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对着旧厂的那扇门朝里打开了,老板拉萨尔先生站在门槛上。他身材颀长,肤呈褐色,刚过三十岁。米黄色的华达呢西装敞开着,露出了白衬衫来,神气怡然自得。尽管他的脸像用刀削过似的瘦骨嶙峋,但通常总能给人以好感,就像大多数喜欢运动的人那样,举止自由洒脱。不过,他跨过门口时,似乎有点儿窘困。他的问好没有平日那么响亮;哪儿都没有人搭理他。锤子的敲打声放慢了。有点儿不协调,然后又响得更加欢快。拉萨尔先生犹犹豫豫地迈了几步,然后向小瓦勒里走去,他才干了一年的活儿。他把一块桶底放在离伊瓦尔几步远,靠近电动锯的一个大桶上,老板瞅着他这样做。瓦勒里继续干活,一声不吭。“喂,孩子,”拉萨尔先生开口了,“还行吧?”小伙子的动作蓦地变得更笨拙了。他向埃斯波西托瞥了一眼,后者离他不远,粗壮的胳臂上正堆放一摞木桶板,要搬到伊瓦尔那儿。埃斯波西托也瞅着他,一边继续干活,于是瓦勒里又将脸对着大酒桶,毫不答理老板。拉萨尔有点儿发愣,在小伙子面前呆立了一会儿,随后他耸了耸肩,回转身对着马尔库。马尔库骑在他的长凳上,一小下一小下地,慢慢而准确地削薄了一块桶底的边缘。“你好,马尔库。”拉萨尔的声调更加不自然。马尔库没有理睬,一心一意刨出薄薄的刨花。“你们怎么啦?”拉萨尔放大了嗓门,这回他转过来对其他工人说,“咱们没有达成协议,这是不假。不过这并不妨碍咱们一块儿干活呀。这样又有什么用呢?”马尔库站起来,取下桶底板,用手掌检验一下圆形的薄边,带着非常满意的神情眯起无精打采的眼睛,一直缄默不语,然后向另一个装配木桶的工人走去。在整个车间,只听到锤子和电动锯的响声。“好吧,”拉萨尔说,“等这会儿过去了,你们再让巴莱斯泰通知我。”他迈着沉着的步子,走出了车间。
他刚走不久,便响起两下铃声,盖过了车间的嘈杂声。巴莱斯泰刚刚坐下,要卷一支烟卷,他站起沉重的身子,走向尽里那扇小门。他一走,锤子就敲得不那么有力了,巴莱斯泰回来的时候,甚至有个工人刚刚住手不干。巴莱斯泰就站在门口说:“马尔库,伊瓦尔,老板有请。”伊瓦尔先去洗手,马尔库在他走过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一瘸一拐地走着,马尔库跟着他。
走到外面的院子里,阳光明媚,鎏金泛彩,伊瓦尔的脸上和赤裸的手臂上都感觉到它的照射。两人爬上忍冬花掩映下的室外扶梯,那藤蔓上已经点缀着几朵花儿。两人步入走廊,墙壁上挂着各种文凭,这时,他们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拉萨尔先生说话的声音:“吃过午饭后,你先让她睡下。要是还不好,我会派人去叫医生的。”紧接着老板出现在走廊里,把他们让进那已经熟悉的小办公室,室内家具模仿简朴的乡风,墙上缀满运动胜利品。“请坐。”拉萨尔说,自己坐到办公桌前。他们两人硬是站着。“我请你们两位来是因为您,马尔库是代表,而你呢,伊瓦尔,你是我仅次于巴莱斯泰的最老的职工。讨论如今已经结束了,我不想旧话重提。我不能、绝对不能答应你们要求的条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咱们都得出结论,必须复工。我看出你们怨恨我,这使我很难受,我怎么感觉就怎么对你们说。我只想简单补充这一点:眼下我不能做的,也许生意有了起色我就能做了。如果我能做了,那么不等你们要求,我就会做的。在这期间,咱们还是通力合作吧。”他停住了,仿佛在思索,随后抬眼望着他俩,说道:“怎么样?”马尔库瞅着外边。伊瓦尔咬紧着牙,想说而说不出。“你们听我说,”拉萨尔道,“你们都很固执。这会过去的。待到你们恢复理智时,别忘了我刚才对你们说的话。”他站起身,朝马尔库走去,对他伸出手来,说道:“就这样吧!”马尔库脸色兀地变白了,他的脸本来是十分随和的,如今变得紧绷绷的,刹那间又变成恶狠狠的。他猛然掉转脚跟,走了出去。拉萨尔也脸色煞白,瞅着伊瓦尔,没有对他伸出手去,喊着说:“你们真是见鬼了!”
两人回到车间时,工人们正在吃午饭。巴莱斯泰不在。马尔库仅仅说了一句:“空跑一次。”他回到自己干活的地方。埃斯波西托停止咬面包,问他俩回答什么没有;伊瓦尔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回答。然后,他去找自己的背包,回来坐在他干活的那张长凳上。他正要开始吃饭,这时,他瞥见离他不远的赛义德仰脸躺在一堆刨花上,目光消失在大玻璃窗外;这会儿天空不那么明亮了,把玻璃窗照得蓝幽幽的。他问赛义德,是不是吃过饭了。赛义德说,他吃过无花果。伊瓦尔停住不吃了。同拉萨尔见过之后,不自在的感觉就没有离开过他,这下便顿然消失,代替的是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他掰开自己的面包,站了起来,走到赛义德的跟前说,到下星期一切就会好转的:“那时你再请还我好了。”赛义德微笑着。他咬着一块伊瓦尔给他的三明治,不过是轻咬慢嚼,仿佛他并不饿似的。
埃斯坡西托拿来一只旧锅,燃起一小堆刨花和碎木。他把自己装在一只瓶子里带来的咖啡烧热了。他说,他认识的那个食品杂货商得知罢工失败,给了他这份礼物,也是给车间工人的。一只盛芥末的玻璃杯从这只手传到那只手。每次转手,埃斯波西托都往里倒一点已加糖的咖啡。赛义德吞下去时比吃面包更有滋味。埃斯波西托就着滚烫的锅,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一面还咂着嘴唇,说着粗话。这当儿,巴莱斯泰进来说该上班了。
正当大伙儿站起来,拾掇废纸餐具,塞进背包时,巴莱斯泰走到他们中间,突然开口说,这事对大家都是沉重的打击,他也不例外,不过,也没有理由像孩子那样行事,赌气是于事无补的。埃斯波西托手里拿着锅,转身对着他;那厚墩墩的长脸倏地变得通红。伊瓦尔知道他要说什么,大伙儿心里想的同他一样,老板说的要干就干,不干拉倒,这就把大伙儿的嘴给封上了,愤怒和无能为力有时能使人这样痛苦,甚至都叫唤不出声来。他们是人,这就把什么都说尽了,他们不会马上笑脸迎人的。但埃斯波西托这些话一句也没说,末了,他的脸表情放松,他轻轻地拍着巴莱斯泰的肩膀,而其他人则走开去干活。锤子重又敲响起来,大厂房充满了熟习的嘈杂声以及刨花和汗湿的旧衣发出的气味。大锯发出轰响,咬啮着埃斯波西托慢慢地往前推的鲜亮的木板。从锯口冒出一股湿润的锯末,像面包屑一样,落满吼叫着的锯刃两旁和紧握着木板的毛茸茸的大手上。木板锯开以后,就只听到发动机的鸣响。
伊瓦尔已经觉得他弯向长刨的背疼痛起来。通常疲乏要来得更迟些。他好几个星期不干活,缺少锻炼,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也想到自己的年龄,现在感到手工劳动更吃力了,而且这活计不光要一般的精确。这样腰酸背痛预示着老之将至。肌肉使过劲的地方,活儿干完了就感到又酸又累,这是走向死亡的前兆。出过大气力的晚上,就睡得像死猪似的。孩子想当小学教师,他是蛮对的。对体力劳动发表长篇大论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东西。
伊瓦尔挺起胸来,想喘口气,也为了要赶跑这些阴郁的想法,这时,铃声又响起来。但响得很怪,忽而短暂地停止了,继而又急促地响起来,以致工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巴莱斯泰惊异地倾听着,然后打定了主意,慢悠悠地走到门边。他消失以后不久,铃声终于止住。工人们又干起活儿来。门突然重新打开,巴莱斯泰朝更衣室跑去。他从那里出来,脚穿一双草绳底帆布鞋,一面穿着外衣,经过伊瓦尔身旁时对他说:“小姑娘又犯病了。我去叫热尔曼来。”边说边朝大门跑去。热尔曼照管这个车间,他住在郊区。伊瓦尔不加评论地重复了这个消息。大伙儿围着他,窘迫地面面相觑。只听到电动锯发动机空转的响声。“也许没有什么事。”有个工人这样说。大家回到原位,车间里重新充满各种响声,但工人们都慢条斯理地干着活,似乎等待着什么事。
过了一刻钟,巴莱斯泰回来了,他脱下外衣,不言不语,又从小门走了出去。阳光斜照在大玻璃窗上。一会儿,在锯子没有锯上木头的间歇里,可以听到一辆救护车喑哑的鸣响,由远而近,来到跟前便停止不响,一忽儿,巴莱斯泰回来了,大伙儿向他围拢过去。埃斯波西托切断了马达的电源。巴莱斯泰说,那孩子在她房间脱衣服时,好像受了一击,倒了下去。“啊,是这样!”马尔库说,巴莱斯泰摇了摇头,往车间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他的神情惶乱不安。救护车的呜叫声又响了起来。大伙儿站在静悄悄的车间里,沐浴在玻璃窗洒下的团团黄光之中,他们闲着的粗糙的双手垂在沾满锯末的旧长裤两旁。
下午其余的时间过得又慢又长。伊瓦尔直觉得疲倦,他的心一直揪紧着。他想说什么,但又无话可说,其他人也是这样。在他们沉静的面庞上,只能看到郁闷和某种执著的表情。有时,在伊瓦尔心里,倒霉这个字刚一形成,就马上像气泡那样,刚生即灭,他渴望着回到家里,同费南德和孩子相聚,呆在平台上。想到这儿,恰巧巴莱斯泰宣布收工了。机器全都停了下来。工人们不慌不忙地开始熄火,整理好干活的地方,然后一个个到更衣室去。赛义德是最后一个,他要打扫清洁,给尘土飞扬的地面浇上水。待到伊瓦尔走进更衣室时,埃斯波西托这个浑身毛茸茸的大块头已经在洗淋浴。他背朝着大伙儿,擦肥皂时发出很大的响声。往常,大伙儿都讪笑他害臊,说实在的,这头大熊确是固执地要遮盖他的阴部。可今天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埃斯波西托倒退着走出去,用一条毛巾像缠腰布一样裹住自己的臀部。轮到其他人洗澡了。马尔库正用劲拍打着赤裸的腰部,这时,可以听到大门的铁轮缓慢地滚动的声音。拉萨尔走了进来。
他的一身穿着同他第一次来看望时那样,但他的头发有点儿蓬乱。他站在门槛上,凝视着人已走空的宽敞的车间,他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朝更衣室那边看着。埃斯波西托一直围着他的缠腰布,背向着拉萨尔。他赤身露体,十分尴尬,换着脚摇来晃去。伊瓦尔心想,拉萨尔是想对马尔库说几句话。但马尔库全身隐在水帘后面,看不到他。埃斯波西托抓起一件衬衫,动作麻利地穿在身上,这时拉萨尔用喑哑的嗓音对他说:“你好。”说完向小门那儿走去。等到伊瓦尔想叫住他时,门已经重新关上了。
伊瓦尔没有洗澡就穿上了衣服,对大伙儿说了声晚安,不过是真心实意说的,大伙儿也用同样的热诚回答他。他飞快走出车间,找到他的自行车,骑上车子时感到一阵腰酸背痛。落日将尽,他踩着车通过拥挤的城市。他骑得很快,一心想回到家里,坐在平台上。他要到洗衣房洗涮一下,然后坐下来,越过大道那边的栏杆,眺望那和他相依为伴的大海,海水定然比早晨变得更湛蓝了。不过,小姑娘也要陪伴着他,所以他情不自禁地也想到她。
回到家里,男孩子已从学校回来了,正在阅读图文并茂的期刊。费南德问伊瓦尔一切是不是过得顺利。他一声不吭,在洗衣房里洗了个澡,然后靠着平台那堵小小的墙壁,坐在长凳上。带着补丁的衣服晾在他的头上,天空变成透明的色彩,越过墙壁,可以看到黄昏下柔和的大海。费南德端来了茴香酒,两个玻璃杯和装凉水的陶壶。她在丈夫身旁坐下来。他握着她的手,原原本本全对她讲了一遍,就像他俩婚后最初那段日子那样。他讲完后,一动不动,背向着大海,那儿,从天际的一端到另一端,暮色苍茫,天色迅速暗下来。“啊,错的是他!”伊瓦尔迸出这一句。他多想变得年轻,多想费南德也变得年轻,那么,他俩就可以远走高飞,跑到大海的那一边去。
(郑克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