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位席女士病好了,正如日中天,每年兴兴头头地学功、练功、教功,穿梭于两岸之间,怎么又会进了监狱呢?
这可实在是一个长长的故事,要不是发生在身边,还真叫人难以置信。
席女士原来有一个十分幸福的家庭。先生是个老板,有好几家厂子,生意红火,夫妻恩爱,儿女俱全。公婆对她也极好,一来是心疼儿子,爱屋及乌;二来席女士人也单纯甜美,很得老人欢心。家境本来富裕,又相当开明,见儿子能干,婚姻也美满,老人家乐得松心,不但把厂子都交给儿子经营,而且自己买了别墅另住,说的是:老人不讨小人嫌,其实也是为了避开城市喧闹,在山清水秀之处颐养天年。
人人都艳羡,说他们家过的简直是神仙的日子!谁知天降横祸,席女士突然得了乳腺癌。要是搁在小户人家,在台湾找个医院动手术,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了;偏先生心疼爱妻,唯恐出了差错,巴巴地送她去了日本。就像席女士在抗癌明星大会上说的那样:手术很好。以为没事了,谁知竟很快复发;到美国动了第二次手术,不到一年又复发……
为什么会这样?要让咱们帮她总结经验,就很简单了:一是本人不知情,在爱和善意的瞒哄下,照样吃喝玩乐,通宵达旦地唱歌、跳舞、喝酒、打牌、开派对;二是知道了之后,痛不欲生、精神崩溃、索性破罐子破摔;三呢,缺少对癌症的认识,又仅仅局限在西医的范畴,既然日本、美国医生都认为离世只是个时间问题了,还有什么奔头?缺乏众多抗癌明星那种顽强拼搏的精神……
好容易碰大运闯进了 CA俱乐部,绝处逢生,本来是天大的好事,又谁知由于她性格上的优点和缺点,引发出一场人生大悲剧。
有名言曰:性格即命运。看来席女士的性格确实是酿成这场大悲剧的主要因素。席女士善良,因为自己痊愈了,觉得受恩太重。中国的传统文化讲的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自忖:我受的这哪里是滴水之恩呀?大恩简直是黄河,是长江,是深深的海洋。按她前半生的人生体验和生活惯例,一切都可以用钱来结算;偏是这个 CA俱乐部里的这些怪人,不但不收她的钱财、礼物,还因为不断对她嘘寒问暖、寻医找药、煲汤炖肉而自己贴钱。想来想去,她明白了,最好的回报方式,就是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过去是只管自己享乐,油瓶倒了都不扶,孩子哭了有保姆;现在就要学习 CA俱乐部里的这些好人,竭尽己力,服务社会。自己也是富家出身,既手无缚鸡之力,又没好好读过书,没什么出众的本事,拿什么服务呢?愁来愁去,又是俱乐部的姐妹们为她指点了迷津。
见本来因为病好了,整日欢天喜地的她突然愁眉不展起来,姐妹们忙问:“怎么了?”
“没怎么。”
“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呀!”
摸摸头,不发烧;摸摸手,也不凉:“是想家了?”
“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呢?”
“是跟谁闹意见了?”
“是我们照顾不周了……”
“都不是的。”席女士头摇得拨浪鼓,哭了起来,“是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呀!”
姐妹们相视而笑了:“哎,咋不早说呢?是害上了‘受恩症’吧?”
“‘受恩症’?还真有这个名字的病吗?从没听说过嘛!”
“是没有过,是我们的发明创造嘛!”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害的是这个病呢?”
姐妹们笑得咯咯地:“因为我们都害过呀。”
“那你们都是怎么治好的呢?”
“很简单,把受之于人的再还之于人不就得了。”
“那为什么我无论给你们什么礼物你们都不收呢?”
“因为我们也是受了别人恩惠的呀!这人加那人,那人再加那人,是什么呢?不就是社会吗?所以,准确地说,应该是受之于社会,还之于社会嘛!”
“可我不行呀,你们一个个都比我强,我怎么也不如你们呀!”
“错了不是?你有一样比我们都强,是我们谁也做不到的。”
“真的呀?是什么呢?”
“就是你可以回台湾,去教台湾那些亟待帮助的病人呀!我想,台湾因为得癌或其他种种病而走投无路的人,特别是贫苦无钱就医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对的耶,我完全可以把我学到的综合治疗的理念、群体抗癌的做法和新气功体育功法……全都带回台湾耶!”席女士高兴地跳了起来,“我,我,对了,我还可以也组织起台湾的 CA俱乐部……哎呀,你们怎么不早说呢?”
“这得自己想,自己愿意才行呀!因为这得花大气力,困难会很多很多的……”
困难会很多很多么?席女士想,不会的。因为她有钱,在她的印象里,在台湾,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果然,回到台湾,她要房子,有房子;要病人,多的是。于是,她立即找了几个志同道合的病友,就办起了台湾郭林新气功研究会,风风火火地教起功来,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可惜的是,席女士因为前半生生活道路太顺,遇到的困难和挫折太少,因此思想就未免简单些。偏是又秉性善良,一来二去的,就觉出美满中有些不美满了。是什么呢?就是觉得对不住老公呀!看,自己一病,他就巴巴地陪自己去日本,病复发了,又丢下厂子陪自己去了美国。从大陆回去,一提想办研究会、俱乐部,立即就掏钱、找房、联系练功地点……自己穿梭两岸之间,他不但不以为忤,还几次陪伴自己,见了老师就鞠躬,见了病友就道谢。谦恭得不能再谦恭,礼仪得不能再礼仪。病友们对他的印象都好得不能再好;自己也是风光得不能再风光。可深夜扪心自问,他这样爱自己,自己爱他么?
当然啦,这还用说么?可人家爱自己,处处表现在行动上。自己呢?过去虽说是既不管挣钱,又不做家务。可毕竟还是这家的女主人,拿出去是漂漂亮亮的太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对他的衣食住行,还是处处在意,把家中仆妇,也管得井井有条。有时他业务繁忙,回来晚了,陪他看看影碟,听听音乐,虽不能说是红袖添香,深夜伴读,至少也是形影相随,两情脉脉。至于夫妻性事,也是由他尽兴,极尽温柔缱绻之能事……
可现在倒好,白天风风火火教功,再不能陪他去台面应酬,自己本来就有病,一天忙忙乱乱下来,就不说筋疲力尽吧,性器官的癌症患者,夜间床上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也更是难为了他……
越思越想,越觉着对不住他,几次和他说起,他都是一笑置之,反倒反复安慰自己,说是两公婆嘛!我既然爱你,就能包容你的一切,说这些不就远了么?咱们不说这个。可他越这样,越是让她心生愧疚,说是不说这个,可见“这个”还是存在。男人嘛,总是男人!以席女士的生活经验和阅历经验,加上她的善良秉性和狭窄的精神视野,总觉得是个事儿。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与其让他憋屈……万一将来……不如……
不如怎么样呢?思来想去,席女士突然想出了个好办法。
这办法,要说离奇,确实非一般人所能想象。要说俗套么,那自古以来,倒也花样繁多,这在民国和港台言情小说中也是屡见不鲜。一言以蔽之罢,也就是为自己找一个“床上替身”。
许多女人“床上替身”的目标,为了靠得住,首选是自己的妹妹表妹之类。但席女士已年过四十,姐妹也早已嫁入体面人家。虽说还有个庶出的小妹,可这位小姐是个新新人类,父母都为之头疼不已,一提起来就唉声叹气,席女士本来也是退避三舍的,此事当然更是不敢招惹。
思来想去,上下权衡,从左邻右舍、日常交往中,还真筛出这么一个人来。此人年纪虽然比自己少了几岁,但容貌气质都远不如自己。虽不是总角之交,但来往也近二十年了,豆蔻年华时,就是自己一条小尾巴,彼此成婚后,仍然左右追随,不但大事小事样样爱找自己商量,就是衣着打扮也处处仿效自己。最最合适之处,就是此人已离异三载,尚未找到如意郎君……
越想越觉得天衣无缝,于是就先和夫君、后与密友悄悄计议起来。实话实说,开头这两人都是坚决拒绝的。但席女士既然拿定了主意,就不断穿针引线,“巧妙”安排起来。
一会儿是郊外踏青 barbecue;
一会儿是寺院求香拜佛;
一会儿是女儿中学毕业开 party,请来帮忙;
一会儿又是老公生日家宴来帮厨做菜……
就在一次三人听歌晚归之后,再夜坐品酒。在真醉与假醉之间,席女士退居幕后,把这两人送入了“洞房”。
事后老公和女友虽都向她落过泪,表示过歉疚,席女士也装作大度和谅解,从此三个人就心知肚明、只掩人耳目地过起了这种生活。
说良心话,席女士也曾难受过,暗暗伤心过,但这原是为了爱的牺牲,谁让自己有病呢?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
席女士的癌症没有复发,她在台湾的抗癌事业蒸蒸日上,受到两岸人士的交口称赞。原以为就此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了,谁知到了第三个年头上,老公突然提出了离婚。
那是一个五月明媚的晚上,席女士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再次赴京参加又一次“抗癌明星汇报演出团”的公益活动。老公却特意备了酒,与她小酌。两人推窗望月,月色很美,席女士离情依依,强笑道:“明天我就走了……”
老公说:“这一走又是几个月。”
“公益演出,就不仅仅是一个北京了,还要到东北和西北,那里的癌友很多,还要帮助他们建立俱乐部……”
“你就这么舍得下这个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初患者有多么可怜:悲观绝望、不知所措……”
“点勿知?吾地也曾哏样走投无路过……”老公闷闷地忽然说起了家乡话。
“所以这多年来,我特别感谢你对我的支持……”
“两公婆,就无须哏客气啦!我恨自家没能陪你返往大陆耶……”如果是平常,在他不能陪她回大陆时,说到这里,两人就会更多一分理解,更增一份情意;虽有不舍,他也会催她早点收拾早点就寝,因为明天还得早起,他还会送她直到机场。
可这次,他竟半晌不做声。
沉默了一会儿,席女士陡然觉出了异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幸亏儿女都大了,你……也总算……有人陪……”
她后来曾千次万次后悔地想:也许她当时真不该说这句话的,也许她这样说,恰恰是为他的下文搭了桥……
果然,他开口了,他说:
“你倒说得轻松,两三年了,你就没想过?别个凭哪样陪我呢?”
“为什么?这当初不全是说好的吗?她情你愿。我为这送了她多少钱,你还为她买了屋……”
“可人家……也是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不是人了吗?……我人前人后对她都几多尊重……”
“可是人……就有感情……”
席女士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慢慢地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你这样说,倒是我没感情了?如果我没感情,不替你想,不为了你……也不会出此下策……”
老公这时也不是完全没有歉意的,见她哭得伤心,也不禁抬起手来,为她揩去泪说:“既然当时你舍得我……”
“我不是舍得你,我当时舍不得,现在也舍不得。我正是因为舍不得你,舍不得让你憋屈,我才……难道我没有对你说过,就是为了爱你,全是为了爱你,我才……才……”
“说你当然是说过的。可我觉得,你早就不爱我了。”
“我不爱你?不爱你我会作出这样大的牺牲,让另外的女人来……陪你……”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吃醋,会难过。可你从来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走……”
“我不难过?我从来高高兴兴,是因为怕你为我难过。我……我多少次夜里一想起你和别的女人……就睡不着,半宿半宿地哭,哭哭又怕犯病,又忙忙地揩泪去练功……”
“可人家说,没有一个爱老公的女人会把老公出让的……”
“人说,人说,这混账鬼人是谁?”
老公毕竟还老实,不做声了。
“是她?是她!你说,是她不是?是不是她?”
老公嗫嚅着语不成句,席女士当然就明白了。是她,果然是她。是自己以为比亲妹妹还亲、还可靠的密友。更让她伤心的是:自己巴心巴肝爱到极处的老公,却已经完完全全地站在了人家的一边;而自己居然还离情依依地在这儿陪他赏月……
席女士勃然大怒砰地一下关上窗子,用力过猛,窗玻璃碎得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映着凄迷的月光,亮得七零八落……
席女士歇斯底里地倒地号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而老公却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走掉了,只在桌子上留下了准备齐全的离婚协议书。
第二天,席女士红肿着双眼去找密友。密友倒是礼仪周全地为她用热毛巾擦脸,用冷纱布敷眼,甚至还陪着她掉泪,口口声声叫着她姐,可是对男人的所有权,却是分毫不让。
“姐,姐!当初我原是不肯来的。是你,姐……用酒灌醉了我!现在,我,我实在是离不开他了。姐,姐!……你说这可怎么办?”
“他呢?可他是爱我的呀!”席女士还傻乎乎地呢,“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恩爱夫妻……”
“可他现在也离不开我了呀!姐,你原不是为了爱他吗?爱他你就成全了他吧……再说……我现在也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我们有着三个孩子呢。”
“姐,你的孩子都大了。你们就是离了婚,孩子照样有名分。可我,我就不算什么,我的孩子出生后,连个姓都没有哇……姐!”
席女士毕竟善良,愣了半晌之后,不仅答应她孩子出生之后姓老公的姓,还答应给她很多很多的钱。这样的事,世上原也很多的嘛!
可是身后已经有男人撑腰的女人,是会轻易退却的么?既然男人都归了她,席女士傻不傻,钱还用得着你给么?她现在要的是名分。你的名分耶!嘴里说的可还是:“姐,可这对孩子不公平啊!”
“那你们对我的孩子就公平么?对我公平么?我还是这样一个绝症病人。”
“可姐姐也得替妹妹想想啊,当时我原是不肯的……是姐姐硬要……我们服从了姐姐……现在姐姐怎么能就不管妹妹了呢?”
“你还年轻,你又健康,可以再嫁人。”
“我怀着他的孩子,如果不嫁他,弄得身败名裂,还会有人要我么?姐,姐!你好生替我想想看。”
“谁又替我着想呢?”
“我们早替你想过了。姐你的事业如日中天,离开他已经好几年了,没有他还不是活得好好地;而我,离开他只有去死!何况,姐,我们也是人不是?”
听她口口声声我们,我们,席女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早就烤好的蛋糕蒸熟的饭。这密友也早已今非昔比,虽然还口口声声叫着姐,可言言语语、字字句句都夹带着炫耀,是那样地有恃无恐,无可辩驳。耶,你们,你们!你们是人,是人!谁说你们不是人来的?天啦……莫不成我倒不是人了么?
席女士还能说什么?只能痛痛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