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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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Dear 黄女士:

请原谅我又来麻烦您,由于您的帮助,我已找到了柴先生,现正在 CA俱乐部努力学习,一切都好。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溢满胸怀,真不知怎样说谢才好,可现在不但无以为报,而且还得来求您继续给我以援手。

说来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不知您现在是不是还那么忙?能不能在百忙之中设法帮助我找到我那令人烦恼的儿子,把我的信和材料转给他。材料中特别重要的是几份录像带。因为那都是最能说服他的痊愈者的病例。这些了不起的人在我眼里都是英雄。但愿能对他大有教益。当然,这得首先找到他。

请原谅我的不情之请,因为这本来是只有母亲才会去做的事,但因为我既是个无能的母亲,又深知您作为医者仁爱的胸怀。如果您没有时间或找不到他都没有关系,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将在学业完成后立即返美。

我家的地址:……

他常去的酒吧:……

他可能在的另一个地址:……

再一次地深深感谢。敬祝

阖府安康!

也是您的病人

嫦娥

旧金山已是午夜。虽然远看仍是灯火辉煌,但除了几条热闹的大街和一些彻夜营业的酒吧,一般的人家早已安歇了。

松娇和她的先生开着车,按照信上的地址大街小巷地来回搜寻。

因为是特快专递,松娇收到这信时已是旧金山时间晚上十点半了。她今天的病人特别多,而且因为有两个人的病情有些反复,他们的情绪不好,费了她更多的力气和心血,她累得几乎不能动了。但是想起半个多月前她在医院见到的那个痛不欲生的女人,今天已经是这样满怀信心地站了起来,想着她现在生气勃勃地在北京学习的样子,她不禁微微笑了。

她是医生,这是拯救生命的斗争,她不能拒绝。何况与这封信同时还有丽月一封热情恳切的信,说柴部长正在住院,也十分关切地请她务必帮忙……丽月是她的好朋友,是在共同筹建 CA俱乐部时认识的,柴部长更是她衷心崇敬的、甚至可以说是影响了她生命航程的人物。如果没有他们,没有 CA俱乐部,她至今还不过是一个身患重病的普通工程师。那年,她因患急性肾炎转为慢性又久治不愈,经人介绍找到了郭林老师,结识了柴禾他们,从而扩展了她的医学视野,拓展了她的生活领域,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历时一年半,郭林老师不但治好了她的病,而且非常欣赏她,希望留她做个助手。她呢,满怀着对老师的感激,对这个集体的爱和这种体育疗法的兴趣,下决心辞去了原有的工作,从一个业余辅导员变成了这个抗癌班的专职辅导员,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个全新的事业。从那时到现在,长长的日子像流水一样地过去了。是的,这条路不像她当一名普通工程师那样平稳、安逸,那样有规范、有保障,驾轻就熟;而是必须重新学习,从头开始。她为此甚至重新念了中医学院。那是多么困难的五年啊!清早教功,白天上学,晚上打工……但她咬牙挺过来了。此后的道路仍然不平坦,充满了荆棘,充满了风雨,甚至是狂风暴雨,惊雷闪电……但是既然心甘情愿地走上这条路,在探索中迎接挑战,满怀希望地将未知转化成已知,亲手将被判处了“死刑”的人,活生生地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这样的欢乐,这种成就感,也不是一个按照规范、按部就班的普通工程师所能感受到的。

可是,信上的地址都跑遍了,哪里也没有这个小安东。

“怎么办?”先生问。

车上的钟指向两点,他们已经转了整整三个小时了。

松娇抱歉地看着丈夫,如果她坚持,他还会陪她。今天晚上她一从沙发上披衣起坐,他就立即从电视前站起身来去取帽子。

“我自己去,这儿都有地址。”松娇试着阻拦他。

“瞎说,深更半夜的,当然我陪你。”他说。

“你明天还要上班。”

“你还不是一样。”

“真不好意思呀!”

“还这样说吗?又不是一年两年了。”

“正因为不是一年两年,为了我的事业,让你……”她歉疚地把头靠在丈夫胸前。

“瞎说,这不也是我的事业吗?”丈夫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是的,这也是他的事业。从她一开始被郭林老师治好病,决心追随老师做一名中医和体育疗法的辅导员开始,他就支持她。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爱她。虽然他对她放弃已经开始的工程师事业非常惋惜,又对医学一无所知,但既然她一心向往,又是这样美好的向往,他是不应该阻拦她的。何况郭林老师是这样喜爱她,口口声声称她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原以为等她从中医学院毕业后,好好给老师做助手,共同发展郭林新疗法的事业,这未尝不也是一种完美的人生。可是也许是应了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也许是生活这个伟大的魔术师太爱和人开玩笑,就在她刚刚从中医学院毕业不久,正意气风发地准备跟着郭林老师大干一场的时候,他在美国突然有了一个很好的工作职位。怎么办?松娇真是犯了难。跟他去吗?她的事业才刚刚开始;让他一个人去吗?这对他太不公平,他从来是那样支持她,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松娇这个愁呀!真是愁得茶不思饭不想。他也是反反复复,举棋不定。最后还是郭林老师帮她做了决断。老师说,正好啊!你还解了我一个围哩。因为现在全世界都承认中国是体育疗法的故乡,多年来,新、马、泰、日本、美国、欧洲……一直有人要我建立一个体疗院,可是气功是中国的国宝,我的体疗院应该建在中国。而且我的年纪大了,出去顶多是短期讲讲学。这回好了,你有了这个去美国的机会,你还年轻,正好可以在美国扎下根来,在美国传授郭林体育疗法,既治病救人又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增进中美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和友谊,真是何乐而不为呢?何况,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哪有年轻的夫妻长期分居两地的道理呢?去吧,去吧!只是你去和我去当然还有不同,你会遇到比我更多的困难就是了。要知难而进!别忘了老师这话就行。

于是他们举家迁美。老师的话她虽是时刻铭记心头,但她和老师对困难的估计却大大低于现实。美国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名副其实的新大陆。一共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人新、地新、观念新,而且追新、求新、事事唯恐不新……由于最早的移民大多来自欧洲,传统文化指的多半也是欧洲的传统文化,至于对古老的东方文化,有识之士是有的,但那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自觉不自觉地带有欧洲中心的心理情结,有的甚至带有种族优越感。这你能怪他们么?当然不能。过去对中国介绍得太少!而现在有些国人为了种种个人目的,专门渲染华夏民族的劣根性,甚至编造伪民俗以迎合这种殖民心态和他们的种族优越感的事件也屡屡发生……就医学来说,美国的西医水平居世界领先地位,连中医他们都不屑或不愿了解,更别说什么太极、气功了。他们说,中药还有几味药,针灸还有几根针,太极是什么?气功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就这么比比画画,有数据么?没有。那你怎么叫我们相信你?有治好的千千万万人!但那不是在美国,我们没看见。是的,你有许许多多病例。但是,经过了西医鉴定么?没有,那么更加没法叫人相信了。是呀,就是中国的西医到美国来行医,还得到美国的医学院重新学习、进修、考取执照呢。何况连中国西医的鉴定都没有的体育疗法……曾有人要给郭林老师建立一个体疗院不假,但那是一个有钱的犹太企业家的夫人,到中国旅游时经郭林老师治好了她的糖尿病和痛风,她大喜之下有此承诺。但郭林是郭林,你黄松娇是黄松娇。请来的是请来的,而找上门来的则和请来的完全不同,是不是?我支持的是郭林,你黄松娇么?既然你还带来了郭林的信,那么,好的,有合适的病人,我可以介绍一两个给你,但你决不可以给看坏了啊……

还别说,要没有她介绍的这一两个病人,松娇还真连一个病人也没有。但是夫人很谨慎,介绍的都是不轻不重的慢性病人,疗效不可能立竿见影,而且这些太太小姐又大都十分娇贵,往往一边找着你,一边还看着西医,疗效也很难分辨……于是,就这么来一个走一个,有一个没一个地慢慢做着,松娇心里真急啊!可急有什么用?慢慢来!万事开头难,丈夫劝她说,不是还有我么?我支持你!也多亏有他的支持啊!松娇才能吃住不愁地一边过着英语关,一边义务给人看着病。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由于郭林新疗法的疗效,也由于松娇勤勤恳恳、充满爱心的工作态度,病人一个个地慢慢增多。直到松娇把一个医院已宣布不治的、癌肿块已布满全身的晚期癌症病人,治得从轮椅下地行走,从慢慢行走到自己开车来看病,到生活完全自理,到重新上班……这才算是打开了局面,有了越来越多的病人。那已是她到美国的五年之后了。

那五年,她对丈夫常常怀着一种歉疚又感激的心情。

“为了我的事业,真是拖苦了你……”那时,她常这样喃喃地说。

“瞎说,如果不是为了我来美国,你在中国的发展会更大……”那时,他总是这样安慰她。

中国人常常爱说这样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许真是这样呢,他是这样地支持她的事业,于是,她的事业最终也就挽救了他。

谁也想不到,就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她的事业也逐渐有了起色的时候,他突然检查出患了肺癌,肿块不大,但是多发而分散,医生认为开刀治疗有困难,唯一的办法是放疗、化疗。在先生的坚持下,她照办了。但一个疗程还没结束,他就完全不能耐受了,从静脉中抽出的血液放置两到三分钟,就由红色慢慢变成乳白色,专家说,这是“全血破坏”不能再做化疗了,否则很容易得化疗中最凶险的并发症——假膜性肠炎,死亡率很高。这意想不到的当头一棒一下把他击晕了,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她呢?也曾懵了一阵,只会六神无主地哀哀哭泣。因为那时她的郭老师刚刚谢世,她该为他去找谁呢?但很快她就从迷雾里走了出来;是的,郭林老师去了,但 CA俱乐部还在,她的抗癌班还在。松娇一个人的力量也许微弱,但还有柴禾、于总他们呢!于是她立即挺起腰身,走!回国!随随便便收拾了盥洗用具,拉着他就上了飞机。

柴禾和于总他们像接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地接纳了他们。不但给予了温馨亲情,而且帮他们制订了科学的治疗方案。可不是吗?就在她在海外为生计和事业苦苦挣扎的时候,柴禾他们在国内,已经把郭林体疗事业大大地向前发展了。柴禾从自己也从无数病友生生死死的经历中,总结出了那样精辟的论断:“晚期癌症病人实际上是一批已经脱离了正常社会轨道的人,为了适应这个现实,我们也必须具有非常规思维。由于癌症的成因至今尚无科学准确的定论,因此也很难说哪一种治疗方法就一定是最佳方法。一般来说,中西医结合治疗再加上气功锻炼,是目前取得较好疗效的一种方法。但为什么照此办理的人,有的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可有的人却不能康复,仍然死去了呢?撇开社会原因不论,单就治疗而言,说明每个人的结合点未必都找准了。所以还是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同的人要不同对待。在目前西医、中医、气功师各有一套常规的治疗方法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每个癌症病人,特别是晚期癌症病人,一定要充分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来配合治疗,决不能消极被动、完全依赖治疗甚至悲观地把自己随便交付给哪一家医院、哪一个医生就万事大吉。也就是说,既要听医生的话,也要有知情权;既要不断向医生提供自己最细微的感觉和体会,同时也要学着参与治疗、成为自己的主治医生之一。因为只有我们才对自己的病情体会最深最细,所以我们必须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找准对自己确有疗效的医院和大夫,与中西医治疗密切配合,不但详细记录自己对各种各次治疗的反应:是非、对错、轻重、偏差……而且要千方百计地找出自己的最佳结合点,这样才有可能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使每个人得到最适合自己病情的治疗,以争取更快更好及最大限度的康复,最终回归社会,继续服务社会……”

这是一段多么精彩又多么深刻、多么有创见性又多么有指导意义的话啊!不是经过血与火的痛苦折磨,不是经过长夜辗转不寐的反复思索,不是见证和总结过成百上千失败和成功的病人病历,仅凭上过五年医学院和对医学知识的片面理解,是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它曾指导了多少被判处了“死刑”的癌症患者甩脱了死神冰冷的手,重又暖暖地活了过来……

那会儿,柴禾面对着松娇和她的先生,把这话又缓缓地重说了一遍。松娇顿时激动得又哭又笑,她说不出来,但她心里十分明白:她得救了。因为她的爱人有救了。他有幸是在这样有信心又有经验的人的怀抱里。果然,柴禾很快就根据他的情况给他们提出了治疗建议。柴禾说,因为他的肿瘤是多发性的,所以开刀的效果不一定好。放疗、化疗都可以做,但是副作用很大。他的优势是发现得早,肿瘤虽是多发性,但却不大;现在还算年轻,体质还好。因此可以有两个方案:一个是根本什么西医治疗暂时都不做,就用中医和气功治疗,这样对保存体力好一些;一个呢,三管齐下,等放疗、化疗不能耐受了再放弃,这样呢,体力可能受些损失,但保险系数要大些……

松娇问丈夫:“你说呢?”

丈夫说:“你说。”

松娇说:“柴部长定。”

柴禾道:“这可不能越俎代庖。刚才我说了,病人才应该是自己最好的主治医生之一。不过现在根据情况发展,于总又作了补充,其实那不仅仅是补充,而是非常重要的发展,这就得于总来说了。”

于总哈哈大笑说:“啥子发展嘛?柴部长开我的玩笑。”

松娇说:“哎呀!于总你就快说嘛!”

于总挠挠头:“当真要说?其实也没得啥子。我不过是跟着柴部长的‘学说’加了一句话。柴部长说,我们老癌要学着当自己的主治医生。我呢,是当兵的,就只会说当兵的话,我说的是,怕是还得学着当司令员咧!你想一下子嘛,要是我们这个冒牌的主治医生和真的主治医生、甚至专家的意见一致了,那好办。要是不一致呢?哪个来下决心呢?那恐怕还只能是自己!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当司令员喽!因为不管中医、西医,都有他们的规范,各自的一套程序。可是我们病人,啥子条条框框都没得。啥子对我们有利,我们就挑选啥子。最后的作战方案要我们定,命令要自己下,自己执行。当然,我们不是瞎整,瞎发号施令。命是我们自己的嘛,我们瞎整不得,还是要讲科学,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保持清醒的头脑,很好地整理综合各方面的意见,按时检查,不要仅仅以感觉,而是要以数据说话。哎,其实这些话都是柴部长说过的,我还说啥子嘛?”他一边挠头,一边哈哈大笑,“我好像就说了个司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