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他们沉默了下来,都沉默了下来。刚找到新工作的男人将会干什么,那个以卖淫为副业的女孩子将会干什么,都变得没有意义了。在阳台上讲出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在阳台上,两个已人到中年的孩子面对这样一位母亲,她那惊扰震慑他们的力量仍然不减当年。我是那个哭泣的人。
“您要告诉我们那些要求都是什么吗?”海伦不依不饶地问,因为别的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天色已晚,但还不算太晚。他们不是孩子了,他们谁都不再是孩子了。无论好也罢,坏也罢,他们此刻都坐在同一条叫做人生的漏船上,在黑暗而冷漠的海面上漂荡,摒弃了一切幻想。(她今天晚上都想出了什么样的隐喻啊!)他们能学会在一起生活而不吃掉对方吗?
“我觉得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提出的要求使我震惊。不过你们也许觉得不令人震惊,因为我们不是一代人嘛。或许这个世界在那方面向前航行了,而把我留在了海岸上自怨自怜。这大概碰巧就是故事的核心吧:那男子比女孩子年龄大,所以当他面对她时,他的脸腾地红了;虽然如此,但在旅馆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只是她那职业的一部分,是人生的一部分,事情的一部分就是这样子。‘琼斯先生……哈里舅舅,您好。’”
这两个已不再是孩子的孩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故事讲完了吗?他们似乎在说。不太像个故事啊。
“故事中的女孩子非常美丽,”她说,“是名副其实的一朵鲜花儿啊。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透露。琼斯先生,也就是哈里舅舅,以前从来没有沾惹上这种事,使美蒙羞,使美堕落。他打那个电话时,那还不是他的计划。他本来猜想不到计划就在他心中。只是当那个女孩本人出现了,而且正如我说的,他看到她只是一朵鲜花时,这时它才成了他的计划。他本来这辈子都遇不到它,美,而且从现在起,可能再也遇不到美了;这简直是对他的公然蔑视!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啊!他本来会在心里哭泣的,并以他那痛苦的方式哭下去。从整体来看,他算不上是好人。”
“妈妈,我原以为,”海伦说,“您对美以及美的重要性心存疑虑呢。您曾把美叫做一个插花儿表演而已。”
“是吗?”
“或多或少是这样吧。”
约翰伸出双手,把一只手放到妹妹的胳膊上。“故事中的那个男人,”他说,“哈里舅舅,琼斯先生——他还是相信美的力量的,他还是深深感受到了美的诱惑力。他之所以讨厌美并与之抗争,也就是这个原因。”
“这就是您要表达的意思吗,妈妈?”海伦说。
“我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意思。故事还没有动笔写呢。通常在故事完全从瓶子里弄出来之前,我是抵御谈这些故事的诱惑的。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尽管是个温暖的夜晚,她还是轻轻地打颤。“我受到的干涉太多。”
“那瓶子,”海伦说。
“没关系。”
“这不是干涉,”海伦说,“来自别人的也许是干涉。但我们是赞同您的。这一点您当然知道。”
赞同您?真是胡说八道。孩子们是反对他们的父母的,而不是赞同他们。不过这是一个特别的星期的一个特别的夜晚。他们很可能再也聚不到一起了。他们三个人,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聚不到一起了。也许经历了这一次,他们会自命不凡。也许她女儿的话发自肺腑,是真情,而不是假意。我们赞同您。她要拥抱那些话语的冲动——也许也是出于真心吧。
“那么告诉我下面该怎么说,”她说。
“拥抱她,”海伦说,“让他当着全家人的面把那个女孩子搂在怀里,拥抱她。不管这看上去有多别扭。让他说:‘原谅我给你造成这么大的痛苦。’让他在她面前跪下来。‘让我在你身上再次顶礼膜拜这个世界上的美吧。’或者让他说能达到那种效果的话。”
“很像是爱尔兰的衰落时期,”他喃喃低语,“很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不敢肯定我会保留到我的作品中。”
这是约翰在尼斯待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动身去杜布罗夫尼克前南斯拉夫城市。参加会议。在那里,他们好像会讨论时间开始前的时间,时间结束后的时间。
“很久很久以前,我只是一个孩子,喜欢透过望远镜看世界,”他对她说,“现在我得重塑金身做一个哲学家,甚至做一个神学家了。是人生的巨大转变啊。”
“当你透过望远镜看时间以前的时间的时候,”她说,“你希望看见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上帝吧。他没有大小,又是隐藏着的。”
“唉,我倒希望我也能见到他。但是我好像没有那个本事。代我向他问好。就说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去找他了。”
“妈妈!”
“对不起。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海伦建议我在尼斯这儿买一套房子。是个很有意思的想法,不过我想我不会接受的。她说你有你自己的建议要提。都挺固执己见,所有这些建议。就像是又有人求婚了似的。你要提的建议是什么?”
“您过来和我们一起在巴尔的摩(美国马里兰州中北部港口城市)住。房子很大,有的是地方,我们还在另外装一个浴室。孩子们会喜欢的。有他们奶奶在身边他们会非常高兴。”
“他们九岁啊六岁的时候是会喜欢的。等他们到了十五岁十二岁,他们就不会那么喜欢了。他们带朋友来家里了,却看见奶奶趿拉着个拖鞋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假牙还‘咔嗒咔嗒’响着,也许身上的气味儿也不好闻。谢谢你了,约翰,可是我不能接受。”
“您不必现在就做决定。这个建议就先这么放着。就一直让它放着。”
“约翰,我虽然来自一个肯定像奴隶贩子一样的澳大利亚,按照它美国主子的意旨行事,但我可是不会说教啊。不过你要记好了,你在邀请我离开我生于斯的国家,而到巨大的恶魔撒旦肚子里居住,对于这样做我也许可以有所保留。”
他停了下来,她的这个儿子,正散着步,她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他似乎在思考她的话,并在她的话里加入布丁和果冻的混合物,塞到他的脑壳里,这个脑壳是四十年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大脑里面的细胞还不疲劳,还有足够的活力抓住大大小小的想法,时间开始以前的时间,时间结束以后的时间,以及如何对付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还是来吧,”他说,“虽然您有所保留。我们一致同意,这不是最好的时代,不过还是来吧。本着悖论的精神。而且如果您会厌倦那宏大的声明,愿意接受最小的最温柔的劝告的话语。美国并不是巨大的恶魔撒旦。白宫里那些疯疯癫癫的家伙们只是历史的一个瞬间而已。他们将会从历史中被抛出来,一切都将恢复正常。”“所以我可以慨叹,但我不能公开谴责了?”
“正义,妈妈,我所指的就是正义,正义的音调和精神。我知道,您一辈子都是在把每个字写下来之前都掂量再三,之后一下子放松了,被精神一扫而空,这肯定是很有诱惑力的;但这会在后面留下不好的味道。这一点您可得注意到。”
“正义的精神。你这种叫法我会记在心里。这个问题我会加以考虑。你说那些家伙们疯疯癫癫,在我看来他们一点儿都不疯不癫。恰恰相反,他们似乎都太狡猾了,头脑都太清醒了。而且也具有世界历史的野心。他们想扭转历史巨轮的航向;要是扭转不成,就让历史的巨轮沉没。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个过于宏大的画面?会在后面留下不好的味道吗?至于说悖论,悖论的第一个教训,在我的经验中,是不要依赖悖论。如果你依赖悖论,悖论就会使你大失所望。”
她挽起他的胳膊,他们又默默地向前走去。然而他们两个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她感觉得到他的僵硬,他的怒气。他记得,他从小就是个爱生闷气的孩子。所有这一切蓦然间都回来了,他一生气,她就得花几个小时才能把他哄高兴。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一对抑郁寡欢的父母的儿子。她怎么会梦想和他,还有他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呢?
她想,至少他们没有把我像傻瓜一样来对待。至少我的孩子们给足了我面子。
“咱们吵够了啊,”她说,(她此刻是在哄他吗?是在祈求他吗?)“咱们别因为一谈政治,就把咱们自己都弄得很不高兴。我们在一个和煦的夏日之夜,漫步在这里,古老的欧洲的摇篮,地中海的海岸上。让我简短些说,要是你和诺玛以及孩子们再也忍受不了美国了,忍受不了美国带来的耻辱了,墨尔本的家还跟过去一样,就是你们的。你们可以来看我,你们可以来当难民,你们可以来,用海伦的话说,是reunir la famille。现在我们就去把海伦接过来,步行去位于康贝塔大道上的她那个小餐馆,我们痛痛快快地一起吃最后一顿饭,你说怎么样?”
(杨振同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