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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2)

“可是人家说她有一些事儿呢。”我说。

“哦,他们就是喜欢多嘴多舌,”他说,“他们除了胡说八道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你别去理它,就像别理上一个冬天有多冷一样。”

有一天,拉比派人来叫我去,他说:“吉姆佩尔,关于你老婆的事情,你肯定是你搞错了?”

我说:“我肯定。”

“哦,不过你要注意!你是亲眼看见的。”

“一定是个影子,”我说。

“什么影子?”

“我想,就是一根横梁的影子。”

“那么你可以回家了。你得谢谢扬诺弗拉比,他在迈莫尼迪兹著作中找到了对你有利的冷僻的资料。”

我抓住拉比的手,吻它。

我要立刻跑回家去。和老婆孩子分离了这样长一段时间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后来我考虑:现在我还是先回去工作,到晚上再回家。我对什么人也不说,然而在我心里却把这一天当作一个节日。

女人们照例地取笑我,挖苦我,她们每天都是如此的。可是我心里想:你们这些饶舌的人,尽管去胡说吧。已经真相大白了,就像油浮在水面上。迈莫尼迪兹说过这是对的,那么这就是对的了!

晚上,我盖好面团让它发酵,带着我那一份面包和一小袋面粉,就向家里走去。月亮很圆,群星闪烁,不知道什么事使人感到毛骨悚然。我急急向前走着,在我前面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这是冬天,刚刚下过雪。我想唱支歌,但是时间已经晚了,我不想惊醒居民们。

于是我想吹口哨。不过我记起一句老话:你在晚上不要吹口哨,它会把精灵引出来。因此我悄悄地尽快走着。

当我走过那些基督徒的院子时,里面的狗对我吠了起来。但是我想:你们叫吧,叫掉你们的牙!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狗!而我是一个人,一个漂亮妻子的丈夫,两个有出息的孩子的父亲。

当我走近我老婆的房子时,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好像一个犯罪的人的心一样。我不怕什么,可是我的心却怦怦地跳着!跳着j嘿,不能往回走。我悄悄地抬起门闩,走进屋去。埃尔卡睡得很熟。

我瞧着婴儿的摇篮,百叶窗关着,但是月亮光从裂缝里穿进来。我看见新生婴儿的脸,我一看到她,立即就爱上她,她身上的每一部分我都爱。

随后我走近床边,我看到的还是睡在埃尔卡旁边的学徒。月光一下子没有了。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哆嗦着,我的牙齿直打战。面包从我手中落下来,我的老婆醒了,问:“是谁呀?”

我喃喃地说:“是我。”

“吉姆佩尔?”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我想你是被禁止到这儿来的。”

“拉比说过了,”我回答,像发烧一样抖着。

“听我说,吉姆佩尔,”她说,“出去到羊棚里看看羊好不好,它恐怕是病了。”我忘记说了,我们是有一只山羊。当我听说山羊有病时,我就走到院子里,这只母山羊是一只很好的小动物。我对它几乎有一种对人的感情。我犹豫地举步走到羊棚前,打开小门,山羊四脚直立在那里。我把它浑身摸遍了,拉拉它的角,检查了它的乳房,没有找到任何毛病,它大概是树皮吃得太多了。“晚安,小山羊,”我说,“保重。”这个小小的牲畜用一声“咩”来回答,仿佛感谢我的好意。

我回到房里,学徒已经不见了。

“小伙子在哪儿?”我问。

“什么小伙子?”我老婆回答。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学徒。刚才你和他睡在一起的。”

“今天晚上、昨天晚上我都梦见过精灵,”她说,“他们会显灵,把你杀死,连肉体带灵魂!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了,使你眼花缭乱。”她叫道,“你这个讨厌的畜生!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幽魂!你这个野人!滚出去,否则我要把全弗拉姆波尔镇上的人都从床上叫起来!”

我还没有移动一步,她的弟弟就从炉灶后面跳出来,在我后脑上打一拳。我以为他已经把我的脖子打断了。我觉得我身上有个地方被打坏了,于是我说:“不要吵架。这样吵会让人家怪我把幽魂和鬼都引来了。”她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没有人愿意再碰我烘的面包了。”

总之,我好歹使她安静下来了。

“好吧,”她说,“够了。你躺下来,让车轮把你碾碎吧。”

第二天早晨,我把学徒叫到一边。“你听我说,小兄弟!”我说。

我把他的事情揭穿。“你说什么?”他两眼盯着我,好像我是从屋顶或者什么东西上掉下来似的。

“我发誓,”他说,“你最好还是去找个草药医生或者找个巫医。我怕你脑子出毛病了,不过我给你瞒着。”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长话短说,我和我老婆过了二十年,她给我养了六个孩子,四女两男。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发生过,但是我既没有听到过,也没有看见过。我相信她,这就完啦。拉比最近对我说:“信仰本身是有益的,书上写着,好人靠信念生活。”

我老婆突然生病了。开始时是一个小东西,乳房上有一个小肿瘤。但是显然她是注定活不长的,她没有寿命。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大一笔钱。我忘记说了,这时候,我自己开了一家面包房。在弗拉姆波尔镇上也算是个富翁了。巫医每天来,邻近地区所有的女巫医也都请来过。他们决定用水蛭吸血,随后试用拔火罐。他们甚至从卢布林请了一个医生来,但是已经太晚了。在她死以前,她把我叫到她床边,说:“饶恕我,吉姆佩尔。”

我说:“有什么要饶恕的?你是一个忠诚的好妻子。”

“唉,吉姆佩尔!”她说,“想到所有这些年来,我是怎样欺骗你的,我感到自己是多么丑啊。我要干干净净去见我的上帝,因此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

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不亚于挨了当头一棒。

“他们是哪个的呢?”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有一大批……不过孩子,都不是你的。”她说时,她的头往旁边一倒,她的眼睛失去神采,埃尔卡就此结束生命。在她变白了的嘴唇上留着一丝微笑。

我想,她虽然死了,仿佛还在说:“我欺骗了吉姆佩尔,这就是我短短一生的意义。”

埃尔卡的丧事完毕以后,一天晚上,当我躺在面粉袋上做梦的时候,恶魔自己来了,对我说:“吉姆佩尔,你为什么醒了?”

我说:“我该做什么呢?吃肉包子吗?”

“全世界都欺骗你,”他说,“所以你应该欺骗全世界了。”

“我怎么能欺骗全世界呢?”我问他。

他回答:“你可以每天积一桶尿,晚上把它倒在面团里,让弗拉姆波尔的圣人们吃些脏东西。”

“将来的世界要审判我怎么办呢?”我说。

“没有将来的世界,”他说,“他们用花言巧语来欺骗你,说得你相信你自己肚子里有一只猫。尽是胡说八道!”

“那么,好吧,”我说,“不是还有一个上帝吗?”

他回答:“根本没有上帝。”

“那么,”我说,“那儿是什么呢?”

“黏糊糊的泥沼。”

他站在我的眼前,长着山羊胡子和角,长长的牙齿,还有一条尾巴。我听了这些话,要去抓他的尾巴,但是我从面粉袋上摔下来,几乎摔断肋骨。现在我得对造化的召唤作出答复,我走过去,看见发好的面粉团,它似乎在对我说:“干吧!”简单地说,我让自己被魔鬼引诱了。

黎明时,学徒进来。我们做面包,撒上香菜籽,放到炉灶上烘。

于是学徒走了,我留着,坐在炉灶前小沟内的一堆破布上。好啦,吉姆佩尔,我想,对于他们加在你身上的全部羞辱,你已经报了仇。外面浓霜闪烁,然而在炉灶旁是温暖的,熊熊的火焰使我的脸感到热乎乎的。我垂着头,打起瞌睡来。

忽然我在梦中看见埃尔卡,她穿着尸衣。她叫我:“你干了什么,吉姆佩尔?”

我对她说:“这都是你的过错!”接着就哭起来。

“你这傻瓜!”她说,“你这傻瓜!因为我弄虚作假,难道所有的东西也都是假的吗?我从来骗不了什么人,只骗了自己。我为此付出了一切代价,吉姆佩尔。他们在这儿什么都不会饶恕你的。”我瞧着她的脸,她的脸是黑的;我一吓,就醒了,依然默默地坐着。我意识到一切都处于成败关头。眼前踏错一步,我就会失去永久的生命。但是上帝保佑我。我抓起一柄长铲,把面包从炉灶里取了出来,拿到院子里,开始在冰冻的土地上掘一个洞。

当我正在掘洞的时候,我的学徒转来了。“你在干什么,老板?”

他问,脸色变得灰白,像一具死尸。

“我的事,我自己知道。”我说,我当着他的面,把面包全部埋掉。

然后我回到家里,从隐藏的地方取出我的积蓄,分给我的孩子们。“我今天晚上见到你们妈,”我说,“她变黑了,可怜的家伙。”

他们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吧,”我说,“忘记一个叫吉姆佩尔的人曾经存在过。”我披上我的短大衣,穿上靴子,一只手拿着装祈祷披巾的袋子,一只手拿着我的手杖,吻了一下门柱圣卷。人们在街上看见我时,感到万分诧异。

“你要去哪里?”他们问。

我回答道:“去见见世面。”我就这样离开了弗拉姆波尔。

我漫游各地,好人没有一个不理我。过了好多年,我老了,白发苍苍;我听到了大量的故事、许多谎言和弄虚作假的事情,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懂得实际上是没有谎言的。现实中没有的事情晚上会在梦中遇见。这个人遇到的事,也许另一个人不会遇到;今天不遇到,也许明天遇到;如果来年不遇到,也许过了一世纪会遇到。这有什么区别呢?我常常听到一些故事,我会说:“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不到一年,我会听到那种事情竟然在某处发生。

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在陌生的桌子上吃饭,我常常讲些永远不会发生、不可信的故事:关于魔鬼,魔术师,风车之类。孩子们跟在我后面,叫道:“爷爷,给我们讲个故事。”有时他们指名要我讲一些故事,我尽可能使他们满意。一个胖小子有一次对我说:“这就是你以前对我们讲过的故事。”这个小淘气,他说得对。

梦里的事情也是跟以前一样的。我离开弗拉姆波尔已经好多年了。但是我一闭上眼睛,我就到了那儿。你想我看见谁了?埃尔卡。她站在洗衣盆旁边,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但是她容光焕发,她那双眼睛像圣徒的眼睛一样神采奕奕。她对我说些稀奇古怪的话,讲些奇怪的事情。我一醒过来,就完全忘记了。但是只要梦不断做下去,我就感到安慰,她回答我全部疑问,她的话结果都是对的。我哭着恳求她:“让我和你在一起。”她安慰我,告诉我要忍耐。

这日子不会太远了。有时她抚摩我,吻我,贴着我的脸哭泣。当我醒来时,我还感觉到她的嘴唇,尝到她的眼泪的咸味。

毫无疑问,这世界完全是一个幻想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实世界只有咫尺之遥。我躺在我的茅屋里,门口有块搬运尸体的木板。掘墓的犹太人已经准备好铲子。坟墓在等待我,蛆虫肚子饿了;寿衣已准备好了——我放在讨饭袋里,带在身边。另一个要饭的等着继承我的草垫。时间一到,我就会高高兴兴地动身。这将会变成现实,那儿没有任何纠纷,没有嘲弄,没有欺骗。赞美上帝:在那儿,连吉姆佩尔都不会受欺骗。

(万紫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