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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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我们之间感情的差异。我和你,我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样亲密无邪又单纯幼稚;而我和她,是在错综复杂环境中的患难夫妻,是在奋力拼搏中相濡以沫的革命伴侣……不,不,我丝毫也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了解更多的情况。丽月和北北对你说的大概都是我和胜利之间的事,你不知道的还有我对我们司令员他们终生难以释怀的歉疚……文化大革命司令员开始并没有受到冲击,后来是因为‘包庇’我才被揪了出来。当然只要一揪出来就没完没了了……当我和胜利匆匆赶回上海时,组织部长因为死也不肯交代出司令员和新疆的战友,不堪虐待愤而自杀了。自杀前留下了一份材料包揽了一切责任,但司令员是肯让人代己受过的么?为了战友的清白也为了原则是非,司令员不但公开声明组织部长只不过是执行了他的命令,而且阐明我根本不是派遣特务的种种理由……你想他说起话来会只是解释自己么?当然不!他是通过解剖麻雀在给群众上大课:讲革命传统,讲党的宗旨、政策和原则是非……可那时候是能说清问题的时候么?虽然大多数群众都为司令员的光明磊落深深感动并深受教育,但形形色色的野心家却为了夺权,正好趁此造谣生事,结合着司令员曾留学苏联的背景无限上纲,硬把司令员两口子斗得死去活来,最后发配贵州……”

“呀!”嫦娥过去在海外,虽也听说过文化大革命的不少传言,并深为柴禾担心,但是对军内这样高级的官员也能如此胡作非为却是无法想象,不禁两眼睁得溜圆惊叫,“他们怎么敢?后来呢?”

“胜利和我乔装打扮成外调的红卫兵,又匆匆奔赴贵州,在几个好心的同志帮助下,在一个劳改农场与他们见了面。我愧悔得恨不能给司令员跪下,可革命军人是不能这样做的。我只能立正站着手贴帽檐深深地给这两位老人敬军礼,谁让我坐下我也不坐,谁让我放下手来我也不放,就那么一直端端正正地、一动不动地立正站着敬礼。一向坚强的胜利和妈妈都忍不住落了泪,可司令员却哈哈大笑说:“好小子,我没看错,是块当兵的料!好,好,很好!什么也不用说了,今天见了爸爸妈妈,就算是给你们主婚了吧?当然如果你妈妈也同意的话。现在乱糟糟的,我也不给她老人家写信了,先替我问个好,等一切正常后,也就是胜利以后,我再去看望亲家……胜利,要好好伺候婆婆,听见没有?她可是从小吃尽了苦,你决不能让老人家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听见没有?不然就不是我的好女儿……

“胜利做得比她爸嘱咐的还要好,妈妈对她甚至比对我还要贴心……在我后来一直被抓、挨斗的艰难时刻,妈妈得到了一辈子从没得到过的无微不至的照料。胜利不仅完美地尽到了一个医生一个媳妇应尽的义务,而且给了妈妈你我深受她养育之恩而没能给她的儿女的爱……”

“所以我说我是真真正正敬她爱她的呀!遗憾的是我不但无以回报,还那样深深地伤害了她呀!如果……”嫦娥又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生活是没有如果的。”柴禾却一下打断了她,“事后我也曾千百次地想过,如果生活真能重新来过,我当时就不该按司令员的愿望离开他们两老,而应该不顾一切,哪怕去死,哪怕把牢底挖穿,也要像司令员把我坚壁在新疆高山连队一样,把他们老两口从劳改农场偷出来,抢出来,坚壁到荒山野岭或原始森林去……”

“这怎么可能?真……可能吗?”嫦娥惊慌失措地说。

“不是没有人做过。那时不少老同志就是坚壁在革命群众家躲过了武斗;还有的就是逃进了荒山密林……直到粉碎‘四人帮’!而我……虽然胜利为我尽了孝,可我却没能对她的父母做任何一点事,虽然她从来一字不提,可我知道这是她终生的遗憾……”

“两个老人家也已经……不在了吗?”嫦娥虽然已有预感,却还是满怀热望战战兢兢地问。

“就在我们离开后不久……现在我当然明白了:像司令员这样赤胆忠心又宁折不弯的人是无法苟活于乱世的。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死得那样惨!是在怎么斗也斗不臭打不倒、斗争会也开不下去的情况下被害的。因为每次斗争会都变成了他们宣讲的课堂……野心家们就密谋派人深夜割断了他们的颈动脉,还伪造了自杀的假现场……”

“呀!这些凶手!……杀人难道不要偿命的么……”

“但那已是粉碎‘四人帮’,在彻底清查出真相并给爸妈彻底平反之后。凶手当然是绳之以法了。幕后的野心家当然也受到了惩罚……可是有什么用?爸爸妈妈已经再也活不过来了……可惜呀,这样一个雄才大略铁骨铮铮的老将军!但话说回来,牺牲在这场浩劫里的好人和战功赫赫的大人物还少么?连我们从小爱戴、万人景仰的周总理不也……唉!”他长叹一声转了话题, “胜利这一生,无论是事业上、做人上……不是我夸她,应该说是近乎完美的,她从来对人极其宽厚,这是爸妈从小对她的教育,也是她秉性善良。

看着一向十分硬气的柴禾也眼含热泪,嫦娥轻轻地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好像这样就能多少抚平他的伤痛似的,沉思着慢慢地说:“生活的不公正也许就在这里……好人永远打不过坏人,因为好人缺少人生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卑鄙!但是好人就是好人,好人就是悲剧性地死去,他的光辉和人格魅力也会长留天地间,永远教育着后人……你说是不?”

柴禾不禁再一次抬眼看她,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真一点不错哩!这竟是她,嫦娥,说出来的话么?

诚实的嫦娥却对他羞涩地一笑:“你又这样看我……你就料定这话是我说不出来的么?对,当然又是你对……这话是我在香港几乎活不下去的当口,老安东对我说的……”

但柴禾仍赞赏地看住她说:“你能接受并且引用它,就说明聪明的老安东没看错人……你确实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就像小时候听见他的表扬一样,嫦娥立即满脸放光,爱娇地撅起嘴说:“许你们进步千里万里,还不许人家进步一里半里么?”

柴禾心里又是一动,经历过常人几乎是无法忍受的死去活来的磨难之后,又在繁华的海外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这样诚挚和质朴,这需要多么纯洁美好的天性啊!而她……难怪她这样快地就赢得了丽月和北北的心……

定一定心,他又披上了盔甲:“和司令员这些老前辈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比,我几乎是一事无成,简直是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和牺牲,和爸妈最后一面的情景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司令员的笑声和话语更是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这,也许就是我在身患绝症,在常人眼里早就是活死人的情况下,仍然丝毫不敢懈怠的原因吧?”

“怎么这样说?你从来是奋发向上、一往无前的。谁能在你这样的际遇下,还这样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病和身体,而一心一意为解救他人病痛奔忙的?”

“这是因为我受恩太重……你是了解我的,要没有千千万万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前辈,哪有我的解放?要没有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衣我食我医我救我,我又哪能活到今天?别的不说,就说我这次癌症复发吧,你知道又耗费了多少医护人员的心血,花了多少医药费?那可都是工人农民一颗汗珠摔八瓣儿辛辛苦苦挣出来的……再说 CA俱乐部的工作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的,那是无数癌症病人在共同努力,光你看见的就有丽月、老于、小江、小周、乔教授、冯教授、查教授、刘教授……”

“你很看重丽月他们……是不?那你就应该尊重他们的意见,是不?”

又来了,柴禾很敏感,但因为有了今天很痛快的谈话,又有了对嫦娥新的了解,他也就不打算再回避了,于是他点头道:“是的,我是很尊重她们的意见的。”

他居然这样拉开了架势,是嫦娥没想到的,一时倒顿住了,不知怎样开口好。

柴禾不想难为她,就接下去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她们一直在为我操心,希望我再成个家,好有人照顾我,是不?”

“难道你不需要有人照顾么?”

“北北对我照顾得很好,再说还有俱乐部那么多的同志……”

“北北有她自己的家,”嫦娥一下也来了外国人的脾气,“俱乐部的同志再好,也都各有各的私人生活……我懂得,在你和胜利高质量的婚姻生活之后,你很难再找到这样心心相印的伴侣,但现在我们说的只是,找一个能照顾你的人。”

“你已不再是小孩子了,也经历过婚姻生活,你应该懂得,婚姻不仅仅是照顾。爱情必须是双方的,否则就很难有幸福可言。而我,你也是了解的,我从来不愿依赖他人。在我目前这样重病的情况下,我更是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包袱。”

“我知道给你介绍的对象很多:医生、护士、专家、教授;老上级的女儿、过去的老下级,甚至老战友的遗孀……你都拒绝了。因为你现在重病,重新再认识、了解、磨合、产生爱情……是有难度,你没有那个体力和精力了,这很对。但是如果天缘巧合,有这样一个一直信任你、崇拜你、敬你爱你又曾经对不住你的人,现在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她既不会要求你完整的爱情,又可以在和你共同怀念着胜利的情况下照顾你,你还有什么理由一定拒绝呢?”

柴禾心里暗暗吃惊,但他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不觉得这是不公平的么?我是男人,在我无力照顾和保护妻子时,我就没有权利结婚。”

“可你病后,不是一直在受着胜利的保护和照顾么?”

“那,那……我和胜利是历史遗留问题……”

“那,我和你也是历史遗留问题。”

“这是不一样的。我和胜利是一道同甘共苦过来的:而我和你,这么多年来,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环境……”

“但没有走完全不同的道路,我仍然记得我从小受的教育,我的心没有变,仍然是一颗中国心。……当然,我知道我一辈子也赶不上胜利,但我会努力学习,努力追赶!请不要忘记,我从小也是一个好学生、好队员、好团员哩……”

看着柴禾目瞪口呆的样子,嫦娥第一次扬扬得意地笑了起来,又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就拉着他,推推搡搡地说:“好了好了,人家又没有叫你立刻回答。我明天就走了,你尽可从容考虑……当然,如果在我缺席的时候,你又找到了新的意中人,无论是医生也好,护士也好,我都没有意见。但我已经决定:这次回去,无论是找到小安东也好,找不到也好,我都要回北京来定居。找到他当然是人生最大的幸事,那我就带他来找你,那他就有救了。如果找不到他,也就是说,他已经……不在了,那我在这个世上也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我当然只有来找你!那时无论你不爱我也好,又结了婚也好,反正我从小就习惯依附于你,反正我是赖上你了!谁让你是我‘当然’的奶哥哥啦……”

她这样一反常态地痛快淋漓,倒叫柴禾一时说不出话来,见她这样又推又搡地,也就只好先就事论事道:“说话就说话,你怎么又耍起赖来了,这么拉拉扯扯地算是哪一出呀!”

嫦娥不觉一下红了脸,忙松开手说:“谁叫你又像小时候那样,老是板起脸来教训人,人家不撒赖敢和你说话么?好了好了,我一点别的意思没有,就是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咱们原来的家……人家明天就走了么……”

“这不就是原来咱们家吗?”

“我说的不是大地界,我说的是咱们家的那个小院,长着那棵老槐树的老地方……”

看她这样痴心不改一往情深的样子,柴禾一时也不禁肃然,说:“这可不大好找,整个地都变了样儿了……”

嫦娥却对他嫣然一笑,娇嗔地点着他一直拿在手里的规划图道:“老林不是专门为咱们找了这张图吗?……亏你还是个当兵的!”

果然老林是个有心人!于是两人就按图索骥地先辨明方位,然后慢慢地在小区里边走边对照着找了起来。

方位找准了,可景物全非了,不但古老的四合院都变成了式样各异的新式别墅,胡同里和院里的棵棵大树也都踪影全无,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行行矮矮的灌木丛和一片片的茵茵草地……

“这草地怎么绿得这样早?”半晌,柴禾惆怅地喃喃道。

“我估计这是进口的特殊培育的耐寒草皮,美国和意大利许多公园都是从加拿大进口的,可以在严寒零度下保持碧绿——”嫦娥一边说着,突然尖叫一声站住了,原来她从草地花圃边发现疏疏落落散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人工座墩,其中几个特别大的竟不是人工仿造的,虽然也经过加工,但是面上的年轮,一看就是自然天成的。哦,是锯后的真正的树根!她一边叫着、笑着,赶紧拉柴禾来看。柴禾一边对着图细细地查看、对照,一边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是它,是它,它那一边浑圆一边有深深凹痕的形状在根部呈现得更加明显,边缘的泥土里似乎还留着他依稀的脚印,被锯成平面后形成的曲线似乎还留着他当年倚着它时的身形……他情不自禁地把脚再踏过去,身体也轻轻地向它倾斜,当然,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可树当然也长大了,可惜呀可惜!树已被齐根锯掉,不然,他与它一定还是严丝合缝,亲密无间地紧贴……哦,哦,他童年忠实贴心的伙伴啊,它的绿荫曾笼罩过他多少童年生活的温馨、欢乐、艰辛,又珍藏着多少他的少年心事和梦想雄心啊……为了确认,他还在细数它的年轮,嫦娥却已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双臂环抱着它,把头伏在它的上面,痛痛地哭起来了。他不禁也落下泪来,也从这边用双臂环抱过去,长长的几十年过去了,它的横切面已经这样硕大,它已经长得多么粗壮了啊!他们的手臂徒然再伸,也相互够不着了,而在当年,他们两人是常常环着它拉着手玩耍的……

他抬起头来,天还是那么蓝,云还在那样缓缓地飘浮,可对面那个饱经沧桑、已年过半百的中年妇人不见了,周围那片片草地和矮矮的灌木丛也倏然消失,在他眼前出现的竟是那个在记忆中原已渐渐淡去的四合院,和那个满院乱跑乱跳的小女孩。好像一切都从未逝去,她还是那样一会儿在墙边,一会儿在屋角,一会儿在树下,一会儿在窗外,一会儿又在井边又蹦又跳,没完没了唧唧喳喳地说着叫着……不知不觉间,一时耳朵里灌满的都是她那无处不在的甜甜的“奶哥哥,奶哥哥”的呼唤和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

他们不自觉地慢慢拉起手来,直到他们哭完笑完,最后出现在小区门口等他们的丽月和北北面前时,他们也忘记了松开……

丽月和北北惊喜地对看了一眼,他们只看见了他们那被泪水洗涤过的双眼,只看见了他们那像儿时一样无所避讳的亲密,她们哪里知道这段时间里他们之间感情的千山万水……她们只以为一切已按她们设计的那样水到渠成了,可她们竟也来不及追问,因为现在正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急于报告,于是他们两人同时急急地对他们挥手欢呼道:

“快来呀,快来!电报,加急电报!”

原来电报是松娇发来的:小安东已经找到。是 Dr.?布朗帮忙找到的。这还不算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阿娇已经说服了布朗,他将和他们一起来北京,用他向松娇学到的原话说:就是“来学习取经”啦!下个星期到……天哪!Oh,my God!

“现在必须马上决定的就是:是不是赶紧去把常女士的机票退掉,不然越拖时间损失越大呀!”一贯忠于职守的丽月还在一板一眼地请示。

“当然,这还用说吗?”柴禾一口回答道。

哦,怎么?居然他已经接管还是代管了?丽月和北北又喜悦地对看了一眼,竟没看见原来是因为嫦娥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直犯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