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里庇底斯只顾在人群中钻来挤去,根本没有停下来琢磨基考底斯(是基考底斯吗!他是个药剂师吧?)为什么在这条吉凶未卜的船的铁甲板上打他。事过多年以后,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可是,当时,他一门心思要集中全力爬上软梯。他在想,在他们莫明其妙地分开之前,他曾怎样想方设法帮助她不要在这充满敌意的气氛中从绳梯上摔下来。
“是康斯坦莎吗?”他哀求着,想把她召回到残存的生活中来。
他看着她从黑暗中走过来,不合时宜地戴在头上的那顶插着羽毛的帽子被城市的火光映成铜绿色。她奔跑着,身上那件原本很好看的银色连衣裙从上到下撕了开来,但摸上去倒还柔软。她偎在他身边,安慰着他。
“央克,”她歉疚地说,“我差一点儿把咱们那个盒子给丢了。我把它放到地上,一转眼的工夫,等我再去找的时候,却发现上面坐着一个人。”
他模糊地记起了当时如何费劲地把那个完全可以处理掉的、经不起磕碰的纸盒子弄上了软梯。实际上本来没有必要把它当作唯一幸存的财产这样加意保护。
如今她站在令人很不舒服的亮光里面,头上戴着那顶愚蠢地插着羽毛的小帽子,手里抱着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硬纸盒子。
他松了口气,大声问道:“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从科尼亚的那个俄国人手里买来的玻璃茶杯,”她答道。
“这些杯子完全可以跟着他一起回到俄国去,或者在科尼亚砸掉了事,我才不会介意呢!盒子!天哪,玻璃杯!”
熊熊的火光使她睁不开眼睛。她实在受不了啦,于是在甲板上放肆地失声痛哭起来,不过这已经不再引人注意了。
一条小船随波飘去,上面空无一人,看来已经被人丢弃了。一具尸体脸朝下地漂在水面上,头一直沉在水里。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叫喊:“船开了!我们得救了!”似乎真的可能得救,确切点说是死而复生吧。
他挽着她的手臂,默默地凝视着士麦拿的死亡。纸盒子在她的裙兜里,正随着她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动着,看来,她决心不再放开它了。
菲里庇底斯坐在日内瓦郊区的小花园凉亭里,搅动着杯子里的剩茶。马里亚卡斯也喝了不少,茶水在他的空肚子里翻腾,搅得他很不舒服。
“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灾难,”菲里庇底斯说道,“只不过是因为牵涉到了我们自己。”
头戴猎帽的老人此刻似乎对那次不幸早已淡漠,一心只想着眼前的小事。他瞧了一下表说道:
“真讨厌,我妻子还没回来。我们说好了要吃柠檬鸡蛋汤。她做的鸡蛋汤好喝极了,可能是跟吉里娅·阿西米娜学的,不过她自己不会承认。吉里娅是我们在乔斯岛时的管家。她不喜欢吉里娅。”
菲里庇底斯的目光现出了出神的样子,想到妻子要做的汤,眼睛里又有了光彩。
“我们在乔斯岛住过一段时间,”他说,“住在我祖父的房子里。那幢房子大概至今还算我的产业。”
“是那个百叶窗老是乒乓作响的房子吧?”
“对!”菲里庇底斯答道,“你还记得?”
客人并未作答,他在体验着这一切。
“海风一吹就响,”他听见菲里庇底斯喃喃地说道。
海风吹进了陈设过多的屋子。拥挤不堪的家具上面覆盖着一层灰色的浮尘。康斯坦莎·菲里庇底斯在阴暗的房间里奔忙着。
“阿格雷娅,吉里娅·阿西米娜!”她大声喊道,既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也控制不了百叶窗,“窗户在怦怦直响!”她大声抱怨道,风使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洪亮。“两个女人连一点儿脑子也没有,还真得让我在你们脑壳里塞进去一些才行。快!快来帮帮忙!我手指甲都快劈了。”
两个女仆(一个是后来结仇的吉里娅,一个是从莱姆诺斯来的女孩子)为了避免一场大难,趿拉着拖鞋急忙跑了过来。
“阿格雷娅可真壮实,”菲里庇底斯夫人常对丈夫讲,“简直是头牛。”
他可能正在吃樱桃,所以没有吭声。看到他把樱桃核吐到手里的样子,她禁不住咬了咬嘴唇。
“而且还很善良。”菲里庇底斯叹了口气说。
这个结实而文静的棕色皮肤女孩子很会摆弄乔斯岛那栋房子的令人讨厌的老百叶窗上面的锈插销。菲里庇底斯夫人为把她带了出来而十分得意。因为她丈夫经常外出;不是去亚历山大就是去马赛。
只要他在家里,傍晚的时候,他们常一起坐坐,他拿着外国报纸,她摆弄着纸牌,不时地用小时候从家庭教师那儿学来的英语交谈几句。
“我把阿格雷娅买回来只是为了做伴儿。”菲里庇底斯夫人有一次说道。
“买回来?”他大笑起来。
“带来!”她有些愠怒地改了过来,接着又一再地重复道:“带来!带来!”
他没再就这件使他和女仆更加接近的事情谈下去。
“要我给您梳头吗,夫人?”在没有风的早晨女仆常这样问。
康斯坦莎很喜欢让她梳头。在梳头的时候,阿格雷娅虽然很用力,但却又十分轻柔。康斯坦莎穿着睡衣,坐在那里读着祖父留下来的书籍。她读过赫瑞迪亚和勒贡特·戴里斯尔的诗篇和保尔一路易·柯瑞尔的信札,也读过《艾凡赫》。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经常感到烦闷,非常烦闷。
她经常站起来,在空房间里走来走去。啊,她真是爱他(即使他并不爱她),世界上就不会有人真正像她那样去爱一个人。
“你能够理解他怎么竟然会爱上魔鬼的吗?”康斯坦莎听到背后有人这样说。
这是吉里娅·阿西米娜的声音。菲里庇底斯夫人没有听到回答,因为阿格雷娅没有吭声。
“魔鬼!”吉里娅·阿西米娜低声说。
有一次吉里娅尖声嚷道:“她若不是魔鬼,还有谁是呢?难道拜占庭的女王会是魔鬼不成?”
吉里娅把尿盆顶在头上。菲里庇底斯夫人不能不发话了:“这个习惯太叫人恶心了!吉里娅·阿西米娜,我对你的举动感到奇怪,你还是个有些教养的人哪!”
由于某种原因而变得十分珍贵的俄国玻璃杯子被打碎了一只,菲里庇底斯夫人理所当然地朝阿格雷娅冲了过去,打了她一记耳光。当时,女仆挨打是常有的事儿,所以阿格雷娅照样一声没吭。
“天哪!真谢谢你,阿格雷娅!”这是菲里庇底斯夫人偶然听到的。
“我若是你,肯定会叫唤的。”吉里娅说,“那些玻璃杯真讨厌,难看极了!好像剩下来的还不够似的!一看见她,我就精神紧张,手里拿不住东西。”
阿格雷娅一言未发。
那天傍晚,菲里庇底斯夫人把女仆叫到了身边。她没有道歉,因为一个人是不能道歉的,尤其不能向一个在岛上土生土长的棕色皮肤的女孩子道歉。
“把你的针线活带来,”她温和地说,“在这儿坐一会儿,陪着我看书。我觉得有点儿孤单。”
她们就这样平等地一起坐着。这是有失体统的,不过不会有人知道。
菲里庇底斯夫人的房间在榕树篱笆后面。她经常透过油漆斑驳的百叶窗扇偷偷看夏日的游客,那些人们不愿意与之交往的雅典的阔佬。他们从帽檐下面向她张望。光天化日之下,她看上去是个很不起眼的女人,但是骨子里却高雅不凡。
丈夫不在家时,她常常利用傍晚的时间在她祖父家的花园里闲逛,或者砸开杏核,把甜丝丝的杏仁放进嘴里嚼着。通常她身边总是带着女仆,就是那个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头发蜷曲的女孩子。
菲里庇底斯夫人也常外出。在吉卜赛女郎的那件事情之后,她去了雅典。
吉卜赛女郎来的时候,菲里庇底斯先生正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着一只玻璃茶杯。茶杯是吉里娅·阿西米娜端来的,当时,莱姆诺斯的那个女孩子阿格雷娅还没有来。
“先生,只要几个铜板我就可以给您算算命,”吉卜赛女人说道。
她的乳房像两只皮口袋一样耷拉在棉连衣裙下面,身上有一股炭火和公园拐角的售货亭里卖的香糖的味道。
“不过您得从胸前拔下一根毛给我。”吉卜赛女人接着说道。
个子很矮、毛发不很发达的菲里庇底斯在身上摸索了好一阵子。
吉卜赛女人究竟一丝不挂地在阿牙摩尼的山里跳了多久,只有老天知道。不过她一定是跳过,因为她走起路来就像是迈着长腿跳舞一般,而且,身上的衣服也轻如浮云。有些女人的腌身体很快就会不由自主。菲里庇底斯先生勉强能够想象出吉卜赛女人的舞姿,在冷冰冰的满月下她的似乎离开了主体的影子。
这就是康斯坦莎对吉卜赛女人的预言如此恼怒的原因。她走了(完全可能是去了巴黎),但是随身带着丈夫的那张镶在银框里的相片,她本可以不再回来,然而,还是回来了,并且为了生活得舒服一些还从莱姆斯带回来了一个女仆。
“你看,”她对她丈夫说,“无论对别人还是对你,生活都会自有安排。”
在那幢灰房子里,声音显得特别响。
不过,在她回来的那天夜里,却只能听见他们两个尽量压低了的声音。
“哎唷!”她叫道,“央克!你疯了!真是疯了!”
他为自己的疯狂而欣喜,在疯狂中她用牙咬住了他。
当时还未被辞退的吉里娅·阿西米娜怎么也听不够那个声音。
“那么咱们走吧,到雅典去。”他考虑成熟之后说道。
“噢,我并不要求你去!”她赶紧说明,因为她不愿意以自己体质孱弱作为理由,而她丈夫已经认定她身体不佳了。
“但是这关系到你的健康。”
“是我的年龄。”她边说边把嘴角收拢。“我知道,像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总免不了有些荒唐,不过,这样说了也无济于事。”
他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的手上,那副样子几乎让她受不了,她真想抓住他那已经干瘪的手,把它深深地藏到心里,因为在那里,一切都永葆青春。
实际上并不完全是由于她孱弱的身体,尽管与此不无关系。还有许多其他原因:屋子里面到处覆盖着灰尘;百叶窗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防波堤对面灯塔的光夜间总要射进屋子里来。岛上的道路全都布满了深深的车辙,绵延的山峦是清一色的灰色浮石。无所事事的贵妇们每天傍晚一边坐在那里吃着碟子里的果酱,一边思索着从雅典定做什么样的手提包。唉,乔斯岛上那漫长而凄凉的夜晚啊,即使不下雨也充满了潮气。菲里庇底斯夫人可能觉得最糟糕的还是丈夫的厄运,如果换个地方,也可能会躲过那场灾难。
就这样,康斯坦莎·菲里庇底斯没有去定做什么手提包,而是为自己和丈夫安排新的生活。她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非常激动。嘴唇在背面涂银的镜子中不住地颤抖。这镜子曾经见到过多少爱人们的眼睛和拥抱呀。
“你不该看,”当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背后的时候,她不满意地说道,并随手放下了镜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女人的脸在镜子里面比在实际生活中还要秘密?”
她的实际生活究竟是什么呢?他暗自寻思。动乱已经使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左下眼皮已经开始痉挛。他爱她,因为他们一起解开了许多谜,他爱得越来越深。因为有些谜他永远也无法帮助她解开。
没过多久他们就乘小轮船走了。每当这班船靠岸的时候,全城的人都去接希冀得到它永远也不会带来的东西。
菲里庇底斯夫妇去了雅典,住在利卡维多斯脚下的一套公寓里。那个地点不能说不时髦,虽然为了使生活快乐一些她本来可以结交一些朋友。
关于自己的态度,她做了这样的解释:“我太知足了,也可以说是太自私了,所以不愿意去参加那类活动。”
她的口气十分坚决。似乎准备着有人前来验证。然而,她丈夫从不吭声。至于仆人嘛,终究是仆人。
菲里庇庇斯夫人在丈夫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到地中海沿岸各港口去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孤身独处。他猜想,自己走后她可能感到更幸福。分离使她心平气和(至少从她的脸来看是这样的)。
最亲爱的央克(她有一次这样写道):
每逢你不在,我总能够平心静气地回想过去的事情,不受眼前那些令人难受的事情的干扰。你可能会说:哪些叫人难受的事情呢?哎,事情一过也就不必再去为之难受了。
我顺便告诉你,阿格雷娅打碎了一只玻璃杯,我给了她一嘴巴,她没有哭。有时候我想,这个女孩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感情,现在我才知道:她很会体贴人,所以难得哭一次。央克,我十分器重她,不过这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直接告诉她的。如果讲了,我们两个人都会非常尴尬的!但是她打碎了一只玻璃杯,如今你在科尼亚从俄国人手里买来的杯子就只剩下两只了。在我们所受的一切损失中,这无疑是最严重的,所以每打破一只这么结实、这么经摔的杯子,我精神上都要受到很大刺激……
菲里庇底斯夫人的确受了很大的刺激,甚至一病不起。他回来时发现她躺在床上。
“没事儿,”她说。“不过是偏头疼。”
可是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讲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