种、百种意义。就在这里开始了你所恐惧的东西——魔法。”

弗里德利希皱起眉头,想要打断话头,但是艾尔文安抚地凝视着他,更响亮地继续说下去:“请允许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你从我这里带一件东西走,任何东西都可以,到家后时常稍加观察,不久以后,内与外原理就会向你显示它的许多意义中的一个了。”

他环视着房间,从壁炉架上拿下一只小小的涂釉的陶土小塑像,交给了弗里德利希。同时说道:

“把我的临别礼物拿回家去吧。当我放在你手里的这件东西不再停留在你的外边,而进入了你的内部的时候,就请再来我这里!若是它总是停留在你的外边,就像现在这样,那么我和你的分离将永远继续下去!”

弗里德利希还想说许多话,但是艾尔文伸出手来和他握别,带着一副不许再交谈的脸色和他告了别。

弗里德利希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他爬上楼梯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穿过街道走回家去,手里拿着那个陶土小塑像,心里感到困惑和难受。他在自己家门前停住脚步,气愤地把捏着小塑像的拳头摇晃了几下,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可笑的东西扔到地上摔个粉碎。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咬着嘴唇走进了屋子里。他从未这样激动过,从未这样为充满矛盾的感情所折磨过。

他替朋友的礼物找一个安放之处,终于把它摆在一个书架的顶层。暂时它就待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