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回到北京的招待所,把布朗送到他的房间门口,问了一声:“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布朗一句:“一起吃饭好吗?”话音还没落地,她一句“Sorry,我得去看奶哥哥!”就脱口而出了。看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布朗心里自是不受用,但不受用归不受用,风度还是有的,于是就“哦”了一声,开玩笑道:“这么急?饭都不吃了么?”
嫦娥不好意思道:“哪里呀,是去检讨的,差一点我就拒绝去上海了耶……”
匆匆地跑到医院,只见病房换了人,心顿时就怦怦地跳了起来,想应该跑去找护士问呀,可两腿发软,就是动不了。倒是那位新病人善解人意,忙笑着迎了上来说:“是看柴部长的吧?你不知道他出院了吗?”
嫦娥这才大喘了一口气出来,她哪里是不知道,她只是太急于向柴禾倾诉在上海的感受,就忘了这个碴儿了。早就说过的,嫦娥原就是这么个一根筋的主儿嘛!
急急地跑到家,没想到柴禾还是不在,就埋怨道:“不是才出院么,怎么就不歇着?”阿姨赔笑道:“谁说不是呢?可劝不住呀!说是小郭的媳妇不大好呢……这不,北北只好陪着去了。”
小郭?小郭是谁?发了一会儿愣,这才想起:原来就是自己刚来中国时,老缠着丽月要去访问的那个乒乓球运动员。当时就说他爱人小陈病着,等等,再等等……后来,布朗一来,忙得晕头转向,就忙忘了。怎么,现在竟不行了么?嫦娥一时心里发慌同时非常难过,不知怎么就更想马上见到柴禾 了。问清了地址,匆匆地自己上街打了个的,就飞奔而去。
一进门,只见满满一屋子人围着的不是小陈,竟是柴禾,心立即沉稳下来。只见小陈斜靠在床上,人已经完全脱了形,两只眼睛就像嵌在骷髅上,因为癌细胞已布满全身,放疗、化疗都已到了极限,肿块压迫脊椎,下肢已经瘫痪,呼吸道也已堵塞,刚刚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小郭紧握着她的手,跪在床边,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却拼命使劲儿前倾着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脸上的每道光影都刻进心里,又像是要把力气一点一滴地从眼里和手里输送进她的身体。嫦娥哪见过这个,就是老安东临终时,也没耗到这个分上;到北京之后,看到的更是生龙活虎的老癌……难怪说她不行了呢!一时心慌意乱,眼泪忍不住地就要往外淌,只觉得有人轻轻扯她的衣襟,叫她抬头,一抬头就看见站在人群中的丽月正缓缓地对她摇头。她明白这时是万万不能哭的,就强忍着把泪憋了回去。只见全屋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柴禾,他正缓缓地说着话呢:
“……咱们这儿除了个别的家属,都是老癌,没人不知道,癌症病人从来就是两脚踏两界,一脚在阴,一脚在阳,今天还活蹦乱跳呢,明天可能就上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时时刻刻小心在意着,还唯恐有闪失呢,哪还敢灰心丧气呢?小郭刚才检讨得很深刻,但是说自己太软弱,我就不同意了。你要是太软弱,那世上就没有坚强的人了,世界上还有谁像你和小陈这样,我不知道,但你们两人,在我心目中就是英雄。多少人得了癌,不是哭哭啼啼消极等死,就是破罐子破摔花天酒地;可你们呢?不但不向死神低头,还公开向它挑战:不是说癌症病人不能结婚吗?我们俩就是要结婚;不是说不能生孩子吗?我们就偏要生!由于你们不是蛮干,而是一边科学试验,一边认真总结,所以,结婚五年,癌症没有复发;这才决定要个孩子。又准备了两三年,生了明明,孩子活泼健壮。虽然小陈因为生育,癌有转移,但是因为乐观地、科学地综合治疗,很快又恢复了健康……这是小事吗?不,这是抗癌史上的奇迹。是你们对抗癌群体、甚至整个人类抗癌事业的巨大贡献,给了千千万万癌症病人以鼓舞、以信心、以力量。得了癌症,不但可以活下去,而且可以活得好,活得美满,活得有质量……现在明明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这对你们是个沉重的打击,对我们大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作为母亲觉得对不住孩子,一时感情用事不够理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不想想:医学在今天正在飞快地发展着进步着呀!孩子的病因还没查清,怎么就认定是由于父母都是癌症患者所致,是没法治疗的呢?就是大医院,大专家,谁又敢就这样下结论呢?不科学嘛!可是小陈灰心了,绝望了,情绪一落千丈,不认真服药了,也不好好练功了……导致癌症复发,这就不对了。是不是?当然,这事我也有责任,知道这个情况后,没有抓紧找你们谈话,不然,以小陈的聪明、坚强、理性……加上这么多年和疾病斗争的成功经验,是很快就会走出误区的……”
人群中的丽月马上抢上来说:“不,这是我的责任,柴部长正住着院呢……”
众人立即七嘴八舌地抢着检讨:“不,不,这赖我……”
“赖我,赖我,秘书长多忙啊!又是照管全局,又是外事活动……”
“这一阵,光日本代表团就来了两个,还有台湾团、马来西亚团……”
“还在筹备到少管所演出……”
“还有我这个捣乱的……”嫦娥也忍不住插嘴说。
柴禾一回头,这才看见嫦娥,对她微微一点头,笑着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能回国来找 CA俱乐部,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你还帮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又是翻译,又是陪同的,这不,这回我们划拉不开,还专门派你做代表陪布朗先生去了上海……你是自己人嘛!快,快,给大家说说上海的盛会,正好让小陈当面亲耳听,怎么也比转达强。是不是小陈?”
这话是为了小陈说的,果然小陈高兴起来,带着满脸的泪,就笑了。可怜啊,那哪里还可以称之为笑呢,只不过是发自肺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硬在脸上挤出的一丝暖意而已。这里小郭却立即松了一口气,忙着给她擦脸。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嫦娥哪里在这样多的人前说过话呀!她迟迟疑疑地看了柴禾一眼,只见柴禾对她鼓励地一笑,她就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了。当然,上海的盛会确实激动人心,她原本就急于倾诉;她又是那样习惯于听从柴禾,何况柴禾的表扬!只有北北和丽月不知为什么心里不是滋味儿,对柴禾非常不满。怎么?人家明明是投奔你奶哥哥来的!你这么舌尖轻轻一转,就变成“找 CA俱乐部”了。偏是嫦娥还那么傻,听话就不会听个音儿……可她还那么认真地说得那么生动细致,大家都听得入神。这么个特殊场合,心里再不满,也无法表示,两人正在这儿用眼色说话呢,那边柴禾已经向她们点头,招呼她们出去说话。
原来是商量小陈的后事。别看柴禾刚才说得那么平和镇静,实际是早已知道小陈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等嫦娥讲完,大家陆续告别出来。和小陈握别的时候,一个个都喜笑颜开地,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探视,可出得门来,大家都涕泪横流,因为人人都知道这是死别,但没有一个人失态,也不互相劝慰,都是一边流着泪,一边缓缓走散。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自己已多次濒临死亡,在感情上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还因为他们在和死神多年的对抗中历练出了理性的生死观:生、老、病、死本来是人生的自然过程。有生就有死,死,其实是在完成生的使命之后的必然归宿。只有坦然地面对死,才能活出生的意义。小陈小郭这小两口,就像柴禾说的那样,已经为人类抗癌事业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就是死,也是死得其所了。用老百姓的话说,也就是死得值了。现在需要想想的倒是自己该怎样向他俩学习,也接受他俩的经验教训,使自己的生活质量更高,生命也更有意义……
而柴禾和丽月他们考虑的却是:既然死亡已无可避免,那么,怎样才能让她死得欣慰些,更无牵挂些……
嫦娥胆战心惊地听着他们商量了又商量,刚才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一下子就喷涌而出,怯怯地问道:“怎么,真的没救了么?她必得……死么?你们俱乐部不是办法多得很吗?就不能再救救她吗?”
柴禾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太晚了。”丽月说,“俱乐部也不是万能的。咱们的教训是抓晚了。以为他们俩都是骨干,只有他们帮新病号解决问题的,忽略了他们毕竟年轻,小陈和婆婆又多少有些隔阂,赖我,赖我……”
一直跟着他们的小江说:“赖我,赖我,这些天光顾自己的事了,没想到他俩……”
“要说呢,还是我的责任更大,光知道使用你们几个骨干,没能广泛调动整个俱乐部成员的积极性,从小袁这次来北京查病,谈了上海俱乐部的发展开始,我就和丽月商量,要学习他们的组织工作:层层发动、定位定点、互助互动、人人尽责。可惜没来得及动作,光纸上谈兵了。这不,这回嫦娥也去了上海,你就也参加我们的讨论吧……”
通过和他们一起分析研究,嫦娥这才知道:原来小郭是国家队的乒乓球运动员,在汉城参加一次国际比赛,得了名次,刚松一口气,突然就咯了血。急忙送回国治疗,一检查,原来是肺癌。平常人不知道,都以为年轻体质好,得了病容易恢复。也许一般的病确实是这样。可不知怎么回事,癌这种病偏是越年轻,发展得越快。加上小郭正在出成绩,正是心高气盛的时候,一下子从天上栽到了地下,窝囊、委屈、憋气,就更为癌细胞大发展创造了条件,不但咯血很难止住,而且癌迅速转移到了腰椎,眼看着就要瘫痪,幸亏他的教练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认识高文彬、于大元他们,就巴巴地找了来。那会儿俱乐部还没成立,只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在八一湖畔跟着郭林老师练功呢。可是这些部队的老同志素质高,不但教会了他做功,而且他们乐观主义的精神和勇于面对现实的科学态度,时时在感染和教育着他,于是手术啊、放疗啊、中医加体疗啊……这才认真地进行着综合治疗,慢慢地活了过来。
小郭的父母都是老工人,朴实憨厚,从小对儿子要求很严。加上多年运动员集体生活的严格训练,小郭一活了过来,就不会独善其身,在高文彬他们筹建 CA俱乐部的过程中,他服从命令听指挥,跑跑颠颠出大力,很快又成了“主力队员”。经历了命运的沉重打击,折断了翅膀的小鸟,终于穿越了暴风雨,重新在生活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飞了起来,他的欢乐是发自心底的,他的积极性也是无限的。奇怪的是:他这样忙碌,癌症竟一直没有复发。当然,这也得归功于老同志们对他不时的提醒和约束。但他只是憨憨地笑着继续忙碌。新来的老癌们不能不承认综合治疗的效果和精神对物质的反作用,也急忙调整自己的心态,踏上新的艰苦的但又是充满希望的征程。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俱乐部发展得越来越大,全国各地纷纷仿效,外国朋友不断来访,我们的优秀辅导员也不断出国讲学。为了让病友尽量减少消耗,不要老远地来回跑,北京俱乐部也逐渐建立了分站、小组,千方百计地就近锻炼。总之,发展势头越来越好。小郭呢,自是也越来劲头越大。
一天,小郭正在和他那个组的病友“话疗”呢,忽然丽月带了一个红衣女子过来,说:“小郭,快来欢迎你们的新组员!”全组热烈鼓掌,那女孩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这就是小陈。丽月只介绍了她是个大学生,刚分配进一个很好的单位,却发现得了癌,折腾了许久,说排除了。可是妈妈不放心,非让来俱乐部不可,说是折腾了好几个月,人弱得不行,好好锻炼锻炼,缓过来再去上班。人家都点头、微笑,不说什么,因为心里都明白,又是一个蒙在鼓里的。要是真排除了,再没谁肯来老老实实学的。哎,骗局啊骗局,有的是家属骗病人,有的是病人骗家属,骗来骗去,耽误了治疗,也调动不了病人的积极性,最后酿成悲剧,留下终生遗憾……可既然人家不肯说,自是没有由大家来挑明的理。于是只交换眼色,点头、微笑,相互招呼说:“唔,唔;好,好;快练,快练……”
当时小陈情绪很好,心气儿很高,学得也很快。可不到一个礼拜,她就不见了踪影。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明白,大概是穿了帮、露了馅儿啦!
可不是咋的!不但穿帮露馅,而且差点出了人命。原来小陈从小就没了父亲,妈妈爱之如命,娇生惯养,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小陈也给妈妈争气,从小学到中学,年年都是三好生。顺顺当当地考上了名牌大学,学的是年轻人趋之若鹜的计算机专业,毕业了又分进大研究所。大研究所聚集的自然又都是顶尖人才,你就想想罢,一大帮精英中,就这么一个美丽娇娃,那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哩,绝对是公主了!好容易千挑万选地选定了一个马上就要出国进修的“驸马”,正筹办婚礼呢,突然体检时诊断出她患了乳腺癌,而且已扩散到踝骨。妈妈一下子三魂丢了两魄,未婚夫也是如雷轰顶。好在小伙子情深义重,说什么也不肯背弃盟约。这才商商量量瞒着小陈,作好作歹地先哄着她来俱乐部。可天下有不透风的墙么?小伙子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对癌症的认识全来自目前大多数西医的观点。于是反复劝儿子先出国,回来再结婚。高智商的儿子一眼就识破了爹妈的缓兵之计,大喊了一声说:“等我回来还有她吗?”一定要叫她离开人世前享受到新婚的幸福,于是从此家无宁日,每天吵吵闹闹。开头还都有所顾忌,后来就越来越公开化了:先是四邻不安,接着是单位里唧唧喳喳,终于风声刮到了小陈耳朵里……小陈一下子昏死过去,醒过来之后,绝口不再提结婚二字。小伙子越是赌咒发誓,小陈越是心如止水。正是因为他这样值得爱,就越是爱他;而越是爱他,就越该为他着想:决不能在他似锦的前程上设置障碍,更不能让他背着自己这个包袱负重前行。于是说啊、劝啊、争论啊、小伙子又哭又叫,奇怪的是,小陈这时反而滴泪不掉,只是把手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里,一边爱抚着,一边微笑着,静静地千遍万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等你回来,我保证!等你一动身,我就去 CA俱乐部。”万般无奈的小伙子为了她能尽快治疗,只能一步一回头、肝肠寸断地上了路……
嫦娥泪如雨下地听着,暗自感叹这伟大的爱情力量……
可生活这个了不起的魔术师却永远有变不完的花样……
不,不是那种俗而又俗的老花样:小伙子到了花花世界花了心。不,没有,小伙子没有变心。那么是小陈死去了?哪儿的话,小陈不是好端端地一直活到了今天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陈最终撕毁了婚约。
哦,是了,小陈现在不是嫁给了小郭吗?也难怪,长长的两年别离嘛!小陈原本就娇,病中的柔弱需要温情和照顾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又错了!小陈也没有变心,长长的两年中,两位情人情意缠绵地通了五六百封信,基本上不到两天就一封。全部的薪金和津贴也都交给了国际长途线,有时穷得哪怕少吃一顿饭,也要拿起话筒仅仅说了:“喂,我。好吗?想你。哦,真想……”就得挂。挂上之后,也还得靠着电话亭子的门痴痴地站半天,满身幸福地回味着那话筒里是传来的话语、呼吸,就好像感觉到了对方的一切,甚至闻到了对方那熟悉的气息一样……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刚才已经说过了:是生活。实实在在、货真价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