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丽月好容易处理完那位老癌家的纠纷出来,已经快晚上八点了。怀着为人帮了点忙的喜悦,正跌跌撞撞地往家走时,猛然想起:“呀,嫦娥还在等着我呢!”
在路边小店随便买了个面包,一边咬着一边就急急忙忙地往招待所赶。
进门一看,嫦娥两眼肿得桃儿似的,吓了一跳,问:“这是怎么了?”
嫦娥又惊又喜地拉着她道:“呀,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咳,”丽月长出了一口气,“就为了这呀!”
“当然不是,是……又想起来自己的那些伤心事了。”
丽月点点头,心想:真是位姑奶奶呀!有吃有喝的,不就是儿子得了个肺癌吗?还没扩散!要是您知道我刚去的那家人家,丈夫患了直肠癌,手术后四年,发现腹腔内淋巴广泛转移,肝叶上有三处占位,肠外一大片像母鸡肚子里一串串未成熟的卵粒似的肿瘤,娘瘫痪在床,妻子刚刚又下了岗……您还活不活了?!可人家呢,不但要挣扎着活下去,还要提高质量地活!这矛盾么,就在这提高二字的分歧上。妻子认为,提高生活质量,首先就是要吃好喝好休息好,是不是暂时把那个俱乐部的辅导员辞了?丈夫认为,提高生活质量当然包括吃好喝好休息好,但更重要的是生活得有意义,生命要有价值,所以这个辅导员是不能辞的。妻子说,病成这样,医院都不治了,怕压床把你撵回了家,好歹还有个老中医肯开方,还不喝着中药、加劲儿治疗?还当哪门子的辅导员?!丈夫说,那哪儿行?我教的又不是一个两个病人,请别的组代管一下就行了;我教的这是一个组,十几号人呢!好多还是从外地来的,差不多也都是癌症转移、让医院估量了期限的主儿,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我,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好容易慢慢教下来,我对他们每个人都了解了,他们也对我信任了,共同制订了各不相同的治疗辅导个案,这才见好的见好,有转机的有转机,我能就这样撒手不管么?别说是不能撒手,就连我的病情恶化都不能告诉他们,不能让这些新病号失去信心哪!妻子说,可你是个病人哪!丈夫说,病人就不是人了?是人就得讲仁义,重信誉。妻子嚷起来,看看,倒是俺们无情无义了,自打你病了这几年,为了你治病,为了支持你当这个辅导员,家里老的、小的、连带着您大爷,我谁不伺候得熨熨帖帖的?丈夫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妻子哭起来:“你也就真是快做了一辈子了……你当你还能活几天?大夫说,大夫说……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了……你就不能把这两三个月好歹留给咱家聚聚……”一伤心着急,把不该说的话也嚷了出来。一时全家哭成了一片,老娘在炕上动弹不得,用脑袋直撞墙:“老天爷,你不长眼,不长眼,不长眼哪!你咋不麻利收了俺这老不死的去!留下俺那养家糊口的儿呀……”小女儿才十二三岁,吓得抱住她爸,直着嗓子喊:“爸,爸,我的爸爸呀!咱不死,不死,咱谁也不死!咱全家都活着,都活着!都活得好好儿地……”哭得一个大杂院的街坊邻居没有不掉泪的,这才有人急急地给丽月打了电话。
丽月一到,劝住了大娘,安顿了大嫂,又检讨了自己,立即帮这位辅导员合理地安排了工作计划,减少了他的工作量,并且在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怎么赶紧从不多的会费里挤出些钱来救济这个家庭,再怎么设法托人给大嫂找个糊口的营生……
想着这些,可不知怎么给嫦娥说,人家从小娇生惯养,现在又是外国人,轻不得重不得的,马上又要走了……唉,送佛送到西天,就再奉陪一晚上吧!于是笑了笑说:“凡事想开点罢!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兴许是看出丽月没了往日的热络,嫦娥也有点迟疑,可一想错过了这个机会,就再没让奶哥哥了解自己心曲的可能了,与其将来后悔莫及,不如现在厚厚脸皮……嫦娥终究是个娇气包儿,心里作着难,眼睛里立时就盈满了泪。丽月是何等聪明的人,又一贯给人排忧解难,知道她原就是这么个人儿,也怪可怜见的,立即就转换了角色,笑道:“常大姐,只要你信得过我,有什么只管说。”
嫦娥看看表,为难道:“真不好意思,马上就九点钟了,你已经累了一天了……”
丽月一听,看来这话还短不了,略一思忖,干脆把安民告示贴在前边:“我没事。你要是怕说不完,我打个电话回去,今天就和你就伴儿了,只要不耽误明天早上去公园就行。你要走了,更得加劲儿练才是。”
嫦娥一听,立即喜笑颜开,诺诺连声,千恩万谢,又是倒茶,又是削水果。
丽月说:“你就别张罗了,我渴了自己会倒水。”
等了一会儿,见嫦娥还是期期艾艾地张不开嘴,先是低下头,两只手一个劲儿地卷衣服角儿,忽然又猛一抬脸,嘴唇却颤颤地哆嗦了起来。丽月也不禁紧张起来,是什么事呢?把她难为成这个样子!又不好催问,也就只好两眼怔怔地望着她。
最后还是嫦娥下了决心,两手紧紧握着,往胸前一按说:“我要说就得全说给你。年头太多了。如果我什么地方说得颠三倒四,你务必要原谅我……”
见丽月郑重地点了头,嫦娥也就很郑重地问道:“你知道我和我奶哥哥什么关系么?”
“不就是你的奶哥哥么?”丽月心里一忽闪,毕竟不知深浅,想了一下又加上说,“柴部长早就说过,他妈妈是你的奶妈,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是不?”
嫦娥点点头,又是半晌无言,突然仰起脸,两眼一闭,哑着嗓子说:“可是我爱他。你知道么?我爱他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可是丽月完全没想到的,原来既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整天安排生活、校正计划、学习、体疗、正正常常地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要告诉自己这个。见她哭得伤心,只好劝慰道:“过去那么些年了……”
“可在我心里,一直也没有过去。”
丽月一愣,忽然明白了:“哦,原来她有心……大概是想让我搭个桥。这是好事呀!北北妈妈去世好几年了,大家伙老惦记着给柴部长找个伴儿,可他就是不搭这个茬儿,原来这儿有个主儿等着呢!”脸上不由自主地就带出了几分喜色。
见她误会了,嫦娥一下红了脸:“不,不,不是!我对不住他。在他上军校之后,我到香港……嫁了人……”
嫦娥猛地拉过茶几上待客的香烟盘,点起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可以吗?”她形式地补问了一声。
随着如雾的青烟,往事又袅袅地在眼前升起:记得那是一个血色黄昏,奶哥哥从军校回来过暑假。那时爸爸和姨太太早已移居香港,自己正在准备考大学,偌大的一个小院就自己一个人住着害怕,按爸爸的意思是要托付给一个远房亲戚代为看管,可自己不愿意。反正他们也不打算回来了,就自作主张借给了奶妈她们的街道工厂。白天她们上班,自己上学,晚上就自己和奶妈两人就伴儿,日子比他们在家时还过得舒心。当然,奶哥哥不在身边,少了许多欢乐。可自从解放以后,奶哥哥早就坚持着搬了出去。自己为这也曾哭过闹过,可从来事事都依着顺着自己的奶哥哥就是不听。奶妈这回也站在他一边,倒劝自己说:“娥娥,你奶哥哥从小就跟着我吃苦受罪,心里窝憋,好容易解放了,他也长大了,你就由他做一回主吧!”其实他那会儿大什么大呀,也不过刚上了两年中学!自己没法子,就天天赖在街道分配给他们的那间小破平房里,一早上起来,拿了早点钱,背上书包,就上他们家吃贴饼子、喝大茬子粥,放学就到他们家做功课。他们家只有那么一张小窄桌子,又吃饭又写字,根本就坐不下两个人,于是就自己独霸,把奶哥哥挤得搬个小凳子趴在炕沿儿上做作业。后来街道主任看不过,送了奶妈一张小炕桌,从此这才两人对坐在炕上写作业。奶哥哥的作业多、书本大,他嫌炕桌小,可只要他一往条桌上挪,自己就不依。反正是他走哪儿,自己就跟哪儿,他坐哪儿,自己也挤到哪儿。实在把他磨烦了,他还没急呢,奶妈先急了:“她才多大个人儿,你就不能让着她点儿?书多炕桌上搁不下,不会搁炕上,能有多远?你就够不着了?!”所以自己永远是百战百胜,永远是得意扬扬地冲着他笑。记得那会儿,姨太太也像从前一样骂过她“贱”。可解放了,谁怕谁呀!她才不再受姨太太的气了呢!只要姨太太一撇嘴,还没等她骂出来呢,她这儿先尖着嗓子喊起来:“你还凶什么凶?资本家的小老婆!你轻视劳动人民!”于是别说姨太太了,就是爸爸,也立马对她赔笑,斥责起姨太太来。那是一段多么给奶妈扬眉吐气的日子啊!从小她就爱奶妈,亲奶哥哥,就恨给她们气受的爸爸和姨太太。等那两个人终于移居香港,她那日子就越过越痛快了。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奶哥哥不肯住回小院。但这也没什么,他不来,她就上他们那儿去呗!反正哪儿有奶妈和奶哥哥,哪儿就有快乐,哪儿就是她的家。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叫他奶哥哥,而直截了当地叫哥了呢?好像也是从解放起。小时候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她原就是叫他哥来的。可妈死了之后,姨太太就不许她那么叫了,说:“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哥?”她曾那样伤心欲绝地跺着脚喊道:“他就是我这一门子的哥!我就喊,偏喊,偏喊!”可最后,也只能偷偷地喊了。从前,她拗不过姨太太;可现在,姨太太拗不过她了。可她慢慢地竟自己不愿意喊他哥了,一门心思地要叫他柴禾。这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好像是上了高中了吧?那是他刚刚考上军事院校,离家去了南方的时候。她是那样地想念他,好像一下子没着没落了似的。每天愣愣地,眼泪常常不知不觉地就流了满脸。奶妈说,这是你跟他待惯了,慢慢就好了。可她就是好不了。好不了也知道不能老跟人念叨了,唯一的安慰就是他走之后,奶妈又肯夜里留在工厂陪她过夜了。因为她老嚷害怕。反正现在也不是资本家的私宅,而是街道工厂了嘛。
为什么现在她非得留在这儿了呢?因为这儿有那棵大槐树,那充满他们童年欢笑和梦想的大槐树。是在这儿,奶妈第一次给他们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在这儿,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乳名的由来。那不是奶妈讲的而是奶哥哥说的。记得那会儿自己已经上了小学,同学们笑话自己的名字,回来就发脾气说要改名字。已经病重了的妈妈哄着自己说:“好好地改什么名字呢?你本来就姓常嘛!”她说,姓常就姓常好了,干吗非得叫个娥呢?妈妈说,叫娥有什么不好呢?她说,人家还以为我叫嫦娥呢!妈妈说,这原本就是你的乳名嘛!嫦娥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为了自由,敢于奔月而去!妈妈希望你长大了也能这样勇敢,这样美丽呀!不懂事的她还跳着脚和妈妈闹,说那就叫自由好了,要不叫勇敢也行,就是不能叫嫦娥!妈妈微微笑着说,等你长大就会懂得妈妈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了。说着说着妈妈的眼泪就一滴滴地滚落下来,她帮妈妈擦也擦不尽。可她仍然不甘心,去问奶妈,奶妈光叹气,不说话。是奶哥哥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劝她不要闹了,问她,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老生病么?她身体不好呗!她说。又问,那为什么老吃药也不见好呢?她哭起来使劲儿摇头。奶哥哥用手给她抹着泪悄悄问,你看她有高兴的时候吗?她想了想说,除了看见我,好像再没了。奶哥哥点点头说,你爸爸对她好吗?她这才气鼓鼓地嚷起来,才不呢,他只对姨太太好!“所以呀,”奶哥哥说,“你妈妈想像嫦娥一样飞天才好呢,可她又飞不起来……”
她那会儿听懂了么?好像没有。可她听奶哥哥的话,也记住了奶哥哥说这话时那郑重又充满同情的样子。
多少年过去了,特别是当她也亲身经历过悲惨的命运之后,才越来越懂得了妈妈那难言的痛苦。可那时她是不懂的,但也不再闹了,因为她害怕看见妈妈的眼泪。妈妈把自己无法完成的梦想寄托在女儿身上,可妈妈不知道,女儿竟也走了一条和她一样的老路啊!
嫦娥一边长长短短地叙述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流着。这时突然微微一笑说:“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原来以为是在他上军事院校之后,可有时又想也许就是在他告诉我妈妈痛苦的时候。当然那会儿我还很小。可是,从小我就离不开他,也从没想到我会离开他。”
她笑得那样凄凉,又那样美,完完全全沉浸进那如烟的往事之中去了。
他上了军事院校之后,她失魂落魄地非要去看他不可。是他坚决制止了她。于是她开始给他写信,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她改口叫他柴禾。他惊讶么?她不知道。他从来是那样的波澜不起、宠辱不惊。但是她也不敢过分造次,毕竟是大姑娘,不是小时候了。她已经计划了两次,等他暑假回来时她一定要告诉他。可是,告诉他什么呢?说我喜欢你吗?这还用说吗?从小她就一直挂在嘴边儿上的。哪天不说上个好几遍:哎呀,你真好!奶哥哥,我喜欢你,我真喜欢你呀!岂但说,有时一边说,一边小嘴就甜甜地亲到了他的脸上。可现在想说的不是喜欢,而是爱。是爱呀!这可怎么能说得出口呢?于是就改口问他,你想我吗?我可想你了。他回答说,乍一离家是特想你和妈妈,慢慢也就淡了。她说,你凭什么淡呀?人家可老是想你,越来越想了。他说,你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出息。她爱娇地撅着嘴说,就没出息,就没出息,怎么着!?他说,高中生了,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怎么还这么赖不叽叽地!?虽然是笑着说的,可那样一本正经军威肃整的样子,叫你根本就没法儿往下说!
两个暑假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嫦娥人越来越大,心事也越来越重。她怕他不爱她么?好像不是,他俩从小青梅竹马、亲密无间,他又从来是护着她、宠着她的。既然她现在爱上他了,他怎么能不爱她呢?这么想着,嫦娥就能安心地甜甜睡去。可有时听女伴儿说起男孩子怎么给她们写信,怎么追她们……又不免心惊肉跳,他怎么从来一点儿迹象也没有?嫦娥已经上高三了,不单是从女伴儿处接受到间接的信息,也早就有过直接的追求者和情书了。因为心里从来没有过别人,对此从来是过眼烟云,转眼就忘。想到这儿,不禁倏然一惊:呀,莫不是他对自己,就是这样过眼烟云、漠然处之罢?他从小因为严肃、因为正派、因为种种可爱之处,一直就招女孩子喜爱,可他从来正眼都不瞅她们的,他只和自己亲密相处。可现在我和他离得远了,不许我去看他,也不许老写信,听说军事院校也有女学生,他又越长越男子汉气概!万一哪天突然来个消息说是有了女朋友,或者干脆带回家来,一介绍我说这是我妹妹……那会儿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不,不行,这个暑假非得把这事说明、敲定不可。
于是不知想了多少天,在心里排演了多少次,终于在柴禾上大三、她准备高考的这个暑假,在一个血色黄昏,她安排了这次至关重要的谈话。
一上来她就把他引到大槐树底下。
奶妈说:“快别坐那儿,一会儿有雨。”
她说:“不嘛!就坐这儿。有雨我们不会跑?!我们没腿吗?”
他笑笑,就依着她坐了下来。
她说:“还记得小时候我老吵着妈妈改名字吗?”
奶妈从旁笑道:“你小时候啊,淘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