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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南非)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2)

“没错儿,如果您想这么说。不过还不止于此。您教人们如何感受。凭着上帝的恩典,凭着这笔的恩典,因为它随着思想的移动而移动。”

这些话在她听来相当的老套,她女儿正在阐述的美学理论很像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这是海伦自己悟出来的呢,还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这套理论如何适用于油画艺术?如果说笔的节奏就是思想的节奏,那么画笔的节奏又是什么?用喷雾罐喷出来的油画又是什么?这样的油画作品又如何教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呢?

她叹了口气,“你能这么说,这么安慰我,太好了,海伦。我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当然我没有被说服。正如你所说的,倘若我能被说服的话,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但那也不算是慰藉。你可以看得出来,我情绪不好。就我目前的心境来看,我所过的这辈子好像从头到尾都给设计错了,设计的方式也不特别有趣。现在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要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就必须以比较间接的方式达到目的,而不是黑压压地写上数千页的散文。”

“比如说以什么方式?”

“海伦,这不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忧郁的情绪产生不了有趣的思想,至少在我的经验中是这样。”

“那么我们不能再谈喽?”

“是的,别再谈了。让我们做些非常老套的事情吧。让我们静静地坐着听布谷鸟叫吧。”

因为从餐馆后面的小灌木林中的确传来了布谷鸟的啼鸣。如果她们只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鸟鸣声就会清晰地随风飘来:一个两音符的乐音,一声高,一声低,时不时地重复着。芬芳馥郁,她想——是济慈的诗句——夏日的芬芳馥郁,夏日的悠闲自在。一种讨厌的鸟,但却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歌手,多么优秀的牧师啊!“咕咕”,上帝的名字从布谷鸟的口中吟唱而出。一个充满象征的世界。

他们在做一件自打孩子们还是孩子以来再没有一起做过的事。他们坐在海伦的公寓阳台上,沐浴在地中海那温暖的夜色中,他们在打桥牌。他们打的是三手桥牌。这种打法他们过去叫接龙扑克牌的一种玩法。以7点为中心,向两头按数序接下去,手中牌先接完者为胜。照海伦或Hlne的说法,这种玩法在法国叫做拉米。

花一个晚上打扑克是海伦出的主意。刚开始似乎有些别别扭扭,假模假式;不过她们一旦都投入进去,她就来了兴致。海伦多么富于直觉啊: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海伦的直觉。

此刻使她感到惊讶的是,她们轻而易举就回到了三十年前打牌的个性中来,她原想一旦他们各奔东西,这种个性也就永远不复存在了:海伦是马马虎虎,牌技低下;约翰话语不多,还可以预测到他的牌;而她自己呢,还是出奇的争强好胜。想一想,这可是她自己的亲骨肉啊;想一想,鹈鹕鸟还会撕开自己的胸膛喂它的雏鸟呢。如果他们打牌是为了赌博,她就会把他们的钱一扫而空。关于她,这说明了什么呢?关于他们三个又说明了什么呢?难道说明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还是仅仅说明家庭,幸福的家庭,是通过戴着面具玩保留节目而聚合在一起呢?

“我好像是雄风不减当年啊,”她又赢了一局之后说。“对不起啊,说这话多么尴尬。”这话讲得言不由衷,她当然不尴尬,一点儿都不尴尬。她赢了。“多奇怪,有的力量一个人能保持多年而有的力量开始失去了。”

她保持的力量,她此刻正在使用的力量,是一种直观化的力量。她根本不用费脑子就可以看到她孩子手中的牌,每一张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能看到他们手中去;也能看到他们心里去。

“母亲,您觉得您在失去什么力量?”她儿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在失去,”她兴高采烈地说,“欲望的力量。”既然话已出口,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说他个干净利落。

“我倒以为欲望并没有力量,”约翰拿起棒状面包,不依不饶地说,“也许是强度吧。电压。但不是力,不是马力。有了欲望您可能想爬山,但有了欲望并不等于您就会爬到山顶。”

“什么会使你爬到山顶呢?”

“能量。养料。您在准备阶段所储存的东西。”

“能量。你想知道我的能量理论吗,一个老人的能量学吗?别着急,这里面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让你下不来台,也没有形而上学的东西,一丁点儿都没有。这种理论要多实在有多实在。是这样。随着我们上了年纪,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老化,所有的能量与物质都发生退降,一直退降到细胞。上年纪从物质的观点看,也就是这个意思。即使在细胞还健康的情况下,旧细胞也给抹上了秋天的色彩(一个隐喻,我让步,不过偶尔有那么一点点隐喻并不会导致形而上学)。大脑中许许多多的细胞也是如此。

“正如春天是盼望夏天的季节一样,秋天是回顾的季节。秋天的大脑细胞所想出来的欲望是秋天的欲望,怀旧,在记忆中是层层叠叠。它们不再具有夏季的热度,它们不管具有什么样的强度,都是多价的,复杂的,更多的是转向过去,而不是朝向未来。

“得,这就是理论的核心,我对大脑学科的贡献。你认为如何?”

“我倒认为,与其说是对大脑学科的贡献,”她儿子耍起了外交辞令,“倒不如说是对思维哲学的贡献,对那个哲学思维分支学科的贡献。干吗不说您感觉到在秋天的情绪当中,然后就此打住呢?”

“因为如果它是一种情绪的话,它就会像情绪那样发生变化。太阳一出来,我的情绪就会变得阳光灿烂。但是有比各种情绪更为深刻的灵魂状态。比如说,nostalgie de la boue(法文,意为“怀念泥泞”)。就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生存的状态。我要问的问题是:

nostalgie de la boue属于思维还是属于大脑?我的回答是,属于大脑。大脑的源头不在形式的范畴之内,而在尘土、在泥土、在原始的黏土之中,当它向下流动时,它渴望返回到黏土之中。一种从细胞本身散发出来的实实在在的渴望。一种比思想更深刻的死亡驱动力。”

听起来倒是言之凿凿,听起来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喋喋不休,听起来倒一点也不疯疯癫癫。然而这并不是她此刻正在思考的东西。她此刻正在思考的是:谁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话啊?况且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们了。她此刻还在思考的是:这种想法只有进入人生的秋季的女人才会有。我看到的一切,我所说的一切都抹上了回顾的色彩。给我留下的还有什么呢?我是那个应该哭泣的人。

“您现在忙的就是这些个东西吗——大脑科学?”海伦说,“您正在写的,就是这个吗?”

奇怪的问题:简直是冒犯。海伦从来不和她谈她的创作的。这倒并不一定是她们两个之间谈话的一个禁忌,但肯定是不应该谈到的。“不是,”她说,“我还只局限于写小说。听到这儿你该放心了吧。我还没有堕落到到处沿街叫卖我的意见的地步。《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的意见》,修订版。”

“是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吗?”

“不是长篇小说。是个故事集。你想听其中的一个故事吗?”

“想听,您很长时间没有给我们讲故事了。”

“好吧,一个睡前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古代,有一个男子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应聘面试。在旅馆的房间里,他感到焦躁不安,感觉想冒险,感觉谁知道感觉什么呀,于是他打电话叫应召女郎。一个女孩子来了,和他共度良宵。和她在一起他可以随心所欲,因为他和妻子在一起时放不开手脚。他给她提出了一些要求。

“第二天的面试进行得非常顺利。公司给了他这份工作,他也接受了,在这个故事中,他及时搬到了这座城市。她在他的新办公室里当秘书,文员或电话接线员。在他的同事之中,他认出了那同一个女孩,那个应召女郎,她也认出了他。”

“后来呢?”

“我不能再给你们讲了。”

“可是这并不是一个故事啊。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的铺垫。您讲故事可总是讲到欲知后事如何的。”

“她不一定是个秘书。公司给了他这份工作,他也接受了,就搬到了这座城市,并及时去走亲戚,去看望从小分别后一直没有见过面的表妹,或者是他妻子的一个表妹。表妹的女儿走进了房间,看啊,原来是旅馆里的那个女孩。”

“接着讲。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那要看情况而定啦。也许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也许就是一种到此结束的故事。”

“胡说。要看什么情况而定呢?”

此时约翰开了腔:“这要看他们在旅馆的房间是怎么调情的。要看您所说的他所提的要求。妈妈,您能详细地讲一讲吗?他都提了什么要求?”

“好的,可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