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倪伯伯也不笑了,嫦娥更是睁大了两只眼一动不动。
“我哭了两天两夜之后,决定由我抱着他做放疗,用我的手把需要治疗的准确部位翻出来,固定住。我的同学那会儿多半都是主治医生、主任医师什么的了,反正都是很有经验的了,他们都说我疯了:
“你不要命了?”
“冷静点,你是医生!”
“不知道什么后果吗?你自己的免疫系统会同时受损,为随时患癌打下基础。”
连请来的肿瘤专家都说,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是不理智的行为。说你自己是医生,你应该衡量轻重。
“你没有听从他们?”嫦娥胆战心惊地问道。
乔教授缓缓地摇头。
“你还是这样做了。”嫦娥点着头,像是在喃喃自语。
“做了。”乔教授也缓缓地点头,“因为我不光是个医生,我还是个母亲。我不能只是按部就班地照规范做,我必得用最有效的办法做。”
乔教授说得很轻,可对嫦娥来说,却不啻当头一棒:哦,母亲!自己不也是母亲么?原来作为一个母亲,不能仅仅是爱,还要会爱。难道能说自己不爱小托尼么?当然不能。可自己会爱么?因为爱,因为怜惜,自己曾为他做过什么?有过什么有效的举措、决策?没有!有的只是随大流的按部就班……就是这次来北京,也还是因为偶然邂逅了Dr.?布朗……
“那时她就像疯了一样,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倪伯伯粗粗的声音打断了嫦娥的沉思,她忙敛神细听。“我就差跪下来求她了。我说你是医生,组织上培养一个医生容易吗?她说正是因为不容易,我才应该做得更好,挑战未知,超越极限,创造新经验。我说你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大儿子扔了多年,好容易才回到妈妈身边……何况你现在还怀着孕……”
“怀着孕?”嫦娥忍不住又叫了起来。
“是,那会儿没有计划生育,我们俩又盼着有个女儿。”乔教授仍是那样沉沉稳稳地说,“可为了给宁宁治病,我立即去做了人工流产。休息了两周之后就开始了宁宁的放疗。”
“我怎么劝她多休息些天都不肯,”倪伯伯说,“她说,因为癌细胞不能等。”
“癌细胞不能等,”嫦娥的思想又开了小差,“可我就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如果在小托尼一动完手术我就找到松娇,也许我早就知道了中西医综合治疗,早进了 CA俱乐部,早学会了体育抗癌疗法,那样小托尼会少受多少罪!也许,也许……现在已经康复了呢。唉,我是一个多么笨、多么不称职的妈妈呀!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就应该留下来,而不该又急着回去了呢……”
嫦娥不由得心里又乱起来,一想不对,胡思乱想有什么用?难道自己花在自怨自艾上的时间还少了吗?这不是专门来请教乔教授的吗?怎么又跑神了呢?忙回过头来凝神细听时,只见乔教授早已停住了絮絮的述说,正凝神地看着自己呢。
“对不起,”嫦娥赶紧道歉说,“我……”
“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乔教授好像看见了她的心思似的,“别这样,一切后悔、自怨自艾全都没用。”
“您怎么知道?”嫦娥惊诧又不免难为情地说。
“因为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乔教授体贴地说,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嫦娥的手,“要尽快地走过这个阶段,要紧的是有效行动。”
这手是这样的温暖,嫦娥忍不住一把紧紧握住:“您是多么聪明又勇敢!而我,却是这样软弱又愚蠢无能……”
“瞎说,你要是愚蠢,就不会万里迢迢来北京学习,更不会浪费时间来看我了。”
“我还正打算着回去呢……”嫦娥心里已经在怀疑自己的计划是否正确了,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回去是为了找着儿子,好带他一起来。不是么?”
“您怎么知道?”
“因为没有一个母亲会放弃,除非是万不得已。”
“可您是主动迎上去的。”
“因为我是医生,比一般人懂得的略微多一点。”
嫦娥摇摇头,还没想好词儿呢,倪伯伯就插上来说:“这当然不止是懂不懂的问题,而是肯不肯牺牲的问题。”
“看你说的,母亲总是心甘情愿地为孩子牺牲的。”
“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紧张,看着她抱着小小的儿子,坐在庞大的机器前,用手掰开儿子的大腿,把患部暴露在射线下的同时,她整个人也同时在射线范围之内……我不止一次地求她,咱们两人轮换吧,可她总说……”
“何必多一个吃射线的人呢?”乔教授微笑着把话接了过来,大概当年她也就是这样不容分说地独自承担了牺牲的罢?
“我的同学和他都拗不过我,就用他们的防护衣把我紧紧地裹起来。”
乔教授徐徐说着的话又被倪伯伯充满爱意地接了过去:“但防护衣毕竟是有限的,一个疗程下来她的白血球也下降到了4000……因为钴60不是一般的射线,就是放射科的医生都是在做完准备之后,必须撤离的,可她就是坚持抱着儿子一个又一个疗程地做下去,直到儿子的肿块全部消失。”
倪伯伯的眼睛闪闪发光,痛惜地凝视着老伴儿,好像时光流转,又回到当年他在放射科门外一样,一时满座肃然。
“宁宁完全康复了吧?”半晌,嫦娥才怯怯地打破寂静。
“完全康复了,他现在已经人到中年,他的孩子也都十岁了……看,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还用看照片吗?”突然一个柔美的女声轻轻说道,“宁宁全家已奉命来到。”
嫦娥忙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高高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笑吟吟的苗条女子拉着一个可爱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们身后。她慌忙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姨请坐。”宁宁客气地让着,那个可爱的女孩早就亲热地叫着奶奶,一头扑进了乔教授的怀里。乔教授揽着宝贝孙女,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这正是照片上的那一家人。为了具有说服力,也为了树立信心,乔教授每次在对新患者和他们的家属讲课时,都会展示这张照片。但这次,为了给嫦娥更大的冲击力,应柴禾和丽月的要求,乔教授干脆来了个“实物教学”,调来了宁宁全家人。小江十分感动,不禁附在嫦娥耳边,细细地给他讲起了原委。
“谢谢,谢谢……”嫦娥更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一连声地道着谢, “只是太打扰你们,太耽搁你们的时间了……”
看着小女孩在奶奶怀里撒娇撒痴,儿子媳妇也随伺在侧承欢,她想,怕是不该再打扰人家阖家团聚了,可又实在舍不得走,就恋恋地问小江道:“咱们是不是得告辞了?”
不料小江诧异地叫起来:“什么呀?乔教授的正课还没开讲呢!”
“正课?”
“对啊!”小江笑得花枝乱颤道,“咱们还没听乔教授的病史呢,乔教授不是刚说了吗?一个健康人大量接触放射线之后,得癌的几率是极大的呀!”
“乔教授?这不是……很健康吗?”
“我健康吗?”乔教授轻轻地推了一下女孩,小姑娘立即站了起来,背倚着奶奶说,“哪儿呀,我奶奶也得了癌呀!”
看来她也是“实物教学”课堂上训练有素的助教了。
“妈妈为了我,最终还是患上了癌症。”宁宁也马上离开正在交谈的父亲,过来揽着母亲的肩说。
“我很幸运,一直到十年前,癌细胞才终于在我的肺上安营扎寨。”
“那时她已年届花甲,我们原以为已经躲过了这一劫了呢……大家都十分难过,可她还笑着说,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倪伯伯说。
“我真的十分坦然,从和宁宁一道治疗起,我就准备着会有这一天的,所以我平时很注意营养、休息、保健。大家都是每年一次体检,我不,每年两次。身体虽然弱一点,但一直没事。直到十年前,我快离休了,为了争取多做点事,我加班加点,下乡义诊,还去了一次南非医疗队,工作量大了一点,有期限的出国,特别是到病人多、病种复杂的地方,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一疏忽,它果然还就来了……不知道如果我一直小心在意下去,是否就可以创造奇迹,成为一个即使吃了大量射线,也可以不长癌的病例。可惜呀,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忘乎所以的!”乔教授笑着,又多少有点遗憾地说,“发现得稍稍晚了一点,但因为我心态平和,手术做得很好,术后又立即认识了她们,参加了 CA俱乐部,吃中药、打太极拳、练五禽戏、中西医综合治疗外加‘话疗’、体疗……我很快就康复了过来,学会了许多过去我单纯用西医观念完全不懂的东西。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你看,不但癌症没再复发,而且一切医疗指标都正常,身体比以前还好。”
“也许,这和您得的是肺癌有关吧,”嫦娥被她说得越来越兴奋,“丽月她们一直告诉我,因为氧气是通过肺进入血液的,因此吸吸呼、吸吸呼,大量猛烈地吸氧,最先受益的是所有呼吸道的器官……”
“看,你才来几天,不是也已经懂得了许多吗?随着你越懂越多,你也就会做得越来越好。”乔教授亲切地鼓励她说。
“您一定也会像我妈妈救我一样,帮助您的儿子痊愈的。”宁宁也亲切地安慰她道。
接下来,乔教授一句句地询问小安东的病历记录、心理状态,让嫦娥畅所欲言地说她的恐惧,她的疑虑,她的担心……嫦娥不知不觉地完全打开了心扉,话越来越多,问题一个接一个,许多问题愚蠢得小江直皱眉头,然而乔教授不烦,不但不笑话她,反而教训小江说:“你不懂。只有母亲的心思才会这样缜密、这样繁复,不信回家问问你妈妈,在你生病期间,她的问题和恐惧一点也不会比这少……”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乔教授留她们吃饭,依着小江,是决不愿意麻烦人家的,用眼睛征询嫦娥意见时,不想嫦娥却跟没感觉似的,还在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地提个没完。
乔教授用手轻轻拍着小江的脸颊笑道:“你还想和我客气吗?说明这是你考虑不周了。我早就把饭准备下了,因为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的。”
小江知道乔教授很满意今天的教学效果,因为她完全调动起了病人家属的医治积极性,也就笑着不做声了。
席间,全家人都加入了进来,不但给妈妈当助教,补充教材;而且也不断向嫦娥提问题,提建议……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亲亲热热,哪像是刚认识的陌生人,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甚至是亲人团聚。
小江再一次把柴部长和丽月阿姨佩服得五体投地。
嫦娥呢?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棵大槐树下,回到了奶妈那间狭窄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