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丽月彻夜长谈之后,嫦娥整整睡了一天,既觉得卸下了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又遗憾没能把话说完。在意犹未尽的惆怅中,自己劝解自己说,也可以啦,可以啦!重要的就是香港这一段嘛,从那以后……无非就是平庸的婚姻生活,说不说都两可了。就像真正的嫦娥,关键是奔月,至于奔月以后,每天在月宫里看吴刚伐树、玉兔捣药的寂寞与痛苦,也是可以不必再烦他的了。
说是这样说,劝自己也可以这样劝,可耿耿此心、耿耿此心谁鉴呢?那一腔对他的深情,那一份对他的眷恋,也是不吐不快,不吐不快的呀!白天整整睡了一天,晚上是断断睡不沉的了,就这样一边等着丽月,一边半睡半醒地演绎着心事: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三百年,后五百载,想想自己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别说有过什么成功了,就是顺遂可心的日子又有过几天呢?一忍再忍,随波逐流,好像都是在为别人活着。可说是为别人为别人,又给了别人什么幸福呢?好像也没有。最最对不住的人自然就是奶哥哥了,其次呢?怕就是老安东了吧!
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不好解释哩!照理说,漫漫此生,沧海桑田,好容易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奶哥哥,应该整个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吧?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却时不时地想起老安东。而一想起他,不但满怀歉疚,而且说实话,还牵扯起丝丝缕缕的眷恋呢!这可是在他生前都从不曾有过的,你倒说说这人心怪也不怪?
当然,这都是认识丽月、小江这些人之后的事了,是她们的人生唤起了自己对往事的无限回忆,对自己行为的重新审视,从而也就激发起了对老安东的全新认识。
安东尼奥是个商人不假,自古有诗:“商人重利轻别离”,可这句诗对老安东并不合适,至少是放在自己和他的关系上不合适。说实话,自己过去因为心心念念地想着奶哥哥,对和老安东的别离并不在意,可他却从不掩饰对自己的难舍之情。每次外出洽谈生意,只要不是时间太短、往返太累,他总是要求自己同去。于是法兰西、德意志、美利坚、瑞士、荷兰、墨西哥……到处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可自己对着那些如梦的美景,色彩斑斓的异国风情,默默思念的却仍是自己家乡的那座小院、那棵槐树、那个亲人……无论是他陪着自己在阿尔卑斯山上滑雪,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漫步,还是在尼罗河上泛舟,自己的心好像从不在他身上。甚至在他病重、最后病危时,仍然是他在关照自己,安慰自己;而自己,又何曾像丽月的老林,像小周的爱人,更别提像奶哥哥的胜利那样……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安慰和鼓励?帮助自然更是无从谈起了。唉!当然自己也还没有像小江的丈夫欺负小江那样对他有所伤害,特别是在他被确诊为肺癌后,自己对他的照顾也确实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的。可自己那惊慌失措的举止,那无望的哀哀哭泣,按今天自己所知的 CA俱乐部标准,对他不但是无助的,甚或是有害的哩。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是多么对不住他,多么对不住他呀!
而他,不但爱怜和照顾了自己多半生,应该说,是有救命之恩的啊!没有他的挺身而出,自己怎能逃脱香港那一拨流氓的毒手?那真是一伙毒过蛇蝎的恶人啊!
是他,从那位好心的意大利华侨医生得知自己的故事后,在自己走投无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危难之际,立即拍案而起拔刀相助,而且是那样千方百计、矢志不移!那时他就爱上自己了么?不,当然不是。初次见面时,自己是那样憔悴,那样瘦弱,那样惊惶不安,甚至神经兮兮地,不要说让人爱了,就是对异性起码的吸引力都是不具备的。而他,却是那样同情她,立即毫不犹豫地卷进旋涡,是那样侠肝义胆地进入了那场“商战”。
今天回想起来,未免好笑,拯救一个柔弱女子,与“商”何干?但当时却绝对是商场之战。这个么,其实呢也不奇怪,因为那个被人称之为她父亲的人,确确实实是把她当做商品来运作的。当老安东按照他医生朋友里昂·米的计划把她假作为对象来追求,并拿出志在必得的架势,和她父亲谈起了生意,甚至还购买了她父亲公司的股份时,他父亲立即抬高价码,在报上登出她与那个流氓的结婚预告。不但是为了吊他的胃口,同时还在准备一个讹诈的陷阱。按照里昂·米的意见,就不要理他,咱们照常进行。老安东却说,这你就太书生气了,咱们不能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啊!那怎么办呢?老安东只说了一个字:撤!
那时她是多么绝望啊!差一点再次自杀。如果不是米医生专门到家复诊,正儿八经地通知她的父母:她病情加重,必须到诊所复查;她准备再次割腕自杀的小刀都磨好了……
进了诊所,姨太太还想寸步不离地“陪伴”她时,里昂说:“您对女儿的关爱虽然令我感动,但作为医生,我不能不郑重地告诉您,您的女儿为什么久病不愈,而且还越来越瘦弱?我真怀疑她是长了癌。是的,癌!不然很难解释,您家的生活那么优裕,她又是你们的掌上明珠……这次我准备给她做全身的检查,要拍的片子很多。如果您也进去,那么多的射线会损害您的健康的。不少人就是因为吃了不该吃的射线,很快长出了癌块的……怎么?您还坚持进去吗?”
于是姨太太留在了客厅喝咖啡,医生全副武装地带嫦娥进了X光室。
当嫦娥跌跌撞撞进了那间暗房时,一只温暖的大手一把扶住了她,紧紧地拉着她,越过机器,穿过房间,从医生操作台的旁门一转,进入了一间小小的休息室。嫦娥定睛一看,原来这人正是这些天踪影全无、她怎么也无法联系到的老安东。
嫦娥就是嫦娥,顿时委委屈屈地哭起来,张嘴就埋怨道:“哎呀,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人家差点又死了一回……”
老安东把手指放在嘴上轻轻嘘道:“当心姨太太听见。”
嫦娥吓得一下收了声,却连声地问道:“怎么办?怎么办嘛?”
“怎么办?”老安东若无其事地说,“很好办,我马上回意大利去。”
“你回意大利?”嫦娥哀哀地哭起来了,以为他从此放弃了,从此不再管她了。
“要不怎么办?这世上的规则就是:好人永远打不过坏人。”
“为什么?”
“因为好人缺少人生战场上最有力的武器——卑鄙。”
嫦娥愣了一下,哭得越发凶了:“那好人命中注定就只有死了?”
“那就看好人是不是聪明了?”
嫦娥求生心切,从他的话里似乎嗅到了一丝转机,不禁抬起头来,睁大两眼定定地望着他。
“明明知道他们挖好了陷阱,做好了圈套,我们为什么还要往里钻呢?”看看嫦娥还不明白,安东进一步解释道,“如果我继续摆出追求的架势,他们会控告我破坏你们的婚姻的。”
“可是……并没有……结婚呀……”
“按中国的习俗,是承认事实婚姻的。何况,他们现在又赶着登了报。”老安东却毫不留情地说。是的,那时他还没有爱上她,否则,他是不会这样残忍地当面揭她这个疮疤的。看她满面涨红、羞窘得抬不起头来时,他立即感到自己失言了,“对不起,我,我……当然知道你是受害者。”
看着她仍惶惶不安,满含羞愤又绝望的样子,他慢慢地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唇边。
明知道他这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她的礼仪,她还是满怀感激地抬起眼来,透过盈盈的泪,第一次从他的眸子里捕捉到了一丝对她的爱怜。
“你不要害怕,”他又说,“这只不过是商场上的惯技。他们既然一心抬高价码,并为此不惜用尽各种卑鄙的伎俩,我们就只能以退为进了……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既然我对你作出过承诺。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意大利人从来是视承诺为生命的。”
除了拼命地点头,她还能说什么呢?
果然,他一走,他们就慌了。
他们完全没料到他一去就不复返了。
开头他们还希望他只不过是为了压压价。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四个月都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到了半年,他们只好按登报的时间,举办了婚礼。花了他们本来根本不打算花的一大笔钱。嫦娥本是个对世事无知的人,对这一切更是视而不见,是姨太太每天心疼地骂骂咧咧才让她又增添了一份担忧:哦,他们又下了本钱了,他们将怎样再从她身上索还呢?
婚礼刚过,在第三天的答谢宴会上,她就再次看见了老安东。哦,他回来了,回来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果然是个重承诺的男子汉!可她,已经结婚了:报也登了,客也请了;过了明路地结了婚了啊!这不是更为他增加了难度吗?
偷眼看他,只见他在舞会上笑容满面地和所有的女伴翩翩起舞。对她这个新娘呢?却连正眼都不看,连一支舞都没请她跳,竟连起码的礼貌都不讲!她是应该明白的,可她就是不明白。灯光璀璨,乐声悠扬,她的心又冷冷地缩成了一团。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他们居然觍着脸求她来了。说是老安东太不讲理,硬说他们账目不清,要退股,全部撤走资金。
“这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去求他。”
“他会买我的账吗?我又不懂生意上的事。”
“他会的,他当然会。你只要……”那个被称做她父亲的人,竟再一次在她的面前跪下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跪下的竟不止一个人,和他并肩下跪的还有姨太太。而他,那个被称之为她丈夫的流氓,磨蹭了半天,也在他们背后,不足一步之遥的地方,缓缓地跪了下去。
“求求你!求求你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她心里曾有过幸灾乐祸的快感么?似乎没有。过去一连串痛苦而屈辱的日子在她脑海里飞也似的闪现,她早就知道他们是无耻的人渣,但他们竟能这样无耻,无耻到连起码的人味儿都丧失殆尽,却仍然出乎她的想象。她厌恶地闭上了眼睛,急促地掩面而去。
但他们不会放过她,他们夜以继日地缠着她,时而甜言蜜语,时而苦苦哀求,时而哭天抢地……各色各样的丑剧轮番上演,致使她患上了神经性呕吐……
嫦娥半睡半醒地想着,忽然又恶心起来。一激灵翻身下地,才明白噩梦早已过去。现在她已回到了祖国,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她正在 CA俱乐部学习,生活在一群亲切又有主见的新老朋友之间。
窗外北风呼啸,房间里却温暖如春。
自己怎么那么笨啊!现在想起,嫦娥还不禁惭愧。自己怎么就不会想到这原是老安东钻出圈套的一个环节呢?直到她终于耐不住煎熬,里昂·米医生又被请来诊治她越来越严重的神经性呕吐时,事情才又一次出现了转机。
“你怎么这样笨?”婚后老安东曾不止一次地握住她的手,爱怜地凝视着她说,“就想不到这是在给你创造离婚的条件?”
“谁能想到你也会学得像他们一样诡计多端?”她往往既惭愧又爱娇地这样答复。
“可能我就正因为这才爱上你的。”老安东这时往往也笑着逗她,“这样又傻又笨的一个女孩,今后怎么在这个复杂的社会上存活?还是我做做好事娶了她罢!”
“安东尼奥,我终生都感激你,你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啊!”每当这时,她也会凝视着他的眼睛,十分诚挚地这样说。
“我不要你报答,”这时,老安东的灿烂笑容往往会倏然黯淡,“我只要你爱我。”
她爱他吗?好像那时还不爱,因为每当此时,她都只是默默地移开眼睛。“我爱你”这三个对有些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字,对她怎么就那么难出口呢?她就是这样也无法抬眼看他,就是说不出口。
她嫁给老安东当然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感激。就是这样,也还是在她正式离婚一年半以后。
当然,老安东那时也还没爱上她。他拯救她只是出于他的侠义之心,他的骑士心理。就在她按他和里昂·米的指点,答应他们可以为他们去求老安东,在他们做出感激涕零状,信誓旦旦从此对她好时,她提出:
“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你要多少?”
她愣住了。什么多少?看着他们心有不甘又贪得无厌的眼睛,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说的是钱。
“我一分钱也不会要你们的。”她厌恶地说。
“那你要什么?”
“离婚。”
“丈夫”立即不干了,恶狠狠地说:“不行。”
“那我为什么要去?”
“为了这个家呀!”“父亲”和姨太太立即说。
“可这个家为过我吗?”
“我们破了产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们不破产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们以前对你可能有不够好的地方,以后绝对不会了……”“父亲”说。
“常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哪有不磕不碰的呢……”姨太太说。
“可我是爱你的呀!只是还没学会适应你……”他居然敢如此厚颜无耻地说。
“……”
“……”
他们说了许多许多,检讨过去,许诺未来,一条两条,三条五条,无数条……一点两点,三点五点,无数点……
“你们说得好听,可我从小到大,一条也没见过,一点你们也没做过;特别是我来香港之后,你们,你们……做的都是些什么啊……”她不禁痛痛地大哭起来。
“以后绝不会了。”他们又是异口同声地说。
“可我决不会再相信你们了。”
“离婚的理由是什么?我没管你吃没管你穿吗?……”他居然又恶狠狠地叫了起来。
“虐待和性病的有意传染。”她按照老安东教她的说,缓缓地举起手臂,展示身上的伤痕,同时拿出里昂·米为她开的并经过公证的医疗证明。
“谁能证明你的病一定是我传染的?谁知道你是和哪个男人乱搞出来的?”
“我一到香港就被你们没收了证件,你们从不许我出门……这是所有的仆人和亲友都知道的。”
“可还有老安东吧……”他邪笑着说。
“还有米大夫耶……”姨太太也应声尖叫道。
“他们都是正经人,没有那些脏病,更不要说是梅毒了……而我生下的死胎,医生证明是……先天性梅毒……而你在医生那儿也明明……有记录……”她气得索索直抖,话都说不成句了。
“可惜医生都会守密,你拿不出我的记录。”他一屁股坐在了她正对面,有意气她,得意地抖着腿说。
“是啊,所以你不要傻啦。”那个“父亲”居然还在一边作好作歹地帮腔。
“呃,还是放乖一点好……哼,也不称称斤两,看看云头,你是玩不过我们的……”他的腿抖得越来越厉害,笑得也越来越邪,越发流氓起来。
“你以为法院也是你们家开的呀!”她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了,按老安东和米医生教她的话,缓缓说道,“只要到了法庭,法医会对我们每一个人做检查,到时候所有的记录都会被当做证据拿上法庭的。谁是诬陷,谁个做伪证,一切都会真相大白。而诬告和做伪证都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嫦娥后来一直奇怪自己那时怎么会那样伶牙俐齿,对答如流,反击有力?当然,这得益于老安东和里昂·米的一再指点;但长期的受虐、屈辱、委屈和愤恨在忍无可忍时的爆发,自然也就会像积压多年的火山一旦找到突破口一样,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了。
最后,当然是嫦娥胜利了。真上法庭,他们自然是不敢的。私了的结果是:她离婚不但没有得到分文的赡养费,反而是老安东牺牲了大量的股份……才得以脱身而出。
她怎么能不对老安东感激莫名、涕泪交加呢?那时,她对老安东曾有过以身相许的念头么?是的,当然有过。这似乎是一切弱女子对恩重如山的异性报答的唯一途径。但是,老安东并没有向她求婚,甚至连一点爱她的意思都没有。
当一切手续办完,她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那伙流氓扔出门时,是米大夫夫妇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暂住,一住还就是两三个月。
每当她挣扎着起来,要为他们做些家务时,米太太总是微笑着制止她:“不,不要。一切我自己都会做的。”
“让我做一点吧,哪怕只一点点……”
“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养……”
“我这样每天光吃不做,我的心会不安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