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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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柴禾在听了有关嫦娥的转述之后,也是一夜无眠。

和嫦娥凄凄惨惨的伤感不同,他无法入睡的原因却是愤怒。在新中国生活了这么久,虽然也经过历次运动,经过不公正的审查,经过文化大革命,他的命运也历尽坎坷,但那毕竟是前进中的缺点和错误,因此,心中总还有希望,眼前总还有光明。而她,他的小娥娥,那样娇弱的小娥娥,经历的却是那样悲惨,那样屈辱,却又那样无助、毫无办法,简直就是绝望。就像先塞住一个婴儿的嘴,然后捆住他,再把他按进一个肮脏的泥淖,或是恶臭的粪坑,让他无法呼救,甚至无法哭喊!即使侥幸存活,那肮脏的感觉也终生难以洗净,身心的创伤更是永难痊愈。难怪她一见了自己,就扑上来号啕大哭,而自己,竟连个让她倾诉的机会都没给……

这样一想,一种要挺身而出保护弱者的英雄气概,一缕对亲人的柔情和歉疚立即从心底涌了上来,差一点披衣坐起就要驱车去看她,可多年的军旅生涯和坎坷的命运养成了他周密思考和统揽全局的习惯:以现在自己的重病之身,深夜驱车外出,对医生怎么说?医院会怎么看?在 CA俱乐部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再说她偏偏向丽月表述了对自己的一片深情,自己该怎么面对?如何相处?缅怀过去么?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展望未来么?自己的未来早已和 CA俱乐部,和千千万万的癌症患者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会对他们产生深远的影响。是的,丽月、小于和许多老战友是多次给自己介绍过对象,自己似乎也真需要有个相濡以沫共度余生的老伴儿……可经过和胜利三十多年的美满婚姻,胜利的人品、性格、聪慧、胸襟、乐观和洒脱,时时处处不断地使自己处在发现和欣赏的喜悦之中;特别是在自己患癌之后的那段时日,胜利所表现出来的必胜信心和决策能力,那种处变不惊、细腻又柔韧的女性魅力,更是使自己对婚姻和伴侣的要求越来越高。是的,胜利临终时曾通过女儿留下了遗言。但胜利啊胜利!你的柴禾早已不是青年时代的柴禾,不估计到时间、地点、条件的变化,你和朋友们的好意就缺少发展和变化的眼光,再好的愿望也就成了难以实现的一相情愿了。而嫦娥,虽然对丽月表达了她曾有的深情,但她现在更迫切需要的还是保护和帮助儿子……

想到这里,柴禾立即冷静下来,决策也就马上形成了。天一亮,他就打电话交代丽月:不要勉强挽留嫦娥,她既然执意要走,一定有她自己的考虑;她担心儿子到了这种程度,想必有我们不完全了解的原因。倘若因为我们硬留,而小安东在此期间真出了什么问题,那必将成为她终生的遗憾,而我们,岂不也是好心反而办了坏事情?所以,也不必急着叫她来医院了,而是马上给她送去机票。

丽月有点惊诧,问:“您昨天不是还说要叫她上医院吗?”

“那时我原想劝她留下来的。”

以为是自己的转述使得他又有意回避,丽月不由得十分遗憾,又觉得他未免太不近人情,就很不高兴地问:“那么走前,你们连个面都不见了么?”

“如果有时间,当然要见见。但是现在对她更重要的是赶紧多见几个更需要见的人。”见丽月还没转过弯来,柴禾进一步解释道,“她急着回去,无非是两种可能:一是小安东还在,只是有点什么问题,那么,她去处理好,自会说服他带他回来。二呢,小安东已经……不在了……那时她孤身一人,为了支撑她活下去,咱们不但要请她回来做客,还可以劝她考虑是否留下来,也为CA俱乐部工作?或者和松娇一起在海外也建立起 CA俱乐部来……这些,都是后话,因此,何必非叫她往医院跑呢?但是,在她走前,我们必须做两件事。一是你赶紧给松娇写封信,详细谈谈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是我们猜测的哪种可能,都要尽量给她帮助,支撑她活下去。二是在她离开北京前,务必带她多见几个人,特别是乔教授。让她也看看人家是怎么做母亲的,这也许会帮助她坚强起来……”

丽月这才明白,原来柴部长还是一贯的作风:万事从癌友出发,一切首先为他人着想。这才是柴部长啊!要不然大家会那么信服他?!于是心服口服地、忙不迭地坐下来给松娇写信,打电话和乔教授约时间。送票么,实在无法分身,只能派小江去了。

乔教授很好说话,马上推迟了和老伴到海南旅游的计划。这是自然的, CA俱乐部所有的成员对癌友和他们的家属,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听说嫦娥一两天就要走,自是更加积极,说:“我随时恭候。”

“那我们马上就来,行吗?”

“当然行。”

于是小江在送票的同时,就把出租车都叫好了,只有嫦娥还在不停地问:“怎么,不是说好去医院看柴部长的么?”

“这就是柴部长决定的。”

“怎么,他不愿意见我?”嫦娥立即红了眼圈。

“哪儿呀,”不知就里的小江哪里想得到这中间的那许多弯弯绕,不禁有点烦,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分不清轻重缓急?但人家是洋人,客气还是要客气的,于是耐着性子说,“只要您愿意,咱们从乔教授那里出来,就可以去医院。”

嫦娥这才长出一口气,慌慌张张化过妆,跟着小江去见乔教授。

这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很是清幽,转过影壁满眼皆绿,沿着青砖铺就的甬道,遍地都是越冬的花木。一个白发老人穿着中式棉袄,正在熟练地侍弄花木,见她们进来,就一点头笑道:“请进。”

嫦娥以为他是花工,恍惚间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的家和妈妈。

小江却亲热地叫道:“倪伯伯!您不参加吗?”

嫦娥这才知道他是乔教授的老伴,也就鞠躬道:“倪先生,打扰了。”

倪伯伯还没来得及说话,乔教授已经从北房迎了出来,一连声地叫道:“欢迎,欢迎!请进,请进!”临关门前,又回眸对老伴笑道,“你也来不好吗?”

老人笑道:“你们先谈,我还有几株,弄完就来。”

落座之后,嫦娥细细打量,只见满屋子书,沿着四面墙,从地板直顶天花板都是玻璃书柜,沙发边上,茶几上下,到处散放着的也是书报,不禁道:“这么多书啊!”

小江笑着拉她进了里屋说:“看,这才是书房呢。”

“这是他的,我在这间。”乔教授又随手推开左边的房门,果然又是满屋满架的书。

“真是书香人家啊!”嫦娥由衷地赞道。

“什么书香人家?”乔教授把手轻轻一摆,“两个当兵的老粗罢了。”见嫦娥愕然,就微微一笑道,“你坐下,喝茶,听我慢慢给你说。”

恭敬不如从命,嫦娥端起茶杯,只见清香澄碧,原是极好的龙井。只听乔教授幽幽说道:“我原是上海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考上了上海医学院。兴兴头头地读了一年,没钱再交学费,又不满日伪的黑暗统治,就和几个同学一道跑到江北,投奔了新四军。一边当着卫生员一边学习,一年后就让我当了助医,那会儿咱们部队不是缺医少药吗……在那儿遇到了你们倪伯伯,他原是游击支队的一个支队长,受了重伤之后恢复不好,就留在医院当了教导员。也不知怎么一来二去地就和他谈上了恋爱,结婚后,一年吧,我正怀孕,他在一次战斗中又负了伤,伤得又很重,组织上就派我送他到上海治疗。因为我是上海人,又在上海上过一年医大,还有那么一些关系吧。他伤好之后,组织上就决定我们留下来做地下工作。他进了一家洋行,我呢,再返医大学习。说就说当年因为家贫,回老家筹措学费,不幸得了伤寒,只得休学两年。现在嫁了人,先生有了好的工作,有钱供我继续上学了。其实呀,学费全是组织供给的,咱们这么缺医生,既然过去学过,现在又有这个机会,何不学下去呢?加上这么一个身份也好彼此掩护……”

说到这儿,只见房门开处,倪伯伯进来笑道:“又在痛说革命家史啊?人家可是问病来的。”

大家都笑起来,乔教授年过七十,仍然风度翩翩,笑起来一口雪白的牙齿,眉眼弯弯,很好看的。嫦娥不禁凝视着她说:“你们那会儿,多不容易呀!您多讲讲才好呢,我是很爱听的,听了很受教育……”

乔教授又笑了,看着她说:“哦?”

小江忙替她解释道:“常女士也是在大陆长大,后来才出去的。”

于是倪伯伯也看了她一眼,对乔教授笑道:“那就更不必啰唆了。”

“也不过是说个来龙去脉吧,马上就到正题了……又学了一年多,抗日战争胜利,我们奉调归队,我把孩子扔给了母亲。”乔教授又笑了起来,“我这个教授啊,大学是在解放之后才读完的。比我的同学晚毕业七八年呢!”

看倪伯伯望着她笑,也就对他笑道:“你急什么?人家客人都没急,我这马上就进入正题。得癌的是我的儿子,不,不是我丢给妈妈的那个孩子,是次子宁宁。妈妈带的孩子很健康,解放后,我直到读完医大,做完住院医生才接回来,都八九岁了。想想自己从没带过小孩子,又想让儿子有个伴儿,我们就要了第二个孩子。没曾想不做住院医生了,仍然十分忙,刚解放嘛!几十年的战乱贫困,积攒下多少病人不说,还要时时下乡去普查,防治天花、麻疹、性病、血吸虫病……那会儿年轻,考虑问题不周,胆子又大!只想到不能再拖累妈妈了,咬着牙自己带,一忙起来就马马虎虎,对孩子照顾很不周的。一次下乡回来,大儿子问我:‘弟弟是不是也得了血吸虫病?’我说:‘瞎说什么呀!’他说,是阿姨说的。阿姨说弟弟尿过好几次血呢!我这才急忙把孩子抱过来,仔细一摸,坏了,怎么在睾丸部位,有一个蚕豆大的肿块?我是医生,当然明白不是好事,赶紧抱到医院一检查,果然确诊是睾丸癌。切除之后,发现鼠蹊淋巴结已有转移,于是开始做放疗、化疗。可怜孩子那时才两岁多,一放到放射台上就乱哭乱动。手、脚当然是可以固定的,可他的病灶主要在睾丸和鼠蹊部位,很难固定。而照射部位不准确,则疗效不显著。我是医生,当然知道,放疗对全身免疫系统破坏极大,放疗效果不显著,实在是得不偿失啊!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