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bert Camus(1913—1960)
沉默的人
他从来没有感到过上班的路这么长。他也逐渐衰老了。四十岁上,他尽管仍像葡萄蔓枝一样干枯精瘦,但他的肌肉却不那么快就恢复活力,有时,他看体育报道,三十岁的运动员就被说成老将,他便耸耸肩膀。“如果说这是老将,”他对弗南德说,“那么,我呢,我就是躺在地上的败将了。”可是,他知道记者并非全错。三十岁上,气已经不知不觉短促了。到了四十岁,虽说还没有趴倒,可是早就提前准备着这一天。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好久以来,他赶到城那头造桶厂去的路上,再也不观看大海了吗?他在二十岁那时节,海是不会看厌的,大海能给他许诺,他在海滩可以过上一个幸福的周末。虽然跛脚——也许正由于跛脚,他一直喜爱游泳。其后,年复一年过去了,他娶了费南德,有了一个男孩,为了糊口,星期六在造桶厂加班,星期日帮人干点零活。他逐渐抛却了老习惯:过上运动激烈却心满意足的一天。深广清澈的海水、烈日、姑娘们、身体的旺盛活力,他的家乡没有别的幸福了。而这幸福同青年时代一起再不复返。伊瓦尔依然爱海,只不过是在白日将尽海水变成暗蓝色的时候。下班后他坐在屋子的平台上,穿上费南德烫好的干净衬衫,喝上一杯满是气泡的茴香酒,那时是多么美好呵。夜幕降临。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天宇中荡漾着温馨的气息,同伊瓦尔闲扯的邻居也骤然降低了嗓音。这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或者是不是想哭泣。至少他的心境是和谐的,唯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唯有在等待,静悄悄地,虽然并不知道等待什么。
早晨他要去干活的时候,相反,他不再喜欢去观望海了。那是约会的好地方,他要到傍晚再眺望海。这天早晨,他低着头骑车,比往常更加吃力,他的心境也一样的沉郁。昨晚他去开过会,宣布了复工。“那么,”费南德快活地说,“老板答应给你们提工资了?”老板根本没答应,罢工失败了。不得不承认,他们行动得不协调。这是一次发泄怒气的罢工,工会跟得不紧有它的道理。十五个工人的确算不了什么;工会考虑到其他造桶工人,他们没有行动。不能太责怪他们。造桶业受到造船业和油罐车业的威胁,很不景气。小木桶和大酒桶的需求量越来越少;老是在修理那些大木桶。说实在的,老板们看到生意惨淡,但他们仍然想保持一部分利润;他们认为最简单的莫过于稳住工资,即使物价上涨了。要是造桶业消失了,那么造桶工人咋办呢?好不容易学会了一门手艺,就不能改行,造桶的手艺很难学,学徒时间很长。一个优秀的造桶工人,要会装配弯桶板,在火上用铁箍箍紧,不用拉菲亚棕榈树纤维或麻屑就能箍得滴水不漏,那是很少有的。伊瓦尔却精通此道,并以此为豪。改行并没有什么,可是放弃自己内行的、拿手的技艺,就并非易事了。要干这个就业机会不多的好职业,就得受人钳制,忍气吞声。然而忍气吞声也并非容易。难就难在要缄口不言,不能进行讨价还价,因此疲劳与日俱增,每天早上就这样去上班,到了周末,老板爱给你多少就领多少,而这是越来越不够花销了。
于是工人们怨气冲天。有两三个人犹豫不决,可是同老板进行了第一轮讨论之后,他们也义愤填膺。老板冷冷地说,要干就干,不干拉倒。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说话?“他怎么想的!”埃斯波西托说,“难道要我们勒紧裤带不成?”不过老板以前并不像个坏蛋。他继承了父亲的遗产,在车间里长大,几年来差不多认识所有的工人。有时他邀请工人在厂里进快餐,他叫人打开沙丁鱼罐头,或者烧起刨花烤猪血腊肠,助着酒兴,他还真不讨厌。元旦一到,他总是赠送每个工人五瓶好酒,每逢工人生病,或者有什么大事,结婚抑或洗礼什么的,他往往会送人一套银器礼物。他女儿诞生时,人人都分到糖果。有两三次他邀请伊瓦尔到他海滨的属地去狩猎。不消说,他以前很喜欢自己的工人,他常常回忆起,他父亲是从学徒起家的。但他从不到工人家里,他连想都没想到过。他只想到自己,因为他只了解自己,如今竟说出要干就干,不干拉倒。换句话说,这回他是固执透啦。可他呀,他是能说到做到的。
工人们违拗工会的意愿行动,车间关闭了大门。“你们别叫工人纠察队折腾了,”老板说,“车间不开工,我倒省了钱。”这不是真心话,不过,他当面对工人说,他是出于仁慈才给他们活干,这样事情就闹僵了。埃斯波西托气得发抖,冲着老板说,他真不是个人。那一位也血往上冲,只得把他们两个劝开。工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罢工二十天,女人们在家愁眉苦脸,有两三个泄气了,最后,工会建议让步,答应作仲裁,以加班弥补罢工的损失。他们决定复工。自然罗,还得摆摆架子,说是还没有讲定,要再看一看。可是,今儿早上,像是被失败的重负压着一样疲惫,奶酪又代替了熟肉,再也不容幻想了。多好的太阳也是白搭,大海再也做不出什么允诺。伊瓦尔踩着脚镫,每转一圈就仿佛衰老了一点。他想起车间、同志们和再见到老板,心头就禁不住格外沉重起来。费南德惴惴不安地问:“你打算对老板说什么?”“什么也不说。”伊瓦尔已经骑上车,边说边摇着头。他咬紧牙关;绷着褐色的小脸庞,他的脸线条纤细,已经有了皱纹。“大家上工。这就够了。”直到这会儿,他蹬着车时,还始终又愁又气地咬着牙,恨不得叫天也阴沉下来。
他离开林荫道和大道,转入西班牙老区湿漉漉的街道。街道通到一个满是车库、废铁仓库和停车场的地带,车间就矗立在那儿,它像一个厂棚,下面一半砌的是泥水活,玻璃窗同波浪形的铁皮屋顶相连。这个车间对着旧日的造桶厂,那是一个大院,几个破旧的内院套在一起,这个企业扩大的时候就弃置不用了,如今用作放旧机器和旧木桶的仓库。越过大院,隔开一条覆盖着旧瓦的过道,就到达老板的花园,尽里头屹立着一所房子。这座楼房很大,外表难看,可是,由于野生的葡萄树和攀附着室外楼梯的瘦弱的忍冬花,这座房子却也讨人喜欢。
伊瓦尔一眼就望见车间的门紧闭着。一群工人静悄悄地待在门前。打他在这儿干活起,他到厂时门还关着,这是破天荒头一遭。老板是想显显威风。伊瓦尔骑向左边,把自行车放在连着厂房的小屋里,然后朝门口走去。他老远就认出埃斯波西托,这是个大个子,黝黑多毛,在他旁边干活。还有男高音、工会代表马尔库,车间里唯一的阿拉伯人赛义德。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他们默不作声地瞧着他走过来。他还没有走近他们,车间的门已经打开了,工人们都一下子转过身去。工头巴莱斯泰出现在门口。他打开一扇沉重的大门,背朝着工人,徐徐地把门按铁轨的方向往里推。
巴莱斯泰在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大,他不赞成罢工,但埃斯波西托一跟他说,他是为老板的利益出力,他便闭口不言了。现在他站在门边,穿着海蓝色的毛衣,身材显得又阔又矮,已经赤着脚(只有他同赛义德一样,是跣足干活的),他瞅着工人一个个走进去,眼睛这样明亮,衬在他黧黑的老脸上,仿佛没有颜色似的,他的髭须厚而下垂,嘴角露出忧愁的神情。工人们噤若寒蝉,对于像战败者一样走进来感到耻辱,对自己的默然无言感到气愤,而且沉默的时间越长,就越打破不了。他们走过时瞧也不瞧巴莱斯泰,他们明白,他在执行命令,让他们这样走进去,他凄苦而忧郁的神情让他们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伊瓦尔盯着他。巴莱斯泰很喜欢伊瓦尔,默默地对他摇摇头。
现在他们都来到入口右边的小更衣室:用白木板隔开的一个个存衣室都打开了,木板两边都挂着一个上锁的小柜;从入口开始数起的最后一个存衣室,靠着厂房的墙,已改装成一个浴室,在压实的地面挖了一条出水沟。在厂房当间,一个个工作区放着已经做好,但还未箍紧,就等烤牢固的葡萄酒大木桶,还有几张挖开一个大口子的厚木长凳,(有些圆桶底板,等着要刨光,就滑入到这些大口子里边),末了是黑乎乎的炉灶。
沿左边入口那面墙,工作台一字儿排开。工作台前堆满了一摞摞要刨光的木桶板。靠右面的墙,离更衣室不远,有两架大机器锯,都涂满了油,强固有力,静悄悄地躺在那儿闪闪发光。
对在这儿工作的寥寥无几的人来说,厂房早就变得过于宽敞了。大热天还有优点,冬天可受罪了。今天,在这片宽敞的地方,工作静止在那儿,木桶乱堆在角落里,有的只箍紧了底部,上部则根根矗立,宛如一朵朵粗糙的木瓣花,还有,锯末都盖满了长凳、工具箱和机器,这一切给予车间一种废置不用的样子。工人们望着它,他们穿着旧线衫和东补西钉的旧长裤,一个个迟疑不决。巴莱斯泰观察着他们,开口道:“喂,还不各就各位?”他们默默无言地一个个走到自己的岗位止,巴莱斯泰从这儿走到那儿,简短地吩咐开始做一件活儿,或者把活儿做完。没有人答话。一会儿,响起了第一下锤声,敲在把铁箍嵌入木桶鼓起部分的包铁木榫上,刨子碰到木结发出了呻吟声,埃斯波西托开动了一个大锯,发出锯刃摩擦的嘈杂响声。赛义德按吩咐抱来木板,或者用刨花生起火来,把木桶放上去烤,在铁片箍紧的部分使木板鼓凸出来。没有人使唤他的时候,他就沿着工作台,用锤子使劲敲打生锈的宽铁箍。刨花燃烧的气味开始充满了厂房。伊瓦尔要把埃斯波西托锯齐的木板刨光和装配好,这时他嗅到了熟悉的香味,他的心房稍稍宽松了一点儿。大家都在默默地干着活儿,但有一种热力,一种活力,在车间里缓缓地复苏了。令人赏心悦目的亮光透过大玻璃窗,照亮了厂房。烟雾在金光闪烁的空气里变成蓝艳艳的;伊瓦尔甚至听到有只虫子在他附近鸣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