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你这个北北呀!还是我来说吧。”柴禾用手点着北北摇头,顺手轻轻地推开了嫦娥,接着说道,“说实话,我回家就是等死了。一会儿叫胜利帮我找这个老战友来看我,一会儿又说我想那个老战友了,说是闷得慌让他们来解解闷,其实就是诀别了。一会儿趁胜利不见,就偷偷整理文件、准备彻底交代工作了。可胜利不干。今天找个中医祖传秘方,明天找个气功大师发放外气……差不多每个人都说包治。我哪儿会信呢,说得越满我就越不信。只不过为了安慰她,给我药我就喝,外气一放我就说见轻、见轻,咦,真见轻哩……其实胜利也知道我是安慰她的。所以她始终不放弃,还继续找。一来二去的,呃!就找到了郭林门下。那会儿郭林还不怎么出名呢,可我一见郭林老师就信她。为什么呢?首先她不说包治,而是说,试试看吧!其次,她既然不包治,就和其他气功师不同:允许你一边练功,一边继续服中药、西药。这样就大大减轻了病人的思想负担。第三,她明确说,她的功法不能施外力,而是要你自己努力调动你自己的免疫功能系统发挥作用。第四,癌症不是轻易能好的,何况你已经病成了这个模样!别说好了,要有转机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要做打持久战的准备。也就是说,要充分估计到这场战争的长期性、艰苦性、残酷性……”
“你看,郭老师是不是忒科学?”丽月插嘴说,“忒实事求是!”
“而且忒了解具体对象。她对我这样说,百分之百正确。因为我是老干部,风雨经得多,骗子也见得不少,既比较有耐受力,又还有一定的判断力。如果你把她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搬去对小安东说,肯定会使他更绝望。”
“那我该怎么对他说?”
“既不能让他觉得目标太遥远,还得让他尽快尝到一点甜头,看到希望。”
“这就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不同的人不同对待。”丽月补充说。
“这里边学问大了。小安东的问题咱们一会儿再说。现在还是说我。因为我是一个最能让小安东看到希望的病例。和他同病种,年纪比他大得多,病比他重得多,已被传统医学观念宣判了‘死刑’,而且刑期只有两到三个月。加上我自己一开头拖延了治疗,体质已经坏得不能再坏,除了和他一样是肺癌外,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但就是这样一个九死一生的人,却活了过来。不但活了过来,而且活了足足二十年,并且还打算再活二十年!”
“哇!”嫦娥不禁欢呼起来,一边欢呼一边鼓掌,“你真好棒好棒哦!”
北北也禁不住含泪给爸爸鼓掌。爸爸啊爸爸!别看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他的精神状态、他的气势还像当年驰骋在万马奔腾的战场上。但愿他又能平平安安渡过眼前这一关,真真正正地再活二十年……
丽月也十分肃穆地为他鼓掌,作为 CA俱乐部的秘书长,她十分明白他们这就是在战斗,她的首长正在战场上指挥战斗:不但是一场和死神顽强角力、殊死搏斗的阵地战,一场把人的生命从死亡线上硬抢回来的攻坚战,甚至更是一场和传统医学观念进进退退的拉锯战,一场在希望与绝望中不断提高人的素质和体能的运动战。
“看看是不是有点儿值得你的小安东学习的地方?”柴禾回过头来问嫦娥。
“当然,”嫦娥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首先是值得我学习。”
“说是好说,”柴禾也深深点头,“做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喽。你知道郭林体育抗癌疗法是要走的,可我那会儿已经不能走了。怎么办?”
“怎么办?”嫦娥像回声一样焦虑地重复。
“是你嫂嫂用轮椅把我推出去,先是听课,然后是看课。什么叫看课呢?就是坐在轮椅上看别人怎么做。你嫂嫂就在边上当讲解员。谁做得好,好在哪里,谁做得不好,为什么不好——或是动作不准确,或是配合不协调,或是时间不够,或是家庭环境有问题……”
“呀!嫂嫂怎么都知道?”
“因为她事先都作了调查,详细地访问过许多病友和他们的辅导员。这样她不但让我心中对学功有底,而且让我明白我的条件比别人优越。看看这些病友们,一样是来学功的,有的人经济条件差,缺医少药;有的人家庭不和甚至受到变相虐待,不利于治疗;有的人是从外地来,在北京是借住在亲戚朋友家,或干脆是住在旅馆里,思想压力大,经济压力也大,吃、住都不方便,来公园锻炼没轮椅或是没人陪……可我呢?我的家庭不但包揽了我安心学功的一切后勤杂务,为我创造了最佳的学习环境,而且我的爱人就是我最好的保健医生,是对我最温柔体贴的二十四小时值班护士,还是能指导我最快最省心就能学好功的优秀辅导员……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死心塌地地玩命学呢?”
“郭林老师常说,柴部长是我们这些学生里学得最快最好的一个。我们这些后来的人中,只要有谁不用功或坚持不了的时候,老师就拿柴部长激励我们。”丽月说。
“可那会儿我不要说走,就连站一会儿,腿都打哆嗦。怎么走?先是架着拐,可每移动一步,人就直摇晃。胜利就跟着我晃,因为是她扶着我嘛!晃着晃着就要倒……吓得她浑身冷汗,嗯,我看,她的心脏病就是这么得上的……”
“爸爸!”北北叫道。
“哦,”柴禾又回过头来,“走是走不成了,硬走又怕弄出新的事故来,胜利就想出一个办法,叫我蹲着往前挪,我在前边挪,她在后边端一个小板凳跟着,我挪一两步,她就把板凳塞到我屁股底下让我坐一坐……我实在累得挪不动了,她就叫北北在前边领着我挪。北北那会儿还不大,可她听妈妈的话,就这样蹲在我前面一步步地挪……”
“真可怜,你真好可怜哦!”嫦娥轻轻地呻吟道,眼泪禁不住又流了一脸。
“我要还可怜,那天下就没有不可怜的人了。”柴禾说,“所以我常说,人要想前进,就得有比较。看看那些比我更难的病友们,看看我前面给我领航的小人儿,想想我后边为我端着小板凳、比我更累更难的胜利,我就咬着牙、拼着命往前挪。挪啊挪,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那会儿,我们爷儿仨真成了公园的一道风景,病友看我们,病友的家属看我们,过路的游人看我们,还有那毫不相干,只是听说了的闲人也来看热闹。可我们就这样一步两步、两步三步、三步四步、四步五步……蹲着蹲着,站起来了!站起来了就走。这回不用北北了,先是胜利搀着扶着,一步两步,沉肩坠肘、气沉丹田、两眼平视、舌舔上腭,吸吸呼,吸吸呼,轻抬脚,迈小步,摆头转腰不要超过90度,吸吸呼,吸吸呼……三步五步、七步八步,八步十步,后来也不用胜利扶了。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五十步、五十步一百步,走着走着能吃饭能睡觉了,能吃饭能睡觉了就加大运动量,吸吸呼,吸吸呼,就这样我从坐着到蹲着,从蹲着到站着,从站着到行功,从一步两步到十步一百步,从一百步到一千步,从一分钟到十分钟,从一小时到两小时,最多一天做到了六小时。三个月后去复查,医生说,咦,肿块大的变小,许多小的都消失了。奇怪!你过一个月再来查查,好吗?我说,好。可一个月我没去,因为我心里有了底,一边放下心来认认真真服中药,一边更加努力练郭林功,我在胜利,我这个最好的私人保健医生的指导下,也愈来愈注意食疗、睡疗、心理治疗……半年之后去复查,医生因为我一个月后没去,以为我已经死了,见我居然活蹦乱跳、面无病容地又出现了,简直大为惊讶,奔走相告说,奇迹!真是奇迹呀!问我是从国外找到了什么新药吗?我说没有。问是找到什么中药偏方了吗?我说没有。于是有的说误诊了吧?可病历和片子都在,何况我还被开过胸,人证、物证俱全。有的说,哦,医学史上有过自然痊愈的记载,他大概就是那幸运的万分之几吧?我说我不是自然痊愈的,我是中西医结合治疗,配合郭林功锻炼,一步步走过来,一次次吸吸呼过来的。可他们不信。有什么办法?二十年前,郭林功还不像现在这样广为人知,可现在,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当然,有的人还不信,说这不过是偶然的、不可解释的个别的现象,但你看见了我们俱乐部那么多活了过来的老癌们,能说都是偶然的、不可解释的现象吗?”
“参加了俱乐部的都能活过来吗?”嫦娥问。
“当然不是。应该说,活过来的还是比死去的少。癌症毕竟是凶猛的顽症,是人类目前尚未完全掌握底细的病种。我们先撇开社会因素不说,我们现在能说的只是:中西医结合治疗的疗效比单打一好,而我国伟大的医学遗产佛家功、道家功,特别是郭林新气功,能提高人体的免疫功能,不但能增强病人对放疗、化疗的耐受力,增强健康细胞的抵抗力,以更有力地和癌细胞对垒,最后聚而歼之;而且这么多病友在一起互相鼓励、互相学习、交流治疗和养病的经验,还包括处理家务和社会人际关系的经验,因此在提高体质的同时,还提高了人的心理素质。所以我们俱乐部的病友们把到俱乐部来集体练功称之为‘话疗’,我看倒也是很贴切的。”
“是,是。真是最好的心理治疗。”嫦娥兴奋地说,“我才拜访了丽月姐和小江两家,就深受教益。”
“其实,远不止是心理治疗。这里,我请丽月又给你准备了些材料。如果看不明白,可以再咨询。有一些在我看来,应该是对小安东特别有说服力的典型,还有上一次癌症明星的演出录像带。”
“还是得老将出马呀!上次柴部长让我准备材料,我就没想起这份录像带。”丽月一边说着一边从提兜里往外掏材料。
“也不能这么说,我不是躺在床上吗?想得自然多些,你是太忙了。”
捧着这些材料,嫦娥感动极了,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你们都是病人,为我这么费心费力……”
“这么说不就远了吗?为病友和他们的家属服务,这原本就是我们俱乐部的工作,何况你还是我们柴部长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丽月说。
“说到这儿,我正好提个问题。要不然真不好意思开口。如果我问得不对,你们千万不要见怪……”
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丽月奇怪起来:“请尽管说,是我们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吧?”
“哪里,哪里!不是,当然不是。我想问的是:我这样耽搁你们的时间,又拿你们这样多材料,是应该……付费的吧?”
“我们是完全免费的。”柴禾笑了起来,“哪里听说过,帮助朋友还要收费的呢?何况,你还是我的妹妹。当然,材料和录像带是要收成本费的。因为我们俱乐部的活动经费并无来源,只靠会员交纳的会费。”见嫦娥忙忙地去抓手提包,他制止了她说,“你的这份么,我已经替你交了。你总不会还要还我吧?”
嫦娥的手立即停了下来,含泪笑道:“不,当然不。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是把早点钱买糖吃掉,就赖着吃你的烤白薯。”
大家都笑了起来。
北北小心翼翼地侧眼过去偷看了一下爸爸,果然就听爸爸说道:“北北,是你还是丽月送你常姨回去?今天我也累了。”
嫦娥依依不舍地站起来:“你累了么?我必得走么?那……我明天再来?好么?”
“你明天还是好好在家看材料吧。你不是急着说服小安东么?”
“呀!可不是,你还没教我怎么说服他呢。”
“还要我教?经过了这么多天你总不会再对他重弹老调了吧?”
“那倒不至于,问题是他根本连和我一起坐下来都不肯。”
柴禾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几天你还没有找到他吗?”
嫦娥黯然地摇头。
“你没有给他留话?”
“留了。”
“他是不回话,还是根本没回家?”
“两种可能都有。”
“你没请邻居帮你转话给他?”
“我给邻居打过电话……你知道美国的邻居和中国……不一样的。”
柴禾点点头:“你就没个亲戚朋友能帮你……当然,美国的亲戚朋友和中国也是不一样的。呃,你为什么不找找那位让你来找我的黄女士。她人很好的,又是我们俱乐部的理事,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帮你写封信……”
“太对了,哎呀!哥,我就知道什么事只要你一帮我,Everything 马上就OK了。谢谢你,哥!我该怎么谢谢你才好呢?”
“马上把小安东找到,说服他好好治病、学功,把他的病治好了,不比谢我什么都强?”柴禾说。
嫦娥高高兴兴地和丽月走了以后,北北给爸爸拧了把热毛巾擦脸,看爸爸有点恹恹地,北北用手试试爸爸的额头,问:“很累么?”
“你说呢?”
“我看够戗。”北北说。
“什么意思?”
北北俏皮地一笑:“太费脑子呀!我看着都累。”
柴禾也笑了:“有什么不妥么?”
“我老爸办事还能不妥?只是我不明白她见了您总算见了亲人,一心想诉诉这些年的苦,您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说呢?”
“当务之急是帮她的儿子治病,是不是?”
“那人家想向您说说自己的不是,表示点歉意,您竟连个机会也不给,这未免有点过分了吧?”
“人家既然已经知道错了,又何必非得让人家道歉呢?”柴禾说着就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爸爸既然这样滴水不漏,北北心里虽然话还很多,也只好就此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