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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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你现在还这么弱,让你做事,我的心会更不安的。”

“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一次又一次涕泪涟涟地问。

“因为我们是天主教徒。”米太太每次都是这样亲切又端庄地回答。

直到两个多月后,也就是在他回意大利半年、又回香港两个多月,也就是他们分别了整整九个月之后,老安东才来到米家看她,并约她出去走走。

当他们来到他们第一次对坐的咖啡馆重又对坐时,老安东自是意得志满,可看她只是低头垂泪并无一言,知道她实在是受伤太重,不禁也心酸起来。半晌,才十分同情地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将近两年,始终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的嫦娥,何曾有过这样宁静温馨的对坐,听见过这样亲切友好的劝慰。记得第一次和他在此对坐时,还有米大夫在邻桌放着哨,唯恐被那伙流氓或与他们有关的人看见。自己是那样地惶惶不安、举止无措;在他答应帮助自己时,以为只不过是梦幻……而今,梦想竟成了真么?猛然抬起头来,他果然就在对座,是那样同情地望着自己。想想自己和他素昧平生,却白白地浪费了人家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中国有句古语,叫做“大恩不言谢”。可不言谢者,是必将有所厚报也;偏偏中国的传统美德又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己无家无业,甚至连个生计、连个去处都没有,除了这条命,真正是一无所有啊!可这条命对他又有何用?深受大恩却无以为报,这怎么不叫只会哭的嫦娥哭了又哭,直哭得涕泪横飞,肝肠寸断……

直哭得老安东这个大男人实在受不了了,不禁把手从桌子那边伸了过来,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抚摩着她的柔发,嘘声说道:“周围的人都看着咱们呢,你要再哭,人家会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你看你看,隔壁桌上的那些年轻人都快跳过来英雄救美了……”

知道老安东是一心想逗她笑,可怜嫦娥哪里笑得出来,但也不敢再那样不管不顾地哭下去了,一边用老安东递过来的手绢胡乱地擦着脸,一边哽哽咽咽地说:“你以为世上的人都有你这样的好心肠吗?长这么大,我算是知道了:原来这世上是坏人比好人多啊……”说完顿时觉得不妥,这不等于承认自己是美人了吗?何况“英雄救美”又是有着特殊含义的,这不又把老安东的侠义之举说成有所企图了吗?一时不禁又手足无措起来,可嫦娥又不是个善于言辞能随机应变的人,就越想越不安,眼泪倒是止住了,脸却一直红到了耳根。

老安东虽然一辈子风流倜傥,有过不幸的婚姻,也交过几个女朋友,但他再见多识广,毕竟是外国人,哪里知道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更想不到一向头脑简单的嫦娥忽然会有了这么繁复的思绪,只见她脸上的红晕一层一层地漾了开去,还越来越深,想想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呀,自然也就无从解释,呆呆地看着她,倒忽然发现:咦,这女孩原来长得很耐看哩!过去光觉得她可怜巴巴地憔悴得很,今天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可怜,而是娇俏恬静、楚楚动人……一时不禁语塞。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坐了半晌,最后还是老安东开口问道: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回国。”她不假思索地叫出来,见老安东只是默不作声,才一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边又怯怯地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允许的话。”

“你不需要我的允许。你现在终于取得了自由,你应该完全自主地、从容地设计你今后的人生。”老安东也直视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

“那我就回国。”嫦娥喜滋滋地说,想想又赶紧补充道,“你的恩情我是终生不会忘记的,可我现在……只能容我以后慢慢报答了。”

老安东挥挥手,好像再次把“报答”二字挥去,然后缓缓地说:“我虽然不完全了解大陆的情况,但据我所知,共产党中国是这个世界上最要求清白的国家……你回去后怎么交代你在香港这一段经历呢?能说得清……并让别人了解吗?”

嫦娥的头嗡地一下大了。是啊,这一段经历!她的这一段经历……如果不是她自己亲身经历,她都不会相信……

天哪!她怎么会这样傻,这样浑!而更傻更浑的是她这时想的并不是如何去向组织交代;而只是如何去面对柴禾。她曾那样纯洁,那样难忘,那样一心一意爱着的柴禾啊!

她那如花如梦一样美丽的初恋,已经被践踏得粉碎和龌龊,那个离开大陆时的清纯少女也已变成了满身污秽的行尸走肉……她还能回去么?她还回去干什么?她此后所有的将不再是充满希望的未来,而只是遍体鳞伤的劫后余生了。她不禁又痛痛地哭起来了。

她还能回去么?她还回去干什么!她是那样迫切,那样痛彻心扉地想见到柴禾,可柴禾呢?柴禾肯定会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可怜她,还会收留她。可她要的只是怜悯么?她自己的人生已经被践踏得残损不堪,她难道还要去残损他的人生,让他也因她而不幸么?不,不!她决不要伤害他,拖累他,哪怕从此永远失去他!

是的,在离开北京车站的那一刹那,在火车缓缓移动的那一瞬间,他确曾许诺她说:“我等你回来!”可他等的是现在这样的她么?原来一瞬就是一瞬,一瞬不是永恒。原来在离开祖国大陆,踏上去往香港的第一步,她就已经踏上了她的不归路,她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

她还回去干什么?她是再也不能回去,也不肯回去的了。

一刹那,她只觉得眼前空荡荡地,心也空荡荡地,没抓没挠地愣了半天,这才缓缓地扬起脸来凄楚地点着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明白了。我是回不去的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仅仅上过中学,我没有能力在香港这样的社会立足,为了报答米医生和你,也许……也许我可以先在米医生家或你家里帮佣?”

“他们家不是早就有一个训练有素的菲佣了吗?你也看见过的。你竞争不过她的。……而我,整天浪迹天涯,也是不需要佣工的。”

“那我只有到职业介绍所去碰碰运气了。”

“你仅仅上过中学,我看机会也不是很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去上大学呢?”

“我?上大学?”她不禁睁大了两眼,“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如果没来香港,不是正准备考大学吗?”

“而且一定能考上。”嫦娥眼睛一亮,立即又盈满了泪。

可老安东这次根本没容她哭出来,又挥挥手像要挥去天边密布的雨云:“哎,不说过去,不说过去了,咱们说将来……国外有许多大学,只要你肯交学费,考试都是不严的。”

“可是我没有钱。”嫦娥苦笑道。

“我有。”

“我已经无法报答你了,怎么还能再用你的钱?”

“那就横竖横欠我好了,”老安东却笑了起来并很俏皮地说起了上海话,“侬以后啥辰光有铜佃,再一总还把我好来。”

“你会说上海话?”嫦娥惊讶道。

“格有啥个稀奇,阿拉爹地以前在上海做过生意,阿拉从小和爷娘一道住在上海租界里……”

嫦娥想到这里,老安东说“横竖横”的样子和许许多多往事一下子齐涌上心头。他那时是为了逗她高兴,好让她从悲愁的情绪里挣脱出来。然后他又那样体贴地问她学没学过英文,她学语言能力强不强,她原来在学校的成绩怎么样,是好学生吗,有什么爱好,现在还能安心学习下去吗……根据她的回答慢慢和她商量。因为她说在香港实在太伤心了,只要有可能,希望立即离开并且永远不再回来;说原来在中学是好学生,因为柴禾要求她很严格;说自己现在只要有机会,学习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说自己上小学时学过英文,解放后就只学俄文了,学语言的天赋么,老师说很好,连柴禾都说比他强呢……最后老安东帮她决定去美国上大学。

那次老安东为了逗她高兴,突然说起了上海话,她知道了他会说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但以后他们恋爱结婚,他却只和她说上海普通话,因为他纯熟的上海话一说快了,她就听不大懂了。只有在闹别扭她不说话时,他才又叽里咕噜一串串地说来逗她,直到把她逗笑。嫦娥在美国上大学时,为了帮她学英文,他们日常对话用英文,而在结婚后吵架时,为了都能宣泄又不伤彼此的感情,老安东提议,她用北京土话骂他,而他用意大利土话“自己嚷嚷”!他说:“反正,我不骂你。”为什么用土话?因为嫦娥念完书,他们到意大利定居后,她也慢慢地会听、会说意大利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