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an——Paul Sartre(1905—1980)
墙
鱼和橄榄;下午,在阴影里,我想起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它的一半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另一半却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中。看到大地上的一切都能在天空中得到反映,真令人心酸。然而,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仰面朝天看了。天空再也引不起我的任何回忆。我宁肯这样。我回来坐在汤姆身旁。又过了很长时间。
汤姆开始轻声说话了。他必须不停地说话,否则,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想他是在跟我说话,可是他并没有朝我看。显然,他是怕看到我这个样子:灰暗,流汗。我们两个都一样难看,互相看起来比照镜子还可怕。
他看着那个活人——比利时人。
“你明白吗?”他问,“我可不明白。”
我也开始小声说话,一边看着比利时人。
“怎么,什么事?”
“我们这儿将要发生一些我不明白的事。”
汤姆的身边有一股怪味。我觉得自己对气味比平时更敏感了。我冷笑着说:
“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的。”
“这不一定,”他顽固地说,“我很想鼓起勇气,但至少我应该了解……你知道,他们将要把我们带到大院里去。然后,那些家伙将在我们面前排成一行。他们有多少人?”
“不知道。大概五个或八个。不会更多了。”
“那好。就算他们八个人。当有人对他们下令‘瞄准’时,我就会看到八支步枪都向我们瞄准。我想我简直要钻进墙里去。我将使尽全身气力用背去顶墙,但是墙却岿然不动,真像在噩梦里一样。这一切我都能想象得到。啊!你要是知道我能想象到的一切就好了。”
“行了!”我对他说,“这些我也都能想象到。”
“这大概是痛得要命的。你知道,他们专门瞄准眼睛和嘴,使你变形。”他恶狠狠地补充道,“我已经感到伤口的疼痛了。我感到脑袋和脖子已经痛了一个小时了。并非真的痛,但更加糟糕。因为这是明天早晨才能感觉得到的疼痛。以后呢?”
他的意思我很清楚,但是我不愿意流露出来。至于疼痛,我也感到全身仿佛刀伤累累似的。对此我很难忍受。但是同他一样,我也不很在乎。
“以后,”我生硬地对他说,“你就入土了。”
他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两眼直盯比利时人。医生不像在听。我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对于我们脑子里想的,他并不感兴趣。他到这里来是为了观察我们的身体,观察我们这些正在步步走向死亡的活人的身体。
“这真像一场噩梦,”汤姆说,“我要想一件事情,总觉得快想出来了,很快就要明白了。但是它却溜走了,于是我就忘了,这件事也就放下了。我想,以后将是一片虚无。然而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时我几乎想出来了……可是又忘了,我只得又重新开始思索痛苦、子弹和枪声。我跟你发誓,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不会变疯的。可是有些地方不对劲。我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这并不困难,但这是我自己看到的,亲眼看到的。我不得不设想……设想自己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世界将为别人继续存在下去。巴勃罗,我们生来并不是为了想这些的。你可以相信我,以前我曾经为了等待什么而彻夜不眠过。但是,现在这种事可不同往常。它将从背后把我们送上西天,巴勃罗,而我们自己对此却毫无准备。”
“住嘴,”我对他说,“要不要我去叫个神甫来听你的忏悔?”
他没有回答。我早已发现他想当预言家,并且在用平直的语调和我说话时管我叫巴勃罗。我不太喜欢这样。但是,所有的爱尔兰人似乎都是这样的。我仿佛觉得他身上散发出尿味。说实在的,我对汤姆并没有什么好感,我也不知为什么。即使因为我们要一起去死,我也应该对他多一点好感的。要是别人,情况就会不同了。例如拉蒙·格里斯。可是,在汤姆和儒昂中间,我感到孤独。不过,我倒喜欢这样。要是跟拉蒙在一起,我可能会变得心肠软一点的。但在这个时候,我的心很冷酷。我是故意心肠硬一点的。
他继续嘟嘟囔囔,像是挺有乐趣。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必定要不断地说话。他像那些年老的前列腺病患者一样,身上尿味冲天。当然我是同意他的意见的。他说的这些话,我也说得出来。死亡自然是不合情理的。而且,自从我行将死亡之时起,这堆煤,那条长凳,还有佩德罗那张丑脸,所有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不顺眼了。不过,我不喜欢和汤姆想一样的事情。我也很明白,在这一夜里,再过五分钟,我们就会同时继续想起来,同时出汗,同时颤抖。我从侧面看了他一眼,我仿佛第一次感到他的样子很奇怪。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亡的气色。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二十四小时以来,我一直生活在汤姆身边。我听他讲话,我也和他说话。并且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可是,现在我们俩酷似一对孪生兄弟,这仅仅是因为我们就要一起死去了。汤姆抓住我的手,但并没有朝我看:
“巴勃罗,我在想……我想我们是否真的在死去。”
我把手抽回来,对他说:
“下流坯,瞧瞧你脚底下吧!”
他的脚底下是一摊尿,并且尿还不断地透过裤子往下滴。
“这是什么?”他惊慌失措地问。
“你尿裤子了。”我说。
“不对,”他生气地说,“我没有尿,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比利时人走了过来,他假装关心地问:
“你感到不舒服吗?”
汤姆没有答理。比利时人看了看地上那摊尿。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汤姆粗暴地说,“我并不怕。我跟你们发誓,我不害怕。”
比利时人没有做声。汤姆站起来,走到角落里去撒尿。接着,他扣着裤裆的扣子往回走,重新坐下,再也不吭声了。比利时人在做记录。
我们都看着他,小儒昂也在朝他看。我们三人都在看他,因为他是个活人。他做出活人的动作,有着活人的忧虑;在这个地窖里他像活人一样冻得发抖;他有一具营养良好,听从自己指挥的躯体。我们这几个人却再也不大感觉得到自己的躯体了。总之,跟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想摸摸自己的裤裆,但是我不敢。我看着比利时人。他蜷着腿,支配着自己的肌肉,并且他可以想明天的事。我们这三个已经失去人血的亡灵,在那里看着他,并像吸血鬼一样吮吸着他的生命。
他终于抢先走到了小儒昂身旁。他是出于职业的目的想摸一下儒昂颈背的脉呢,还是为慈善心所驱使?如果是出于慈善心,那么这是漫长的黑夜中仅有的一次。他抚摸小儒昂的脑袋和脖子。小家伙两眼看着他,毫无反应。突然,他抓住医生的手,用异常的眼光看着他。他把比利时人的手放在他的两只手之间。他这两只手一点也不招人喜欢,就像两个灰色的钳子夹住一只红润肥胖的手。我已经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汤姆一定也看出来了。可是比利时人什么也不明白,他慈父般地微笑着。过了一会儿,小家伙把那只肥胖的红爪子往嘴里送,想咬它。比利时人立刻躲开,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他厌恶地看了我们一眼,大概猛然醒悟到我们跟他不是一样的人。我开始笑起来。一名狱卒惊醒了。另一名已经睡着的,也睁大了两只白眼珠子。
我感到既疲乏又高度兴奋,我不愿再想黎明即将发生的事,不愿再想死亡了。这毫无意义。我脑中出现的只是一些单词或一片空虚。每当我希望想一些别的事时,我就立刻看到枪管瞄准了我。我体验到自己被处决的滋味可能已经不下二十次了。有一次我甚至认为自己确实死了,大概因为我睡着了一分钟。他们把我拖到墙根,我挣扎着。我请求他们原谅。我惊醒过来,看了看比利时人。我害怕在梦里曾喊叫过;但是,他在捋自己的小胡子,什么也没有发现。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想我是可以睡着一会儿的。因为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实在是筋疲力竭了。可是,我不想白白丢失这两小时的生命。那样,他们就会在黎明来把我叫醒,我就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然后,连哼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就上西天了。我不愿意这样,不愿意像畜生一样死去。我要死得明白。另外,我也害怕做噩梦。我站了起来,来回走四方步。为了换换脑子,我就开始想我过去的事情。许多往事都杂乱无章地回忆起来了。有好的,也有坏的————至少我过去是这样认为的。一个个面孔,一桩桩往事。我仿佛又见到了一个年轻斗牛士的面孔,瞻礼日他在巴伦西亚被牛角撞伤了;我看到了我的一个叔叔的面孔,还看到了拉蒙·格里斯的面孔。我想起了一件件往事。例如:一九二六年我是怎样失业了三个月的,我又是怎样差一点饿死的。我想起在格拉纳达,我在一条长凳上过了整整一夜。那时我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发狂了,我不愿饿死。想起这些真有点好笑。追求幸福、女人和自由是多么艰难啊!为了什么呢?我曾想解放西班牙,我崇拜毕·伊·马加尔,我曾参加无政府主义运动,并在一些公众集会上讲过话。我对待一切都极其认真,仿佛我是长生不老的。
这时候,我觉得我的整个一生都展现在我面前了。我想:“这全都是该死的谎言。”既然我的一生已经告终了,那它也就毫无价值了。我纳闷我怎么会和那些姑娘一起去闲逛、胡闹的。早知道我会这样死去,我就不会去招惹她们了。我的一生就在我的眼前,它已经终止,关闭了,就像一只袋子。然而袋里装的东西却都是未完成的。有一阵,我试图对它作出评价。我想说:这是美好的一生。可是,我不能对它作出评价,因为这仅仅是一些模糊的轮廓。我的时间都用来为永生签发通行证了。我什么也没有弄懂。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有些东西我本来会留恋的,如:曼萨尼利亚酒,或者夏天我常在加的斯附近一个小海湾里洗的海水浴。可是,死亡使它们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比利时人忽然想出了一个妙主意:
“朋友们,”他对我们说,“只要军事当局同意,我可以给你们的亲人捎个信或转送纪念品。”
汤姆县声县气地说:
“我什么人也没有。”
我没有答理。汤姆等了一会儿,然后好奇地打量着我问:
“你不给贡莎捎句话吗?”
“不。”
我讨厌这种虚情假意的合谋。但这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在前一天晚上谈到过贡莎,我本不应该说的。我和贡莎在一起已经一年了。前一天,为了能和她相会五分钟,我即使用斧子砍断自己的胳膊也在所不惜。正因为如此,我才谈起了她,我实在没有办法。而现在,我再也不想见到她,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了。我甚至不再想把她抱在怀里。因为我厌恶自己的身体,它已经变得灰暗了,并且还在不断出汗。再说,我也没有把握不讨厌她的身体。当贡莎得知我死亡的消息时,她一定会哭的。她将有好几个月再也没有任何生活乐趣了。但即将死去的毕竟是我。我想起了她那美丽温存的眼睛。每当她看着我时,总有一种东西从她那里传到我的身上。但我想这一切都已结束了。假如现在她看着我的话,她的目光将停留在她的双眼里,而不会传到我这里来。我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