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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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走在路上,布朗看着马路上越来越稀疏的车辆,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地鸣了一声笛,就超越了松娇的车,急急地横到了她的前边。倒吓了阿娇一跳,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打开车门,还没下去呢,布朗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个子又大,一下子把车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这样晚还去打扰,”他用手轻轻地敲着手表,“是不是……太过于不礼貌了?”

才知道?阿娇心里想着,嘴里却高高兴兴地答道:“忘了时间,说明你有了兴趣;而引起你的兴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呀!”

看她说得这么高调,从来不会谦虚的美国佬居然也谦虚起来,耸耸肩说:“你太看重我了,怕的是我未必能学会古老的中国医术呢!”

嗬,还挺留有余地的呢!是啊,留有余地才能进退自如啊!不过既然你已经进了一步,我就得想方设法地不能叫你退回去。阿娇心里这样想,脸上却笑吟吟地说:“You"ll,Shall we go now?”并不等布朗回答,仍是满脸带笑,只是脚下一踩油门,车“嗖”地一下就飚了出去。

到了家,只见里外通明,原来先生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资料柜已经打开,咖啡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果然好一个布朗,连路上那一点点难为情也一扫而光,只匆匆地道了一声谢,就一边喝着热腾腾的咖啡,一边埋头看起材料来了。材料大部分是松娇的美国病人的病历。布朗兴致盎然地看着、问着、记着……

阿娇斜眼一瞥,只见他记的只是些姓名、地址、电话……就明白他是要去作调查。心想:那才好呢,还省得我费唾沫了呢。累了一天,也就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休息。正一口口地慢慢品着咖啡呢,不想布朗又提了个问题:

“我还想看看录像带上那些人的材料,可以吗?”

“当然,只不过完整的材料都保留在北京 CA俱乐部。”一看布朗失望的脸色,马上接着说,“别着急,别着急!我这里不是完全没有。不过我 copy 下来的只是对我教学和说服我的病人有用的一部分……也相当不少呢……”说着就从资料柜里搬出了好几个大卷宗。

布朗高兴得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说:“我可以借回去慢慢看吗?今天实在有点太晚了。”得到允诺之后,他这才抬起头来打量四周。这一打量不要紧,什么太晚了呀,真抱歉呀,实在是太打扰了呀……一下子又统统烟消云散了。

原来阿娇家的会客室一分为二,一半摆着沙发、茶几、电视,是一般的家庭起坐间,另一半则是她的诊室。平时用垂幔隔开,今天因为这么晚了,不会有患者,就整个儿敞开着,所以挂在诊室墙上琳琅满目的锦旗呀,感谢状呀,放大的照片呀,对比的图表呀……一下子就迷住了布朗。他不但起身一张张地看,还一个个地问,第一张挂在正中很醒目的就是郭林老师的条幅,写的是:“是乃仁术”。

“这么漂亮!能讲讲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这是中国的一句古语,大意就是医生是要……为人民服务的……”

“这个我懂,原来中美文化很相通的。不过你们说人民,我们说患者。”

“恐怕还不完全一样,”先生笑着插嘴说,“我们说的是服务。”

“As the same!我们也是服务,顾客是上帝嘛!”

松娇笑着看了先生一眼,为难地解释说:“还是不大一样。我们的意思是说医生必须怀着仁者之心……”

“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也讲医生应该有爱心呀!”

“有爱心和医生必须是仁者还是有所不同的,因为这里讲的不仅仅是医德,还包含着整个医生的道德、修养、为人……因此他的医术就不仅仅是可以make money 的技术,而必须是仁者……也就是大仁大义的人的作为了。”

“哦,”布朗惊讶起来了,“不就短短四个字么,竟包含着这么多的内容?Excuse me!倒要请教一下了。这第一个字是……”

“是。”

“就是 yes?那么第二个字呢?”

“乃,这个字在这里才是‘是’,是 yes 的意思,而头一个‘是’字呢,在这里……”

“两个 yes 放在一起,就出来这么多意思?”还没等阿娇说完,美国人两手一摊,肩膀高高耸起,蓝色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阿娇哭笑不得地说,“这四个字放在一起才是所有的意思呢,这第一个‘是’字么,指的是……”

“好了好了,”布朗举手做投降状,“我今天才算懂得了为什么人人都说中文难学了。但是谢谢你,我还是大致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让我们继续。这上下两边又写的是什么呢?”

“上边写的是‘书赠得意门生黄松娇’……”先生代为回答道。

底下开始介绍郭林老师原来是画家,怎么成了气功体疗大家,又怎样在高文彬、于大元、孙云彩、何开芳、于长德等人的帮助下首创了八一湖抗癌乐园,后来慢慢发展成 CA俱乐部……高文彬、于大元那才是得意门生呢!什么叫得意门生?为什么他们才是?哎呀我的妈!光“得意门生”四个字,就讲了阿娇一身汗!

没想到布朗突然笑起来,用手点着松娇说:“我不但懂得了什么是‘得意门生’,而且深信你也是个“得意门生”,这才让我意识到你在俱乐部的地位也很高,原来倒有点失敬了。”说着还夸张地对她行了一个法国宫廷礼。

见他高兴,阿娇和先生自是更高兴,正思谋着怎样进一步引导他呢,他却忽然行云流水,对那满墙满室匾额字幅什么“妙手回春”呀、“医坛高手”呀、“扁华遗风”呀、“岐黄圣手”、“杏林春满”、“杏林之光”、“医界先行”呀……统统大而化之一带而过,完全没了刚才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夫妻俩无奈地交换眼色,还以为外国人脾气,就是这样风一阵、雨一阵,不必深究的;哪里想得到原来布朗已经萌动了“中国行”的念头。

让他们更高兴的是当布朗看到那些患者病情前后对比的照片,特别是那几张加拿大的不孕症患者治愈后的全家欢照片时惊讶又兴奋的表情。他不但抓住这些照片不肯撒手了,还完全彻底地没有了权威的风度,就像刚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的孩子似的:一下子把它搂进怀里,一下子又把它高举到眼前凝神端详,满脸喜不自胜,嘴里还絮絮叨叨:

“他们确实都四十岁以上了?婚后二十年?”

“这病历里不都写着吗?”

“这之前他们确实跑遍了欧洲、美国的大医院?”

“喏,这儿贴着的就是这些医院和医生的诊断记录复印件……”

“这两个孩子确实不是他们抱养的?”

“这怎么可能?!那不成了……欺诈了吗?”阿娇一下就急了。

“Oh,Excuse me!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过于惊讶……请务必原谅我的言辞不当……”

看他窘得满脸通红,先生解围道:“Ya,Ya,对于西医来说,这确实有点难以置信。不过如果您看看他们给阿娇的感谢信和每年一度的圣诞卡,您就会深信不疑了。因为每封信都是那样充满感激之情,而这些圣诞卡都是特制的,用孩子每年生日的照片……”

阿娇赶忙拉开抽屉找信和照片,那就不仅仅是一个加拿大家庭的几封信、几张贺卡和一个大大的照相册了(一个孩子已经满三岁,一个才刚刚会爬),而是满满一抽屉。当然,只有几个是痊愈的不孕症患者(有美国的、新加坡的、德国的、新西兰的……),其他还有心脏病呀、高血压呀、类风湿呀、癌症呀等等一大堆。

但现在布朗好像忘了他原是为癌症而来的事,只一门心思地翻着那本大相册,一边还口中念念有词:“哦,真可爱!Oh!My God!原来她是个女孩!弟弟才是个男孩哩!看,弟弟怎么在咬姐姐?Oh!Bad boy,难道你以为她是饼干吗……哈哈,哈……真是太可爱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就是气功?”

“当然,首先是西医检查。我们中医也好,科学的气功也好(骗子不算),是从来不排斥西医的。”阿娇慢慢地说,“我现在主要给你讲加拿大这个病历,因为其他几个也大同小异。诊断说男方精子健全,女方子宫完好,输卵管、附件都没有问题,完全有生育能力……可是西医似乎就到此为止了。当然,他们也给药,理疗,甚至指导性交时间、方法、姿势……但这些都试过之后,就只好‘sorry’了。而我们中医呢?从来是把人当做一个整体,而不仅仅把不孕当成是性的问题……”

“难道不是性的问题?”布朗惊异地打断她说。

“当然是性的问题,但又不仅仅是性器官的问题。当然性交的时间、方法甚至姿势对生育都有关系,但作为一个整体,那么就还得考虑双方的整体健康。比如是不是肾亏呀,气血两虚呀?”

“怎么,怎么?这和肾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很难给你讲清的问题。在西医看来,肾就是一个器官,与生殖无关。但中医所说的肾,就不是仅仅指一个器官。在中医的理念里,肾还包括精、气、神儿……种种讲究,比如说:肾主骨,肾虚则精损,当然,这里的精又不是仅仅指精子了。又说肾实则发华,看,这里把肾甚至和头发联系起来了……”

看着布朗一头雾水的样子,阿娇笑起来了:“看我都和你说了些什么?这些不要说美国人不懂,大多数没学过中医的中国西医都未必懂呢……”

这时先生又来帮忙了:“也许我来打个比方能帮你多少理解一点。当然,比喻从来是蹩脚的。比如说,有这样一匹马,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待在马厩里,总是拼命往外跑,有的主人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栅栏,但马仍总是外逃。有的主人呢,就开始研究马厩除栅栏之外其他方面的问题了,比如:马厩是不是太潮湿呀,缺少阳光呀?是不是粮草不够精良、不合这匹马的胃口呀?还是这匹马的体质太强或太弱,营养不良或营养过剩?甚至有无什么心理或其他生理的病呀,诸如气血、经络等等方面的问题……”

“是呀,是呀……”他说得这样有趣,阿娇不禁拍着巴掌笑起来。

布朗却不笑,很严肃地说:“也许真正弄明白中医和中国体疗,对于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你们却让我懂得了医学在西医之外,确实还有着极其广阔的天地。仅仅这一点,就让我十分感激了。但我实在是个贪心的人,还必得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做的?现在请你给我讲讲,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或者说,这还就正是阿娇求之不得的,于是阿娇就给他讲起了怎样在西医检查之后,她就和伍德夫妇进行了一次长谈,这对西医来说,也可以称之为“心理治疗”罢。说既然你们为怀孕而生的性器官及附件都没有实症,也就是说没有器质性病变,那我们就有理由认定,不是没有怀孕的可能。有可能,就该充满信心地积极争取。既然多次修整马栅栏(当然当时我说的是治疗性器官)没有奏效,那就让我们开始从其他方面寻找原因和治疗吧。于是我就给他们开方子,让他们吃中药、做体疗,还配合了针灸、推拿、“话疗”……

“等等,对不起,”布朗打断她说,“据我所知,针灸、推拿,都是天天要做的,而他们不是在加拿大吗?”

“问得好。服中药也是要不断号脉、问诊的。所以他们在美国停留了将近一个半月,在此期间,我同时为他们针灸、推拿和教他们各种中国的体育疗法。然后,他们就每两周或四周来门诊一次。总之一切为了提高他们总体的身体素质,用我们中医的话来说,就是调理气血、平衡阴阳、疏通经络……这恐怕又是和你说不清楚的了。”

“今天不清楚,未必明天还不清楚?”布朗居然笑嘻嘻地,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太极阴阳图说,“何况这就是我今天清楚的,天为阳,地为阴;太阳是阳,月亮是阴,先生是阳,阿娇是阴……顺便说一句,请允许我也叫你阿娇,可以吗?”

“当然,你还知道得不少呢!”

“当然,我原是一个爱学习的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气血,什么是经络,什么是气功,但我不是已经知道了阴阳了吗?这对于一个美国人不是已经够多的了吗?”

他既然这样大言不惭,阿娇也就和他开起了玩笑:“你真知道了什么是阴阳吗?”

“当然,比方夜晚是阴,白天是阳;水是阴,山是阳;牛是阴,马是阳;猫是阴,狗是阳……”

见他开始胡说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笑得阿娇直喘:“为什么牛是阴……马……是阳……呢?还有猫和狗……”

“这还不简单?因为牛默默地劳动,而马整天到处奔跑;猫呢,每天乖乖地在家捉老鼠,狗呢,却又蹿又跳又高声吠叫……”

一下子把阿娇和先生都笑倒了,他自己却不笑,还绷着劲儿说:“不要以为美国人什么都不懂,也许现在懂得不多,但以后会多的,OK?一定会的。”

以后他也许会说,在一定的机缘际会时;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但确确实实,Dr.?布朗到中国、到 CA俱乐部去的决心,就是这天夜里定下的。

这天他离去的时候,已是午夜三时,但谁也不觉得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大有收获。尤其是布朗,因为临走前,他还划拉了一大包材料,不但有他大感兴趣的各种病历、图表、照片、感谢信,还有不少中国台湾、新加坡、日本、马来西亚等地郭林新气功抗癌组织出版的或手制的杂志和画报哩。

知道他惦记着向杜樱调查,阿娇第二天就往杜樱就学的大学打电话,可一连几天都找不到她。正纳闷儿呢,周末晚上,布朗却打了电话过来。

“对不起,我这几天一直在为你找杜樱,但是……”

“谢谢,我已经和她联系过了。”

“真的……呀?可我竟怎么也找不到……宿舍、系里、甚至学院办公室……”

“毕竟我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佬,有着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布朗又一次得意扬扬地大笑,“她现在正在瑞士度蜜月呢,嫁的是一个盲人同学……”

“呀!”又是一个大喜讯,阿娇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上帝保佑她,她确实是一个应该得到幸福的好女孩!……那么说,你已经向她调查过了?”

“你想我会放过她么?”

“结果怎么样?”

“当然是和阿娇女士说的一模一样啦!”不过还没等阿娇骄矜地说出“怎么样”之类的话,他那边已经又已得意扬扬地说下去了,“只不过我得到的信息比阿娇更多,更圆满,对不对?”

阿娇心想,再多的信息、再圆满的生活,也是在杜樱攻克癌症之后才取得的呀!但她不会和布朗这样说,因为她既实在为杜樱高兴,也同时喜欢布朗这种穷追猛打又开朗自信的性格。正思谋着怎么把他引到 CA俱乐部的事业中去才好呢,没想到他的下文更是一鸣惊人:

“怎么样?我还有另一个好消息,想听吗?”

“当然,什么好消息?”

“猜猜看。”

“猜不出。”

“你最希望的?”

“你……打算去中国?”

“这是当然。”没想到他一口回应,又接着逗弄说,“难道你希望的仅止于此?”

阿娇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不禁大叫起来:“莫非小安东……你?”

“真是个聪明女孩!”

“哎呀!你,你!你是怎么……他现在怎样?……现在哪里?……”

“你最好马上过来,当然如果你方便的话。到医院。”

到了医院,已过了熄灯时间,小安东也已入睡了。隔着窗户看了看,阿娇过去没见过他,只觉得孩子苍白消瘦。

“睡得倒很熟。”半晌,阿娇说道。

“太疲劳了。”

“他怎么肯跟你来呢?”

“这就是本事了。”布朗又吹起了牛皮。

问布朗是怎么找到他的,他现在健康状况怎么样,布朗却说得很简略,只说不是奉你们之命广撒网么?终于我一个朋友的病人的朋友,朋友的医生的朋友在戒酒所里发现了他……话头一转,就商量起底下怎么检查?怎么安排去中国之类的话题了。

“你也一起去么?”

“如果你们邀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