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迪躺在床上,想到那个印第安人和野牛的世界,那个一去不复返、现在不可想象的世界。他但愿他能生活在那个英雄的时代,但是他明白自己不是英雄的材料。现在活着的人中间,可能除了比利·勃克之外,没有一个配得上去做当时的那一番事业。当年活着的是一代巨人,无所畏惧的人,坚强的人,这种人今天荡然无存。乔迪想到那广阔的原野,想到那像蜈蚣似爬行的车队。他想到他祖父骑着高头白马,编排着大队人马。巨大的幽灵在他脑子里行进,他们走出大地,他们不见了。
这时候,他回到了牧场。他听见万籁寂静中单调、急疾的声响。他听见外面狗窝里有一条狗在捉跳蚤,听见狗每扑一下肘子拍打地板的声音。接着,风又刮了起来,黑色的柏树吱吱嘎嘎地响,乔迪入睡了。
叫吃早饭的三角铁响以前的半个小时,他已经起床了。他经过厨房的时候,他母亲正在捅炉子,把火弄旺一点。“你起得早。”她说:“上哪里去?”
“出去找一根好棍儿,我们今天要去打老鼠。”
“‘我们’指谁?”
“怎么,爷爷跟我啊。”
“你把他拉了进去。你老是拉别人,生怕自己挨骂。”
“我这就回来,”乔迪说,“我是想准备好棍子再吃早饭。”
他随手关上纱门,外面是清凉、蔚蓝色的早晨。鸟儿在晨曦中忙碌,牧场的猫像粗短的蛇似的从山上直窜下来。它们一直在黑暗中抓地鼠,四只猫肚子里虽然已经填饱了地鼠,可是它们还围坐在后门口喵喵地叫着,要喝牛奶,一副可怜相。“杂种”和“摔跟头”这两条狗沿着矮树丛边走边嗅,用严肃的态度执行任务,可是乔迪一吹口哨,它们猛地抬头,摇晃着尾巴,它们跑到他身边,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打呵欠,乔迪一本正经地拍拍它们的脑袋,往前走到风吹日晒的废料堆去。他拣了一把旧的扫帚柄,一小块一英寸见方的废木头。他从兜里掏出一条鞋带,把它们两头松松地系起来,做成一条连枷。他把他这个新式武器在空中一挥,打在地上试了试。两条狗吓得跳过一边,害怕地吠叫着。
乔迪转身回去,经过牧场房子,朝草堆走去,想看一看屠杀的战场。但是,耐心地坐在后门台阶上的比利·勃克向他喊道:“你不如回来吧,只有一两分钟就要吃早饭了。”
乔迪折回来,朝房子走去。他把连枷靠在台阶上。“这是赶老鼠用的,”他说,“我敢说它们都养胖了。我敢说它们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发生什么事。”
“它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比利富于哲理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这个说法把乔迪弄糊涂了。他知道这话是对的。他的想象即刻离开了逮老鼠这件事。这时,他母亲走出来,站在后廊上敲打三角铁,于是种种想法都沉了下去。
他们坐下的时候,爷爷还没有来。比利指指他的空位子。“他挺好吗?没生病吧?”
“他穿衣服慢着呢。”蒂弗林太太说,“捋胡子,擦鞋,刷衣服。”
卡尔在玉米粥里放上糖,“率领一支车队,横跨平原的人,穿着如何,一定得非常考究罗。”
蒂弗林太太冲着他叫道:“卡尔,你别这样!请你别这样!”她的语气里威胁多于请求。这种威胁的口气把卡尔惹火了。
“那么,我得听多少遍铁板的故事,多少遍三十五匹马的的故事?那个时代已经完结了。既然已经完结了,他为什么不把它忘掉?”他越说火气越大,嗓门提得高高的。“为什么非得说了又说?他穿过大平原。这没错!现在这件事结束了。谁也不想听了又听。”
进厨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坐在桌子边的四个人一动不动。卡尔把舀粥的调羹放在桌上。用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
这时,厨房门开了,爷爷走了进来。他嘴边挂着不自然的笑容,斜瞟着眼睛。“早上好!”他说道,也坐了下来,看着他的那盆粥。
卡尔不肯收场。“您——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爷爷猛点了一下头。
“我不知道我心里怎么一回事,爸爸,我是无意的。我刚才说着玩呢。”
乔迪亏心地看看他的母亲,他看到她正瞧着卡尔,紧张得气都没敢出。他说的话可真糟糕。他这样说,是把自己撕成碎片。对于他来说,收回一个字就够怕人的,厚着脸皮往回缩更是可怕的事情。
爷爷眼睛望着别处。“我尽量叫自己正常一点,”他轻声说,“我不生气。我不在乎你说的话,你说的可能对。我注意到这一点。”
“不,”卡尔说,“我今天早晨感到不舒服。对不起,我刚才说的话不对。”
“别觉得抱歉,卡尔。人老了,有时候看事情不清楚。可能你是对的。横跨平原这个时代已经结束。既然已经结束,也许该把它忘掉。”
卡尔站起身来。“我吃完饭了。我干活去。你慢慢吃。比利!”他急忙走出餐室。比利把他剩下的早点大口大口地吃掉,立刻跟了出去。但是乔迪不能离开他的椅子。
“你不愿意再讲故事了吗?”乔迪问道。
“怎么?我当然愿意讲,不过只能在——我知道人家想听的时候。”
“我想听,爷爷。”
“啊哟!你当然想听,可你是一个小孩子。这是大人的事,可是只有小孩子愿意听。”
乔迪从他座位上站起来,“我在外面等你,爷爷。我做了一根打老鼠的好棍。”
乔迪在大门口等着,等老爷子走到门廊上。“咱们这就走,打老鼠去!”乔迪叫道。
“我想我就晒晒太阳吧,乔迪。你打去。”
“你喜欢使棍就把棍给你。”
“不,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乔迪怏怏地走掉了,朝旧草堆那个方向走去。他尽量去想那些胖乎乎、肉滋滋的老鼠,提高自己的兴致。他用连枷敲着地。狗在他周围又起哄又吠叫,但是他不能去。他回到家里,见爷爷坐在廊子上,样子又瘦又小,黑黝黝的。
乔迪不去打老鼠了,走到台阶,坐到爷爷脚边。
“回来了?你打死老鼠了吗?”
“没有,爷爷。我过两天去打。”
早晨的苍蝇嗡嗡地贴近地面飞着,蚂蚁在台阶前面穿来穿去。鼠尾草浓郁的味道传下山来。门廊上的木板让太阳晒得暖融融的。
爷爷说话的时候乔迪没有意识到。“照我现在的心情,我不该在这儿呆着。”他端详了一阵自己那双强壮、而又衰老的手。“我好像感觉到当年横跨平原没有什么意思似的。”他的眼睛从山坡上望去,停在树枝上一只一动不动的老鹰上。“我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可是我想要告诉大家的不是故事本身。我只知道我讲故事的时候希望大家怎么去感受。”
“印第安人,冒险的经历,甚至横跨到这里来,这些事都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是整个一大群人变成一头巨大的爬行动物。我是首领。它往西走,往西走。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但这一头巨大的动物所要求的就是往西走。我是领头的,如果我没有去,会有别的人去领头。事情总得有个头头。
“大白天,矮树丛下面,树荫是黑的。我们终于见到了山。我们叫了起来——都叫了起来。但是要紧的不是到这儿来,要紧的是向前走,往西去。”
“我们把生活带到这里来,像那些蚂蚁推蛋似的把生活固定了下来。我是领头的。往西走这件事像上帝一样伟大,慢慢的一步步走去,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一直把陆地走完。”
“于是,我们到了大海边,这就完了。”他停了下来,擦擦眼睛,擦得眼圈发红。“我要讲的是这一点,不是故事。”
这时,乔迪说话了,爷爷吃了一惊,看着他。“说不定哪一天我会领着人们往西去。”乔迪说。
老人笑了。“现在没有地方可去了。那头是海,过不去。海边住着一长溜老头儿,痛恨大海,因为大海挡了他们的去路。”
“我可以坐船,爷爷。”
“没有地方可去,乔迪。处处都被占领了。但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不,不是最糟糕的。人们已经没有往西去的精神了,不再渴望往西去了。已经完了。你父亲说得对,这已经完结了。”他在膝盖上交抱着双手,望着它们。
乔迪觉得非常难受。“你要一杯柠檬水吧,我去给你调去。”
爷爷正想说不要,这时他见到乔迪的脸色。“好的。”他说,“好,喝一杯柠檬水好。”
乔迪跑进厨房,他母亲正在洗早餐用过的最后一只盆子。“我可以拿一只柠檬给爷爷调一杯柠檬水吗?”
他母亲学他说话的腔调——“再要一只给你自己调一杯。”
“不,妈妈。我不要。”
“乔迪!讨厌!”这时,她突然停住了。“去到冰箱里拿一只,”她温和地说道,“我这就给你拿榨果机去。”
(石枚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