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沉了一下,又开口道:“你是真幸福。可,这么些人里,就没有不幸的么?……或者,根本治不好的?”
“当然有。首先,得了病,就是大不幸,癌症,原来都认为是不治之症,现在好了,很多人都接受了‘癌症≠死亡’的观念,但癌症毕竟是死亡率极高的凶险之症。侥幸,你的病在早期发现,部位不刁钻,病种又不是最恶的,但最终能不能痊愈,也还得看多方面的条件,比如,是不是遇到好医生?手术做得怎么样?知不知道有综合治疗、集体抗癌这一说?能不能接受这个新的医学理念?经济条件怎么样?家庭环境好不好?个人坚强不坚强?乐观不乐观?锻炼得法不得法……有时候,幸与不幸之差,可以说就在毫发之间。怎么,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玄了?”
“不,我想我大致能懂。不过,假如可能,如果你有空,又不太给你添麻烦的话……”
“到底什么事呢?看你这个修辞劲儿!”
“能不能带我实地看看,再到谁家……”
“这有什么难的。这本来就在我们计划之中,柴部长早就交代过的。”
嫦娥长出了一口气,高兴地说:“真的?这在欧美,是很难的。一来,大家都很忙;二来呢,又怕侵犯人家的隐私权。”
“我们这儿当然也有不愿意说的。但大多数老病号都愿意帮助新人。说义不容辞也好,说是团队精神也好,因为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和死神打过交道的人才更懂得生命的可贵,自然也就更善解人意,更富有同情心……一般来说问题不大。说吧,你想先找什么样的?男青年?”
“小郭不是还得过几天么?我愿意等他。今天,如果可能,咱们去看一个和你对比强烈的,好吗?”
丽月笑了起来:“你倒是认准我了。”
嫦娥多少带点撒娇的味道说:“嗯,就是认准你了嘛!”
“那你说吧,怎么个对比法呢?病种、病况、病龄、精神状态!经济条件、家庭情况……”
“嗯,就对比这个,找一个爱人对他不好的。行吗?”
丽月心想:糟糕!小安东那儿八成还有感情纠纷,这又得增加难度……不过也不怕,咱们这儿有出息的男子汉多着呢!见谁效果会最好呢?小郭,现在确实不好去打扰,小方正在开他专业方面的国际研讨会;眼面前这几个让对象甩了的年轻男患者都是新来的,还正挣扎着呢!马上见面,对双方都会有负面作用,上海、天津那儿倒是有几个,可那得等到开癌症明星大会时才能来……嗯,这么着吧,就装作没猜出她的心思。反正接触越多,印象越深,那就先对比一个女的吧!心里盘算着,脸上可一点没敢带出来,只轻描淡写地说:“行啊!这有什么不行的?”扬声就冲那边灌木丛里一个绿衣女子唤道:“小江,小江,过来一下好吗?”
那女子回头,一见是丽月,立即扔下正聊着的几个人,飞快地跑了过来。
“慢着,慢着!”丽月关切地喊道,“看一会儿又咳嗽!”
“看秘书长把我说得娇贵的。”那女孩来到跟前,一边微微喘着,一边笑。原来还很年轻。
“还逞强呢?这不是喘着吗?”丽月爱怜地说。
“反正没咳嗽!”
丽月扑哧笑了,用手戳着她的额头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就不想着那咳得出不来气儿的时候了?看,都出汗了,还是虚啊!”一边数落着,一边忙着用手绢给她擦。
那女孩爱娇地把脑袋伸到丽月手下让她擦,又调皮地笑道:“倒是叫人家干什么呢?就是为了教训人家啊?”那神情哪儿像个会员对秘书长,倒像个向长辈撒娇的小孩。
“一会儿锻炼完别忙着走,带我们上你家去坐坐,好吗?”丽月说。
“哟!我们家可比不了您家,脏着哪!”小江用眼睃着嫦娥道。
“就是要查你的卫生去!”丽月也笑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一个朋友,刚从美国来……”
“早知道了,无非又是叫人家重倒一下那堆陈谷子烂芝麻呗!”小江又爱娇地一扭身说,“人家早忘了。”
嫦娥不安地看着丽月,刚要退缩,丽月却不动声色地道:“她不是来旅游的,是来求医的。她的儿子得了肺癌。”
小江立即严肃起来说:“哦,对不起!咱们走吧!”
“那也不用这么急,”丽月又笑了起来,“等你练完功不迟。”
“我练完了,正和她们‘话疗’呢。和你们‘话疗’也一样。”怕丽月不信,又解释道,“我今天来得早。走吧!”
嫦娥这才安下心。丽月边走边对她讲解:癌症病人不是很多都要做化疗吗?那是物质的治疗。我们做郭林体育疗法的老癌呢,把互相激励、互相劝慰、介绍医生、交流经验……也称做“话疗”,这就是精神治疗了!
“用你们的说法,也许叫做心理治疗吧!不过我们不是去看心理医生,也不必付昂贵的诊费。”小江又开起玩笑来了,“因为我们每个人既都是老也不死的病人,又都是自学成才的‘医生’,互教互学,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嘛!”
“看,怎么样?我说过我们小江只要正经起来,可有水平呢,是吧?不过常大姐从美国来,你给人家讲辩证法,未免……”
“不要紧,我也学过,我不是……”
“对,对,你在大陆上过学,一直上完高中哩。看,我怎么又忘了。”
到了小江家,果然和丽月家大不一样。房子首先窄憋得多,虽然也是三室一厅的格局,可整个儿小一号。拾掇得倒是很整洁,窗明几净,但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先入为主吧?给人一种寂寥落寞之感。当然啦,没有男主人的家,总是会缺少阳刚之气的,这点嫦娥深有体会。但至少,她还有小安东。生病之前,即使上了大学,知道妈妈寂寞,也还接长不短地回来晃晃。实在回不来,电话是不断的……可她这儿怎么这么冷清?莫非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单过?一股同情的热浪蓦地涌上嫦娥的心头,她要看的对比不就是要重揭她的伤疤么?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残忍,怎么还能让她再次重复她那悲惨的故事呢?一迈进这个门槛,她就觉得自己原来的要求实在离谱,她有点坐不住了,想马上离开。正在想托词呢,只听丽月问道:“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呢?”
哦,嫦娥的心忽悠一下落在了实处。她还有妈妈!她实在太年轻,是应该有妈妈的。嫦娥心里忽然又涌来一股酸凉的惆怅,想起了妈妈去世的情景。那时她还小,好惨好惨哦!幸亏还有奶妈呵护着她,她这才慢慢地长大起来。有妈妈好,有妈妈好哇!有妈妈也就有了可哭诉的地方,有了可依偎的怀抱……难怪她还有勇气活下来!
“哎,一说又是倒霉的事,小妹这两天感冒还发烧,我怕传染给妈妈,让我舅把我妈接走了。”
哦,这么说,她还有个妹妹!嫦娥想。只听丽月哎哟一声站起来就往里屋走,嫦娥跟进去一看,靠窗的床上半倚半坐着一个笑嘻嘻的姑娘,一边叫着张姨,一边直摆手让她们别进去说:“快别进来,看传给你们!癌症病人最怕感冒了。”
丽月说:“我们是一般的癌症病人吗?我们老癌是金刚百炼身了,刀枪不入,还怕小小的感冒吗?看你不是就没能传给你姐吗?”
说着忍不住咯咯地笑,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病几天了?还烧吗?”丽月问着就伸手去摸她的额头,那姑娘笑着直躲说:“您还是小心点好。我姐没传上,那是因为她实在是倒霉得不能再倒霉了。”
这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长得很俊。雪白的瓜子脸上一双秋波流转的眼睛,浓浓的睫毛小燕子翅膀似的直扑闪,说话时漆黑的两眼凝视着姐姐,眼光里又是怜惜又是爱恋,看得出姐儿俩感情很深。
“看这孩子说的,你姐倒是怎么倒霉了?我看她活得比有些人强多了。再有你这么一个又聪明又能干的妹妹帮着,准能成就一番事业。”说着就招呼嫦娥到床前书桌边,原来书桌上堆满了时装杂志、时装设计草图、彩色时装成型图……
“哦,原来你是时装设计师!”嫦娥高兴地轻呼道。
“哪儿是我呀?姐姐才是呢!”
“在你眼里,姐姐比天还大!真是个傻丫头!”小江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转脸对嫦娥笑道,“我也不过是刚学罢了。是上的夜校,只不过因为她不能走路,我学回来再教她……”
“她不能……走路?”嫦娥还以为小江说的是因为妹妹发烧呢,没想到她接着道,“小妹三岁时发高烧,那会儿我父亲正病重,哪儿顾得上她?接着父亲去世,就疏忽了,以为不过是感冒……哪知道是小儿麻痹症……”
“小儿麻痹症?”嫦娥惊呼了起来,心里好难过。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却终生不能行走!
“实在是对不住她啊!”小江还在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发。
妹妹却又那样依恋地看着姐姐说:“是我连累了姐姐。”
“那会儿妈妈还工作。小妹从小爱画,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老师同学、妈妈和我背着念完高中,实在没法上大学,原来大学也不像现在这样,是不收残疾人的。后来我考进了一家跨国公司工作,收入比较高,就给她请了家庭教师教文化,没有文化也不会有高层次的画不是?还每周带她去拜师学画……四年前我这一病,一切都谈不到了。这两年我算是又活过来了,不能再耽误她了,这才想着是不是我去学这个,”她用手摆弄着桌上的图样,“回来再教她。将来学成了,开个姐妹时装店也好,当个时装设计师也好,总之,只要赚多了钱,还得送她去学画,她有天分呢!再不敢耽误她了。”
“怎么样?我说她们会成就一番事业的,不是瞎说吧?”丽月赞叹地说。
“也不过是梦想罢了,说说容易,现在社会上竞争那么厉害,我上的只是个一般的夜校。”
“因为白天要上班。”丽月帮她解释道。
“这也得感谢张姨,是林叔叔帮我找的工作。”
“你看我们家境还行,是不?这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丽月忙岔开说,“因为我的病,老林提前退了休,那时候你是没到我家看看,除了我给你说过的那套卡拉OK摆在屋子正当中以外,真是家徒四壁、空空荡荡,叫人看了都寒碜得慌。后来我慢慢自己能动弹了,我说,老林,你复职吧!别白瞎了一个高级工程师。他沉默了半晌说,这现实吗?我说,要不,我在家做家教吧?现在中考、高考和平时补课的学生都特多。他说,别异想天开了。好好养你的病。我自有办法。果然,没多久,他就在一家乡镇企业里当上了老总。那会儿,我思想还不解放,见人都不好意思说。又是他批评我说,为人民服务就是要干实事,而不是看虚名。果然,很快他那个小企业大大发展起来,现在股票都上市了。现在好多家企业都争着请他当顾问,他挑挑拣拣地选了三家。唉,要不是我拖累了他呀,他能干得比这多得多……”
小江笑起来:“看见没有?常女士……”
“叫我常姨,如果你不嫌我托大的话。”
“常姨,”小江用眼看着丽月,丽月轻轻一颔首,她立即甜甜地叫道,“您看,我张姨一夸起林叔叔来呀,就没完啦。”
“对不起!”嫦娥想丽月一向是很周到的人,这次大概是一时忘乎所以,正想怎么帮她转圜一下呢,却听她继续说道,“我还得接着夸呢!不给这些女孩子好好上上课,她们老学不会看人,还得上坏男人的当。”
“对,张姨,您是得好好教教我姐,可不能让她再受二茬罪了。”一直在边上默默听着的小妹突然急急地插嘴说。
“没有第二回了,小傻瓜!”小江静静地一笑说。
“谁说的,你还这么年轻……知道吗?车床厂的马姐刚找了个对象,还不到四十五岁呢,听说长得还挺是样儿,是她们车间的班组长。”
“真的?那马姐多大?有我姐漂亮吗?”小妹又急急地问。
“听我说呀!那马姐也四十出头了,比你姐大得多吧?长得和你姐更是没法儿比了,不过人特好,热情能干,要强着呢!也是乳腺癌,双乳切除。”
“呀!姐,你听你听!”
“别光你姐听呀,你也好好听着。”
“我?”小妹睁大了两眼吃惊地看着丽月,旋即害羞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小脸上投下浓浓的阴影,黑白相衬,好似一幅艺术摄影。
“对,你!我原本就是说给你们两人听的。”
“可我的腿……”
“多少残疾人都过着完美的生活。我难道不是残疾人吗?也许你们认为我的生活并不完美,因为我事业无成……”
她话还没说完,姐儿俩都惊呼了起来:“哪儿呀!”
小江更是激动地嚷道,“您把 CA俱乐部办得多成功,救活了多少人哪!”
“这首先是郭林老师和柴部长的功劳,我只不过做点子具体工作罢了。哎,不过……”她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最近正想辞职不干呢!”
“为什么?”这回连嫦娥也一起叫起来。
“因为你们都不支持我呀!”见大家都吃惊地望着她,她才哈哈一笑道,“小江还是我的积极分子呢,叫你们姐俩找个对象都不干,我拿什么去说服别人追求完美生活呀?”
小妹首先回过劲儿来,一头扑进丽月怀里,拿头顶丽月道:“干吗呀张姨,尽吓唬人!”
丽月爱怜地摩挲着她的头脸说:“这么好的个小人儿,应该过上好日子,要学会自己给自己鼓劲儿!腿算什么?人好,心好,小脑袋瓜子好,比什么不强?你看人家张海迪!”
“我拿什么比人家张海迪?”
“就是得往上比嘛!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人活着不就是活这么点心气儿嘛!眼高手还可能低呢,再连眼都不高,那还不得低到地底下去了?你说是不是?”
“对,您好好开导开导小妹……”
“咦,这倒奇了,你叫我开导她,她叫我开导你!你们又不是‘马列主义老太太’,怎么手电筒光照别人?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我非两人一块儿开导不可!”
“我说不用就不用嘛!”小江幽幽地说道,“这道理我全懂。”
“就是不去做。”丽月点着头叹道。
“您怎么知道我不做呢?”
顿时满座大惊。滔滔不绝的丽月张开的嘴合不上了,就那么不雅地张着,小妹惊喜地猛然抬头,瞪视着姐姐,就连嫦娥都不禁屏住了气息。
“看你们,至于吗?”倒是小江撑不住,笑了起来。
“好哇,丫头片子,真有你的!怎么连张姨都没告诉?”
“人家只不过是刚在考虑嘛!”
“说说,快给我们说说。”
小江却又那么爱娇地看着丽月,又看看钟说:“该吃饭了,还没做呢。”
嫦娥忙看看腕表说:“可不是,嗯,要是你们不嫌弃,我请你们在外面吃便饭。好吗?”
“不,不,既来到我家,就是我们的客。再说小妹也出不去。就在我家包饺子,很快的,一会儿就得。”
“对,在家也好说话不是,咱们不还等着听小江的喜讯儿吗?”
“人家常姨可是来听我的悲剧的。是不是,常姨?”
看她说悲剧时一点没有自己担心的悲凄,嫦娥也开朗起来,说:“悲剧喜剧常姨都想听。可以吗?”
“对,对,一起听,一起听。”丽月更是高兴得不行。
“别到厨房去,就在这儿包。啊,姐?啊?求你了,姐!”小妹扬着脸一个劲儿地央求。
“看你们这样儿!至于吗?别人还以为咱们老癌八辈子没见过男人呢!”等终于忙忙乱乱和好面、剁好馅,大家围坐在小妹床前桌子上开始包饺子时,小江开口说道,“这事儿大概有小半年了,我为什么没向张姨汇报呢?哦,对了,小妹,这事儿你听就听了,可不许你告诉妈。八字还没一撇呢,白叫妈跟着闹心。”
小妹忙不迭地点头。
“今年暑假我们外贸学院开同学会,我没去。”
“还是不愿意见人?你呀……”
“哎,哎,先别开训!您可别官僚。”小江撅着嘴说,“您忘了,那会儿我不正奉您之命,跟着您大秘书长接待日本癌症病友株式会社嘛!”
丽月转着眼珠想了一想,对嫦娥缩脖一乐说:“看这些小妮子有多厉害!当这么个破领导容易吗?好,接受批评,接着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