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o Andri(1892—1975)
柴爿
他身材瘦削,酡红的脸膛,两眼充血,胡子拉碴,衣着破烂。他谁也不看,也不搭话,自顾卖柴火。碰巧遇上年迈的女主顾,他就把劈柴送到屋里,但经常是鼓凸起永远叼着一支熄灭的自卷烟的紫色下唇,闷声不响地木立着,漠然看着顾客们熟稔的面孔,仿佛初次见到,同时不经意地将纸币或金属的第纳尔塞进兜里,兜里的第纳尔越多,板车也越轻巧。
傍晚,他回去跟主人结账。他每卖掉一捆劈柴,就从巴沙卡那儿获得半个第纳尔,也就是从顾客身上赚到这么些。他一天可挣三十至四十个第纳尔,这要看什么季节,也决定于机遇和这种低档营生的运气,但更多取决于自己的心绪。伊勃洛的情绪谁也无法预料,连他自己也如是。这主要表现在伊勃洛用怎样的声音重复自己一成不变的吆呼:“柴爿!”恐怕,世界上找不到那样细心的耳朵或那样精密的仪器,能够捕捉伊勃洛喊叫“柴爿”这两个简单、普通的字眼时的声调和感情的全部细致的差别。
伊勃洛清早推着车子出发,一边扯着嗓子叫唤,因为在干活以前他准得顺道去趟酒铺,头一个喝上一两杯李子酒,钱则要到晚上,从当天的收入里支付。他吆喊着,可是脑子却琢磨着别的。是的,说实在的,这不是思考,而是模糊不清的、互不相关的感觉,是跟自己的过去,跟自己以及他想象中的外部世界不间断的内心的清算。
当五十二年前在老索拉克的贝勒夫的阔绰轩敞的府第里,一个男婴降生时,谁也意想不到,这个孩子注定将来要用他人的小车,在萨拉也夫运送他人的劈柴。
那时父亲年届六旬,家中孩子绕膝,但都是姑娘:两个是原配生的,另四个是第二个老婆生的。这时,作为子嗣的他诞生了。他的出世是作为一个快乐的节日来庆贺的,那份热闹令全村久志不忘。就差古堡里没有鸣礼炮了。可以说,他的整个孩提和少年时代都俨然是在过节。父亲甚至送他上了实科学校(此校不教拉丁语及希腊语,主要教数学、自然科学)。但是说真的,伊勃洛的脑筋对学习并不特别管用,倒并非他的天赋比同龄的伙伴差,或者不听话,只是他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什么要死抠书本。伊勃洛思想涣散,心猿意马。他辍学了。由于发育得早,他已成了一个魁梧倜傥的小伙子,很早懂得了生活,然而仅仅是表面——它的轻松欢乐的一面。他的光阴或者在父亲的萨拉也夫的庄园里度过,或者从事当年萨拉也夫青年广泛享受的那些消遣和娱乐。这些青年人按照当时的理解,认为没有必要在学校学习,受固定事业的拖累。他的父亲绵软得像蜡一样,在伊勃洛·索拉克身边又没有一个人能劝阻他,引导他走别的道路。而生活又那样幸福,似乎是专为他和他的好友们创造的:诸事顺遂——只需伸手。
“柴爿!柴爿!”
这一切伊勃落回想起来,都像是天堂的生活。然而乐极生悲。1914年春他应征入伍,同年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伊勃洛到了俄国,尔后又开赴意大利前线,在那儿他受了重伤,后来在匈牙利的比利斯巴时,他被提升当了很长时间的士官和司务长。生活艰辛又不习惯,但他照旧那样开朗豁达。不过战地生涯在炮火声和雾霭中也过去了:豪饮、赌牌,放荡不羁地寻欢作乐。一切发生了,又过去了,而他,说实在的,对许多事情都没有清晰的概念,到底谁跟谁打仗,他伊勃洛·索拉克本人,为什么要行军、喝酒、唱歌、流血,并且强迫别人也这么干。1918年,他穷得像只秃鹰般回来了,由于负伤(他在托尔明的堑壕里洒了许多血),更由于军士放浪形骸的生活而衰弱了。父亲已经八旬高龄,年迈龙钟。母亲也已亡故,姐妹们都许人了。家庭很快瓦解。金钱从指缝间流走了,而家业——固若金汤的恒产——也眼看着败了,薄雾轻烟般散尽了。只有当他和好友们贪杯过量时,才似乎一切依然如故。然而一俟清醒过来——就立即省悟,不,周围的一切都在改变,融化,消失,还在战时,在沙格尔兹的房子即已典卖。如今又把在碧勒夫的另一幢大宅变卖了,而自己仅只租赁一间小屋,根据土改法,他家在萨拉也夫·保列的田地也被剥夺。眼下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充满烦恼和难以理解的意外变故的崭新世界。
“柴爿!柴爿!”
父亲殁了。伊勃洛开始做买卖或像通常说的“工作”。他跟一位花匠商定以后,开始卖起花来。这时他方明白,假如你的“工作”是侍弄花卉,那么鲜花的香味也并不那么好闻。他白白使劲用李子酒和烟草的气味来解除它。货物娇柔,顾主寥寥而且吹毛求疵。凡事皆需倾心尽力,甚至卖花也如是。再者时常碰壁,也不知谁在作梗。只觉步步犯难,每次总有第三者捣鬼。的确,生活越来越失去自己的光芒和乐趣。伊勃洛在失意中急切地企盼着幸福,宛如弱者急于吸一口气。为了寻求幸福,他成婚了,姑娘出身良家,朴素婉约,就是妆奁少些,接着孩子临盆了,可一个接一个生下来又夭折。买卖不顺手,花事凋敝,花匠剩下个花圃,伊勃洛则欠了债。无可奈何,他到市政局谋了个差使。
说真的,他从来不知道这“市政局”到底是什么机构,而且也没考虑过。眼下当它成为他的生计的唯一来源时,他看到在这个名字下面,掩盖着多少人间的痛苦和灾难。
差使本身并不算艰辛和困难,只是有些杂乱和凌辱人。一言一行都使伊勃洛·索拉克这样的人感到难以言喻的屈辱。这种感觉也许只有靠烧酒来排解,然则也不能持久。
岁月流逝,景况并无好转。好事情甚至在梦里也看不到。家中开始典卖东西,菲衣卑食,穷相毕露。这些年生的四个孩子,仅保住一个。女孩出落成了美人,质朴聪颖,学习优秀,总是手不释卷。18岁时嫁给一个和她同庚的有文化的好小伙子。他在卷烟厂干活,也并不比岳丈富裕些。
老婆弃世了。伊勃洛茕茕孑立。他穷愁潦倒,后来又酗酒。他被市政局解雇了。大概羞愧难当,他曾打算自尽。喝酒又囊中羞涩,说实在的,那时他真的成了酒徒。从这以后,他开始推这辆板车,零售巴沙卡的柴火。
“柴爿——!”
他开始回避众人。是的。别人没这么说,不过他察觉了,并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扯淡。绝非如此!天保佑,不是他愤世嫉俗,怕揽事!相反,世上所有的一切——死的东西和活的人——人们所想所做所说的一切,都一天天离他越来越远,他独自处在忧愁和黑暗中,唯一能聊解愁怀的是杯中的一泓醇醪——它能像一只温柔的手,怜惜爱抚他,或像一朵鲜花,散发着芬芳。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从他身边闪开了,渐渐地,但却是强烈而执著地,烧酒代替了一切。
这时,他本身像个无用之物——人们把他抛弃了。他越来越沉沦下去。只有小女儿姗姆莎按时来看望他,接济他一些,尽管她住在萨拉也夫的另一隅,而且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她美丽沉静,总是笑容可掬,对他来说,如同另一世界的生灵。有一阵姗姆莎竭力规劝他,恳切地央告他戒酒并把握自己。但当她看到劝解无济于事时,便不再进言,也不嗔怪他,只是继续来帮他操持家务。女婿也一样。晚上,在小酒店里,每个人都夸耀着什么,伊勃洛在生活中再没有美好光明的东西,便称赞起自己的小女儿和姑爷。
“我有个多好的女儿!姑爷也是好样的!都是好人哪!这……这……唉,就甭提了!”他面对周围的酒徒朋友们放声号啕起来。
酒一灌多,他不再神吹了,顿时忘了女儿和女婿,甚至自个儿,他在醉意蒙中没有留神,那些不饮酒的人在做什么,整个清醒的世界走向何方。当突然有一天他知道一场新的世界大战爆发时,震惊不已。
“柴爿!柴爿!”
“这大概又跟加里西亚似的,”——伊勃洛心里忖度。自然,这是别人,比他更年轻的人的事。不对,这回有些异样,好像另一码事儿。这一层甚至他也体察到了。
伊勃洛照旧推着板车,像喝酒和呼吸一样机械地吆喊着,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柴爿!”由于他只身孤影,忘却了一切,要是没有重大的嬗变和动乱的话,整个大战期间他都会这么推着自己的板车。然而一件意外的、沉痛的、莫名其妙的、按他往日的经验和想象而理解的战争绝对联系不上的事情发生了:女婿被逮捕,他想弄明白,干吗冷不丁抓走这么安分守己的人。回答是:“政治问题。”就这。
向他披露消息的人耸耸肩膀,闭上眼睛,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索拉克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虽然他根本丝毫也不理解。年轻人在牢里蹲了三个星期,尔后获释。过了两天,他钻进树林里去了。旋即姗姆莎又被抓走。伊勃洛闻讯,撂下车子就去探听女儿的下落。有一个穆斯林卫兵极其秘密地告诉他,姗姆莎两天前在审讯时被拷打死了。大概是失手,而并非故意。在挨了乌斯塔沙分子的头一记巴掌后,她就倒下了,再没爬起来。也许打得太重,也许她天生太纤细娇嫩吧?(哦,是的,是的,知女莫若父,她是那样消瘦、孱弱,那样伤感,跟她娘一模一样,而不像索拉克那么粗莽憨实。是啊,是啊,她像一朵嫩花骨朵!)
“柴——爿!柴——爿!”
为了不再提起此事和设法忘却,就得拼命喝酒。不过,伊勃洛恪守诺言,甚至酩酊以后也不背弃誓言。他灌得越来越多,吃得越来越少。在他心底不时涌起父亲的酸楚,索拉克氏宗族业已淡忘的骄矜和复仇的渴望,然而这一切都化为呐喊,和他在空荡的大街上的一成不变的吆喊声交融一起,最终和战争的其他恐怖共同沉溺在烧酒和麻木中了。
现在他再无任何亲近的人了。再没有任何人对他嘘寒问暖。他真正意兴阑珊了,整天赤着脚,半裸着身子——所有一切全都喝光了。
兵荒马乱终于结束,可是他仿佛又坠入五里雾中。开来一支新的军队:游击队——邻家婆姨们说“是支好队伍”。有一户街坊的打游击的儿子回家来了。伊勃洛从他那儿获悉,女婿已经阵亡,他是著名的英雄,报纸上还登载了他的照片。翌日,别人给他看了照片,伊勃洛的眼睛里饱含泪水,但他终究认出了女婿。不错,这是他,只是魁梧了些,高大了些,英俊了些,不折不扣是个真正的军官。他还挂着勋章。伊勃洛感到心口在隐隐作痛。邻家的小子,年轻的游击队员站在他身旁,笑呵呵地看着他,那么亲切,但终归有几分生疏。小伙子向他介绍英雄女婿的事迹,谈到生活和工作,又谈起饮酒有害。他扯这干吗?这跟烧酒有啥相干?
后来,在酒店里别人告诉他:他的女儿珊姆莎上报了。这件事情他也捉摸不透,却总是啜泣,暗自歔欷不禁,撇着嘴唇,把眼泪和烧酒一起往下咽。他重又忘记了一切,再次拉起板车。得挣钱买烧酒、烟草、面包……是的,也为了面包。
伊勃洛·索拉克这样遐想着,在一幢叫马林大院的陈旧的宅邸前驻步。他通常打这儿穿过通衢大街,拐入至今还有着“玛格利比”旧名称的错综、狭窄、陡峭的小巷。士兵们唱着歌在大街上行进。伊勃洛收住了脚步。想聆听一下:他的女婿也是军人、军官。他既有勋章,报上还登了照片。一列队伍的青年朝他迎面走来了,他们也唱着歌。他既不懂他们的歌曲,也不知道他们急匆匆地去哪里,要干什么,可是他的珊姆莎也曾经在这样的年轻人中间。这是报上写着的。人们读到了。还说她是壮烈牺牲的,是英雄的妻子。另外还写到——她心地纯正,自己也干过一番伟大的事业。哦,关于她的心地,这倒是真的。大概,应当写的一切,还有的没写吧。她有多么好,关于这些就没说。她不是别的,简直是皇后!至于她心地怎样,他最清楚。她的温柔的眼光不仅是对待父亲,而是对待一切活物。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柴爿!”
一队青年过去了,只有歌声从远方传来。又走来一支士兵的队伍。两支队伍的歌声相互追逐着。歌词混淆在一起。曲调也融合在一起,周围大家都在唱歌,都兴冲冲地赶着路程。这一切都有人率领着,指挥着,而一切又都在消失,离开他远远的了去打听一下他们上哪儿,去干什么?他什么也不理会,什么也没觉察。只有屁股沟儿隐隐作痛。每逢天气回暖,旧日的创伤就有些发作。不过这对他干活没啥影响,就是有点疼罢了。反正有一条他是心里明白的:他的女儿,连同女婿都曾在这些队伍里面。当他推车拐进第一条胡同时,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喊出声来:“我的孩子有多么了不起,人们!这……这简直没法说!”
他更快地推着自己的车,昂起头,用沙哑的声音嚷着:
“柴爿!”
一个少妇从二层楼窗户里探身出来,吩咐他送两捆柴上去。伊勃洛不假思索,便带着几分愠怒,倨傲地回绝了。
“亲爱的,送到这儿来,给你一个第纳尔。”
“我谁家也不送。别说一个第纳尔,给我一千个也不送。懂吗?要是你用得着,下楼来自己拿!”
女人在后头冲他嚷着一些刻薄难听的话。他不予理睬,用胸膛顶着车帮,使劲推着板车,高声喊道:
“柴爿!”
(肖伟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