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她娇嗔道,“还让不让人家说话了?人家有话要跟他说嘛!”从打解放后,在她改口管他叫哥时,也就改口管奶妈叫妈了。开头姨太太还有异议,可这时已不是她的天下了。爸爸也紧管着姨太太,唯恐她惹是生非,很快他们又移居去了香港,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
奶妈笑眯眯地走了开去,她才愿意看他们两人在一起呢,从小就爱看。
“什么话呀?还不能让妈听。”
“一级机密。”她窥视着他的脸色,见他不笑,也不问,还是那么严肃,就笑笑从眼面前说起道,“回家了,干吗还这么正规,就不能把外衣脱了?大热的天!”
他说:“还是严格点好。军旅生活就是应该时时处处从严要求嘛。”
她欣赏地看着他,说:“你从小就严肃,这回一当兵,就更严肃了!”
“不好么?”他说。
“反正我喜欢。”她又看看他,见他仍然那么不苟言笑的样子,心里有点乱,只好迂回道,“你不记得我小时候老吵着要我妈给我改名字的事了?!”
“当然记得。”他点点头,“好端端地怎么又想起这个来了?”
“因为现在我懂得我妈为什么给我起这么个乳名了。”
“我不是那会儿就讲给你听了么?”
“可那会儿我并没真懂。”
“这会儿真懂了?”
“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好像人家永远是小孩儿似的。”
“是!”他仍然逗着她玩,“我们娥娥长大了。”
“我说别用这种口气给我说话嘛!”她叫起来,这时天上隐隐地响起了雷声。
他吃惊地看了看她,一语双关地说:“别打雷呀!”
她哭笑不得,只好另起炉灶道:“你变了。你觉不觉得你变了?”
“当然变了,由普通老百姓变成了一名职业军人。”
“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她气得要哭。
“那你指的是什么?”他感到问题严重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指的是你对我不好了。”
“我,我怎么会对你不好呢?咱们从小就好。我是你哥嘛!”
“你不是我哥,你只是我的柴禾。”
“这不是一样么?”也不知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嘛!”她气得直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别,别哭嘛!”他这才真慌了,手足无措地要给她揩泪,想想不对,又忙从裤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
她却不接,只把脸凑过来,要让他给擦。
他为难地站着,她就使劲儿大哭。
正在这时,一个炸雷响过,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他忙把外衣脱下来,给她蒙住头说:“看,你一下雨,天也下雨了,咱们回屋吧。”
她真生气了,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有女朋友了是不是?”
他却长出了一口气说:“哪儿呀,军事院校学员不允许的。”
雨越下越大,转瞬间就像瓢泼似的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他催着,奶妈也一迭连声地招呼他们赶快进去!
她无法再赖,只好拉着他的手,水淋淋地跑进了屋里……
嫦娥住了口,又点起了一支烟。丽月轻轻地从她嘴边取下,柔声地说:“别再抽了。……最后怎么样?你们最后说清了么?”
最后他们说清了么?嫦娥凄然一笑。最后他们俩像落汤鸡似的进了屋,奶妈张罗着又是擦,又是洗的,话就断在了那儿。等一切都弄整齐了,她实在没勇气再问他什么了,只一边哭着一边向他倾诉:她怎么从小就和他好,信赖他,喜欢他。后来为什么又不肯叫他哥了,因为她长大了,她懂得了那不仅仅是喜欢,而是爱,是爱上他,是真正地爱上他了……
“他呢?他说什么了?”见嫦娥又止住不说了,丽月问道。
“他?他还是说他们学员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又说我还小,还不懂事,让我好好考大学,等我长大了再说……”
麻烦了,丽月想。原来他并没有许诺。“这么说,没结果?”
“谁说没结果。”没想到嫦娥又急急地说,“他答应我他在我想清楚之前,决不交女朋友。当然这是我逼着他答应的,可他是答应得斩钉截铁的。”
“那不就妥了么?”丽月两手一拍笑了起来。
嫦娥却又泪落如雨道:“可还没等我想清楚,我就嫁了人了……”
难怪?丽月心想,难怪这次她来,柴部长是既热情接待、礼遇有加,又不卑不亢、举止有度啊!不禁怜悯地看着她,一时无话。
“所以我说我对不住他,对不住他呀!”这里嫦娥却哀哀地哭道,“这次来,我才知道他结婚很迟,又那么不幸……可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我嫁人也是被骗的,被逼的呀!”
嫦娥心里想,丽月一辈子都生活在大陆,不知怎么给她讲香港的社会才能更好地使她理解?说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顿,转念一想,主要不是要掏出自己这颗心么?那就还是得从那天说起,对,从那天说起……
那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雨,屋里呢,她就像流淌着的小河一样地给他说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反正是把这些年的心事都倒了出来……他呢,他的话从来不多。可他不是答应她在读军事院校时期绝不交女朋友么?而且还答应得斩钉截铁。于是她就去睡了。睡得熟熟地、甜甜地。就像小时候一样,只要把麻烦交给他,自己就没事了一样。他那夜睡熟了么?他都想了些什么?她没问,她也没想。反正那天以后他仍然对她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好。反正她说上哪儿去玩,就上哪儿去玩;她说想吃什么,他就叫妈妈给做什么。和从前一样么?当然和从前一样。没什么不同么?好像没什么不同。那你不是和他谈了那至关重要的话了么?是啊!怎么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呢?他原就是这么一个不爱把感情流露在脸上的人么!于是就来到了那一天,那该死的一天啊!
那一天是个大晴天,天很热。他们原说去什刹海游泳的,可因为她上午的数学作业有错,他非叫她重做不可,她赖啊赖啊怎么也赖不掉,倒白白地赖掉了时间。在这些问题上他从来是很严格的,要不她的功课也不会这样好了。她说,哎呀,不用做我也能考上大学的呀!他说,你就那么有把握?她说,呃……就那么有把握。他说,那你上午为什么会做错?她说,那,那是人家心里急着和你去玩嘛!他说,那考试时万一你又想去玩了呢?她说,你不在人家就不会想去玩的嘛!见他仍然板着脸,她就撒起娇来,说,就是不会,不会,不会的嘛!他倒是无可奈何地笑了,可仍然毫不通融,说,少废话,早做完了早走!她说,不嘛!回来了再做。他说,不行!做完了再去。其实她也不是非去游泳不可,只要和他在一起,干什么都一样。她之所以这样和他闹,其实也就是要和他撒撒娇!他讨厌她这样么?不,当然不,她从小就这样对他的嘛,他从来也没有对她烦过。
这天又正这样鸡生蛋、蛋生鸡地闹着呢,门口突然来了邮递员,大声叫道“常——娥!电报!”电报是他去拿进来的。她连头都没抬,因为自从她爸他们走了之后,从不给她写信,而是截长不短地打个电报。所以这次她仍然不以为意地说,你帮我拆吧。他摇摇头说,自己拆。她这才懒懒地接过来。拆开一看就“呀”了一声说:“我爸病了。”他一看,可不是!电报是加急的,上边只简单地写着:父病危,速来一面。
嫦娥从来没经过事儿,何况是这样的大事!虽然父女感情一直不好,但爸爸毕竟是爸爸。于是找组织,办证件,慌慌张张地就到了成行的那一天。送行奶妈没去,是柴禾一个人去的,不知是奶妈认为她去不了几天就会回来,还是有意留给他们单独相处的空间?总之,在人头攒动的极为拥挤的车站,他们两人默默相对。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或者说原本就不存在。
“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他说。
“你当然不能。”她说。
“如果我能代替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惜。
“这是我必得尽的义务。”她摇着头缓缓地说。
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可他明明感到她孩子似的惊惶和胆怯。
他是那样的男子汉气概呀,真想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永远不挪动,一生一世靠下去。可这是在车站,他穿着整齐的军装。而她马上要走了,要去的是那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见那两个终生未曾亲近过的陌生的人……
“他要死了,我总得去见他这最后一面……”她又重复这几天她已重复过无数次的老话,好像还在说服自己。
“我知道。”他也重复着这些天他也已重复过无数次的老话。
开车的铃声响了,她突然不管不顾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大喊起来:“我害怕,我——害——怕——呀!”
他这次竟没有推开她,而是紧紧揽住她的肩头,喃喃地说:“你不会不回来了罢?”
她猛然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心怦怦地跳起来,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因为从他的声音里她听到了从没听到过的那么深的依恋之情,从他的眼睛里再次印证之后,她笑了起来说:“傻不傻?!一完了事,我立马就回来!”
“傻不傻?”是他从小在数落她或安慰她时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后来她在喜欢他、欣赏他、特别是偷偷爱上他之后更爱拿来娇嗔他。平常说来说去,说得再平常也没有了,而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却红了脸,并急急地推开了她。
要是平常,她又该生气了,或是担心了,又要琢磨些时日呢!可此刻,她是满心欢喜笑吟吟地上了车。因为她不但听见了他的心,而且看见他红了脸,千真万确地、从没有过地红了脸……
“等我回来……”在火车鸣笛、开始启动时,她向他高声喊道。
“等你回来!”他深深点头,也向她挥手喊道。
她现在果然回来了。他也果然等到了她。不过时光流逝,他们都已走过了自己的风雨人生。
她没有想到,她当年迈向香港的那一刻,就踏上了她浪迹天涯的不归路。
他却以为她是真如她母亲盼望的那样成了奔月的嫦娥。
多少眼泪,多少辛酸……而今却只能向几天前还不相识的丽月诉说。
“别再哭了,”看她又开始热泪奔涌,丽月给她拧了一个热毛巾,“……都过去了……”一想这话已遭到过她的反对,顿了顿,又说“……你也累了……要不咱们明天再接着说吧?”
“不,不,当然不!对不起,如果你还不太累的话。”
可底下怎么向丽月开口呢?那一切是那样的肮脏,那样庸俗,那样的难以启齿……她迟疑着,一边在心里组织着字句。见她这样,显然是又遇到了什么难题,丽月自是也不便追问。
两个人默默相对,只听见窗外北风呼啸,落尽树叶的枯枝相互抽打着的噼噼啪啪的断裂声。
“其实我父亲根本就没有病,他不过是因为投机破了产,按照姨太太的计谋,把我骗了去,卖了。”嫦娥突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幽幽说道。
“卖了?你?”实在是匪夷所思,丽月不禁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