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nest Milller Hemingway(1899—1961)
杀人者
“我吃火腿蛋。”叫做阿尔的那个人说。他戴一顶常礼帽,穿一件单排扣的黑大衣。他的脸又小又白,嘴唇绷得很紧。他还围一条丝围巾,戴着手套。
“我吃咸肉蛋。”另一个人说。他的身材跟阿尔不相上下。
两个人面孔不同,但是穿得像一对双生儿似的。两个人穿的大衣都很紧。他俩坐在那儿身子探在前面,胳膊支在柜台上。
“有什么喝的没有?”阿尔问。
“白啤酒,姜汁啤酒。”乔治说。
“我说的是有什么可喝的?”
“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
“这是一座很热的城市,”另一个人说。“他们把它叫做什么?”
“热点。”
“听到过吗?”阿尔问他的朋友。
“没有,”他的朋友说。“你晚上在这儿做什么?”阿尔问。
“他们在这儿吃正餐,”他的朋友说。“他们都来到这儿大吃大喝。”
“对。”乔治说。
“你觉得对吗?”阿尔问乔治。
“当然。”
“你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是不是?”
“当然。”乔治说。
“不,你不是的,”另一个矮小的人说,“阿尔,他是吗?”
“他是个傻瓜,”阿尔说。他转过去问尼克,“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
“又一个机灵的小伙子,”阿尔说,“迈克斯,他是不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呀?”
“这个城市里尽是机灵的小伙子。”迈克斯说。
乔治把两个大盘子放在柜台上,一盘是火腿蛋,另一盘是咸肉蛋。他又放了两小盘油炸马铃薯,然后关上了通往厨房的便门。
“哪一盘是你的?”他问阿尔。
“你忘记了吗?”
“火腿蛋。”
“真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迈克斯说。他探一探身子,把火腿蛋拿过来。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在吃。乔治望着他们在吃。
“你看什么?”麦克斯对乔治望了望。
“没看什么。”
“去你的。你在看我呢。”
“迈克斯,小伙子也许是说着玩儿的,”阿尔说。
乔治笑了。
“你不必笑,”迈克斯对他说。“你丝毫也不必笑,知道吗?”
“可以。”乔治说。
“他觉得可以,”迈克斯转过来对阿尔说。“他觉得可以。这小伙子不错。”
“哦,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于是两个人继续吃下去。
“柜台那一边的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叫做什么?”阿尔问迈克斯。
“喂,机灵的小伙子,”迈克斯对尼克说,“你跟你的伙计到柜台后面去转一转吧。”
“什么事儿?”尼克问。
“什么事儿也没有。”
“你最好走开去,机灵的小伙子,”阿尔说。于是尼克走到柜台后面去了。
“什么事儿?”乔治问。
“跟你毫不相干,”阿尔说。“谁在厨房里面?”
“黑人。”,
“你说的黑人是干什么的?”
“当厨子的黑人。”
“叫他进来。”
“什么事儿?”
“叫他进来。”
“你可想到你此刻是在什么地方吗?”
“咱们此刻在什么地方,咱们当然是很清楚的,”那个叫做迈克斯的汉子说。“是不是咱们的样子傻里傻气的。”
“你说话倒有点傻里傻气,”阿尔对他说。“你跟那个家伙争论什么呢?听我说,”他对乔治说,“告诉那个黑人到这儿来一下。”
“你预备怎样对待他?”
“没什么。机灵的小伙子,你得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咱们对一个黑人会有什么呢?”
乔治打开了通往厨房的小窗口。“山姆,”他叫道。“进来一下。”
通往厨房的门开了,那个黑人走进来。“什么事?”他问。坐在柜台前面的那两个人朝他望了望。
“行,黑伙计。你就站在那儿吧,”阿尔说。
黑人山姆穿着围裙站在那儿,望着坐在柜台前面的两个汉子。“是,先生。”他说。阿尔从他坐的凳子上下来。
“我要跟黑人和那个机灵的小伙子一同到后面厨房里去,”他说。“黑伙计,回到厨房里去。机灵的小伙子,你跟他一道去。”于是那个矮个儿跟在尼克和厨子山姆的后面走到后面的厨房里去。他们进去以后门就关上。叫做迈克斯的那个人跟乔治对着面坐在柜台跟前。他不看乔治一眼,只是望着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一面镜子。原来的亨利的酒吧间,现在改成了便餐馆了。
“喂,机灵的小伙子,”迈克斯说,一面望着镜子,“为什么你不说话呀?”
“这都是干什么?”
“芡,阿尔,”迈克斯叫道,“机灵的小伙子想知道这都是干什么。”
“干吗你不告诉他呢?”阿尔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你以为这都是干什么?”
“我不晓得。”
“你怎么想法?”
迈克斯讲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镜子。
“我不愿说。”
“芡,阿尔,机灵的小伙说,他不愿说他想这为的是什么?”
“好,我听到了。”阿尔从厨房里说。他把通厨房的那个小窗口用手撑开,盘子和番茄汁的瓶子从那里送进厨房里去。“听着,机灵的小伙子,”他从厨房里对乔治说。“站得离柜台远一点。你往左边挪动一步,迈克斯。”他像一个安排团体照相的摄影师似的。
“对我说,机灵的小伙子,”迈克斯说。“你以为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乔治一声也不吭。
“我告诉你,”迈克斯说。“咱们要去杀死一个瑞典人。你知道叫做奥勒·安德生的一个高大的瑞典人吗?”
“是的。”
“他每晚来这儿吃饭,是不是?”
“他有时候来这儿。”
“他在六点钟来这儿,是不是?”
“要是他来的话。”
“这一切咱们都晓得,机灵的小伙子,”迈克斯说。“讲些别的事情吗?你有时去看电影吗?”
“偶尔去看一次。”
“你应该多去看电影。像你这样一个机灵的小伙子,看电影是非常好的。”
“你们干吗要把奥勒·安德生杀死呢?他有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没有?”
“他从来也没机会对咱们怎样过。他一次没见过咱们。”
“他只会见到咱们一次了,”阿尔从厨房里说。
“那么,你们干吗要杀死他呢?”
“咱们替一个朋友去杀他。只是受人之托,机灵的小伙子。”
“住嘴,”阿尔从厨房里说。“他妈的你讲得太多了。”
“是啊,我叫机灵的小伙子觉得有趣。是不是,机灵的小伙子?”
“他妈的你讲得太多了,”阿尔说。“那个黑人跟我这个机灵的小伙子他们自己在觉得有趣呢,我把他们两个像是修道院的一对女朋友似的绑在一起了。”
“我想你原来像是在一所修道院里吧?”
“你不知道。”
“你原来像是在一所真正的修道院里。你就是从那儿来的。”
乔治抬头望了望钟。
“要是有人来了,你告诉他们厨子不在,要是他们还在追问,你告诉他们你到后面去亲自替他们做菜。你懂得了吗,机灵的小伙子?”
“懂得了,”乔治说。“以后你们将要怎样对待咱们呢?”
“那要看情况了,”迈克斯说。“有许多事情在当时是不知道的,这件事就是。”
乔治抬头望了望钟。此刻是六点一刻。临街的大门开了,一个电车司机走过来。
“喂,乔治,”他说。“有晚饭吃吗?”
“山姆出去了,”乔治说。“大概半个钟头左右就会回来。”
“那么我倒不如到街那一头去吧,”那个司机说。乔治望了望钟。现在是六点二十分。
“很好,机灵的小伙子,”迈克斯说。“你真是个十足的绅士。”
“他知道我会用枪打死他的,”阿尔从厨房里说。
“不,”迈克斯说。“你说得不对。机灵的小伙子是不错的。
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我喜欢他。”
到了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乔治说:“他不会来了。”
餐馆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乔治到厨房去了一次,“去”那儿做一份给一个客人要带走的面包片夹火腿蛋,他在厨房里看见阿尔把常礼帽歪戴在脑后,坐在便门旁边的凳子上,一支锯短了的枪的枪口靠在架子上。尼克和厨子在一个墙角落里背对背给捆在一起,每人的嘴上绑了一条毛巾。乔治做了夹肉面包,用油纸把它包起来,放进一个袋子。然后拿到餐厅去,那个人付了钱便走了。
“机灵的小伙子什么事都会做,”迈克斯说。“他会做菜,什么都会做。机灵的小伙子,你可以把一个女孩子训练成一个很好的老婆。”
“怎么?”乔治说。“你的朋友,奥勒·安德生不来了吗?”
“咱们再等他十分钟。”迈克斯说。
迈克斯留意着镜子和那座钟。钟上的指针是七点钟,一会儿又过了五分。
“来,阿尔,”迈克斯说。“咱们不如回去吧。他不会来了。”
“最好再等他五分钟,”阿尔从厨房里说。
过了五分钟,一个人走进来,乔治向他说厨子生病了。
“干吗你们不另找一个厨子呢?”那个人问,“你不是在开餐馆吗?”说罢他走出去了。
“来,阿尔。”迈克斯说。
“那两个机灵的小伙子跟那个黑人该怎么办?”
“他们是挺可靠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咱们已经没事了。”
“这不能叫我开心,”阿尔说。“粗心大意的。你话讲得太多了。”
“啊,这又有什么要紧,”迈克斯说。“咱们只不过是开开心罢了,是不是呢?”
“不管怎样,你还是话讲得太多了,”阿尔说。他从厨房里走出来。锯短了的鸟枪枪身在他的过于窄小的大衣上身里面微微地鼓出来。他用他的戴着手套的手把衣服理了一理。
“再会了,机灵的小伙子,”他对乔治说。“你太走运了。”
“那倒是真的,”迈克斯说。“你应该赌一赌赛马去。机灵的小伙子。”
那两个人走出门去。乔治从窗户里面望着他们在弧光灯下经过,走到街对面去。他们的窄小的大衣和常礼帽使他们看去像一对玩杂耍的人似的。乔治从转门走进厨房里,把尼克跟厨子两个人松开了绑。
“那回事儿我再也不想碰到了,”厨子山姆说,“那回事儿我再也不想碰到了。”
尼克站起了身。他以前从来也没有被人用一条毛巾绑在嘴上过。
“告诉我,”他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正在设法把毛巾甩掉。
“他们要杀害奥勒·安德生,”乔治说。“他们准备在他进来吃饭的时候用枪把他打死。”
“奥勒·安德生吗?”
“正是。”
那个厨子用大拇指摸着他的嘴角。
“他们都走了吗?”他问。
“是的,”乔治说。“他们都走了。”
“这件事真叫我不高兴,”厨子说,“没有一星半点叫我高兴的。”
“听我说,”乔治对尼克说,“你最好到奥勒·安德生那儿去看一看他。”
“好的。”
“你最好丝毫也别过问这件事情,”厨子山姆说,“你最好离远点。”,
“你要是不愿去就别去吧。”乔治说。
“牵连在这件事里面对你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厨子说,“你还是离远点。”
“我要去看他。”尼克对乔治说,“他住在什么地方?”
厨子掉过脸去。
“小孩子们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情总是自以为是知道的。”他说。
“他住在赫思奇的公寓里。”乔治对尼克说。
“我要到那儿去一趟。”
外面弧光灯的亮光透过光秃的树枝。尼克沿着电车轨道走去,到下一盏弧光灯的地方转了一个弯,朝一条小街走去。街上的第三幢房子就是赫思奇的公寓。尼克走上那两条阶石,然后去按门铃。一个女人来到了门前。
“奥勒·安德生住在这里吗?”
“你想看他吗?”
“是的,要是他在家的话。”
尼克跟着那个女人走上一段楼梯,然后又折转来走到一条走廊的尽头处。她敲了门。
“谁呀?”
“有人来看你,安德生先生,”那个女人说。
“我是尼克·亚当斯。”
“进来。”
尼克推开了门,走进屋里去。奥勒·安德生穿着全身衣服正躺在床上。他从前是个重量级的拳击家。他的身子长得那张床容不下去。他的头靠在两个枕头上。他没有朝尼克望一眼。
“什么事儿?”
“我在亨利餐馆里干活,”尼克说,“两个家伙进来,把我跟厨子用绳子绑上,他们说他们要杀死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叫人听去有些呆里呆气似的。奥勒·安德生一声也不吭。
“他们把咱俩赶到厨房里,”尼克说下去,“他们要趁你来咱们这儿用晚餐的时候用枪把你打死。”
奥勒·安德生望着墙,一声也不吭。
“乔治觉得,要我最好来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
“这件事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奥勒·安德生说。
“我告诉你他俩是什么样儿的。”
“我不想知道他俩是什么样儿的,”奥勒·安德生说。他望着墙。“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情。”
“别客气。”
尼克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你要我去找警察吗?”
“不,”奥勒·安德生说。“那不会有什么用处的。”
“有什么可以让我去办的事情。”
“不。没有什么要办的事情。”
“也许这只是故作镇静吧。”
“不,这不是故作镇静。”
奥勒·安德生翻了一个身朝向墙壁那边去。
“唯一的一件事情是,”他对着墙壁说,“我还拿不定主意下决心走出去。我已经待在家里一天了。”
“你不能走到城外去吗?”
“不,”奥勒·安德生说,“我再不想那样跑来跑去的了。”
他望着墙。
“现在没有什么可办的事了。”
“你不能想点办法把这件事情了结掉吗?”
“不成。我得罪了人啦。”他依然用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在说话。“没有什么好办法。过一会儿,我再拿定主意走出去。”
“那么我不如回去看一看乔治吧,”尼克说。
“再会了,”奥勒·安德生说。他并没有朝尼克望一眼。“谢谢你来这儿一趟。”
尼克走出门去。当他带上门的时候,他看见奥勒·安德生穿着全身的衣服躺在床上,眼睛一直望着墙。
“他已经在屋里待了一整天,”女房东在楼下说,“我想他的身体恐怕不舒服。我对他说:安德生先生,这样好的秋天天气,你应该出去散散步才是,但是他却不想出去。”
“他不愿出去。”
“我很替他的身体不舒服觉得不好过,”那个女人说,“他这个人真是好极了。你知道吗,他是干拳击那一行的。”
“我知道。”
“要不是看到他脸上的那个模样,你决不会知道他是干拳击的,”那个女人说。他俩紧靠在大门的里边在谈话。“他这个人真够和气的。”
“好吧,晚安,赫思奇太太。”尼克说。
“我不是赫思奇太太,”那个女人说,“这所公寓是她的。我只是替他照管的人。我是贝尔太太。”
“好,晚安,贝尔太太,”尼克说。
“晚安,”那个女人说。
尼克从暗淡的街上走到弧光灯照着的街角,然后沿着电车轨道回到亨利的餐馆去。乔治正在柜台后面。
“你看到奥勒了吗?”
“看到了,”尼克说,“他待在屋里,不愿走出去。”
刚打开了厨房的那扇门,就听到尼克的声音。
“我连听也不要听,”他说,说罢就把门关上。
“你把那件事情告诉他了吗?”乔治问。
“当然。我告诉了他,但是他知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么他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打算也没有。”
“他准是卷进什么赌搏斗殴的事儿里面了。”
“我也这样想,”尼克说。
“事情真糟糕。”
“事情太可怕了,”尼克说。
他俩不再说下去。乔治伸手去拿一条毛巾,把柜台擦了擦。
“我不晓得到底他干下了什么事情?”尼克说。
“欺骗了什么人啦。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要把他杀害的。”
“我要离开这个市镇了,”尼克说。
“好,”乔治说,“那倒是一桩好事。”
“我不忍去想,他明知道要被人杀害还在屋里等待着。太可怕了。”
“得啦,”乔治说,“你最好不如别去想着这件事儿吧。”
(海观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