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安检门后,小陈在机场就晕了过去,多日里硬撑着的笑容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回家痛痛地哭了一场之后,就不言不动地闭上眼等死了。妈妈哭哭啼啼地找到丽月,丽月拉着小郭一起去了她们家。可任凭丽月怎么掰开了揉碎了地劝,小陈就是不睁眼。妈妈长一声、短一声、儿一声、肉一声地哭着,哭得小郭都肝肠寸断了,可这位姑奶奶就是充耳不闻。生长在工人家庭,从小就懂得孝顺爹妈的小郭已经很看不过去了,没想到老太太痛到极处,大叫了一声: “儿呀,你要是不活,娘也……没法活了!”竟扑通一下双膝跪在了她的床前。小郭吓得浑身一哆嗦,忙去搀扶大娘,丽月也一边来搀一边惊叫道:“小陈,小陈,你看你把妈妈都急成什么了!”眼泪从小陈的眼角汩汩流出,可她还是不睁眼。气得小郭放开大娘,冲上去抡圆了胳臂,“啪”的一下就打了小陈一个大耳光!一时三个人全愣在了原地,满屋子了无声息。又是妈妈扑了过去,抱住女儿轻轻抚着、摸着,柔声问道:“儿呀,痛吗?不痛,啊?咱们不痛……”丽月这里一边忙着道歉,一边埋怨小郭。小郭自己也吓着了,可他不会说话,还那样青筋直蹦地气鼓鼓地站着。没想到倒是这一巴掌打醒了小陈,在妈妈的抚摩和呢喃声中,她终于翻身一把搂住妈妈,放声大哭起来:“妈妈,妈妈,我的妈妈呀,我不是人,不是人……我不乖……不孝啊……”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铁了心去死的人,只要被唤回了,也就难再死了。就这样,妈妈提前退了休,把一辆自行车托人改成了三轮车,每天拉着小陈上医院、去公园、俱乐部综合治疗。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到国外,请小伙子多多督促小陈,多多给她鼓劲儿。
半年过去了,小陈还活着。大为惊讶的西医也来了积极性,中医老大夫更是沉稳地微笑着把脉,七服药、七服药,十服药、十服药,十四服药、十四服药地开着。一年过去了,小陈不瘸了,踝骨上的转移癌不见了。一年半过去,乳腺上的肿块也完全消失,小陈逐渐上半班了。两年过去了,心爱的人儿载誉归来,不但拿了博士学位,用博士后的丰厚收入还立即付了买房的首付款,两个人欢天喜地地筹办起了婚礼。
新房装修了,家具置办了,彩电是带回来的,锅碗瓢盆也齐全了,可小陈却因劳累又被癌症找上了门:肺尖上出现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肿块。按说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那么多大如板栗、核桃的原发癌、转移癌都治好了,还怕你这一粒小小的花生米吗?可话不能这么说,因为这说明癌是全身性、长期性的疾病,一不留神,就会复发,或是转移。这让小陈不能不考虑婚后的天长日久。再者两人这才刚刚聚到了一处,怎么反而比单纯通信时生分了呢?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信上多的是治疗啊,嘱咐啊,思念啊……从情到情的抒发,而现在,两人到了一起,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就别提忙乱繁琐的平常日子里的种种麻烦了。单说朋友聚会吧,大伙儿聊得个天翻地覆,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小陈却几乎插不上嘴。你能怨她吗?生活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可她早就被抛出了正常人的生活轨道!好在还在一个单位上班,有着共同的专业,可偏偏计算机专业是当今发展最快变化最大的。两年不短,平平常常的电脑都换了几代,更何况他专门出国进修高精尖项目?常常是他正絮絮地说着呢,小陈的大脑却短了路,一片空白。爱人的眼是最尖的,心也是最细的,每当这时,他会心疼地停下来,连声道着“对不起”,再从头细讲。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这种情况,小陈难受不说,他不免也索然乏味。于是专业越谈越浅,生活琐事越来越多,他倒是打叠起百般温柔来关照她、劝解她,她也曾不甘落后地奋力拼搏一心迎头赶上。可学问是那么容易做的么?而身体又是那么争气的吗?!于是小陈开始失眠,为他难受,更为自己着急,健康状况越来越坏。就这样思前想后,眼泪湿透过无数个深夜之后,小陈提出了分手。
男孩大吃一惊,反复追问:“我做错了什么?”
小陈缓缓摇头:“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再也赶不上你了。”
“可是我并不是要找工作伙伴,我爱你,我爱你呀!”
“没有了共同的语言,不能心心相印地并肩前进,你能爱我多久?”
男孩勃然大怒:“你小看人!是怕我以后变心么?要变心我早就变了……”
“正因为你对我这样好,我才更应该为你着想啊。”
“我不要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只要你嫁给我……”
于是两人抱头痛哭,一切暂停。
过几天重新来过……
一拖又过了几个月,双方的父母、亲戚、朋友都开始跟着发愁,男孩心疼小陈,也为了表白自己的真心,越发一而再、再而三地催起婚期来了。
终于,在一个淅淅沥沥小雨的黄昏,小郭接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电话:
“能出来一下吗?”
“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吗?”
“正下着雨呢。明天早上锻炼时说不行吗?”
“不行,”小陈不高兴了,想想跟人家不高兴得着吗?改口道,“我有事求你。”
自从打了那一记耳光后,母女俩对小郭都心存感激。丽月也一再安慰他“没事儿,没事儿,这也算是歪打正着,要不小陈还不知浑到什么时候呢”!可小郭始终心怀愧疚,这叫什么事儿啊!一米八的男子汉,劈手扇了人家大姑娘一个大耳刮子!还是辅导员哩,俱乐部是这么教你帮新病友的吗?从此见了小陈就绕道儿走,实在躲不开时也是讪讪地,倒是小陈老主动找他搭话,可单独约会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正犹豫着,小陈那边又说话了:“是真有事,要紧的事!”
“电话里说说不行吗?”
那边停了一下,说:“你要是不方便出来,我到你们家找你,行吗?”
小郭一听更急了。和小陈认识了这么些日子,除了“耳光事件”,还知道人家的男朋友在国外,瓜田李下,正派人从来懂得避嫌,何况小郭家教甚严,又是大杂院的老住户,平白无故地来个大姑娘找上门,明白的知道是一块儿锻炼的,那多事儿的、快嘴的,还不知道怎么想、怎么传呢!忙拒绝道:“别价,别价!我出得来,你说到哪儿。”
到了约会的地方,是一家小饭铺,小郭已不自在了,偏是小陈还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小郭只好开口道:“上饭铺干吗?我可是早吃过了。”
“人家可还没吃呢?再说也不能站在街上说呀!”说完又没下文了。
“那就说吧。”
“你帮我要碗馄饨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急急地给她要了来,可她用小勺搅着,舀一个上来,倒了下去;又舀一个上来,又倒下去,也不吃,小郭真急了:“你倒是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
女孩张了张嘴,又低下头,脸却越来越红了。
小郭哪见过这个,知道是不好开口的事了。经历过难处的人,最容易同情别人,一时心生不忍,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说道:“到底什么事呢?”
“我要和我男朋友分手。”小陈被逼进了死角,一扬脸就直通通地说了出来。
千猜万想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事,小郭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也红了脸:“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可我没人商量。”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小郭缓缓地又坐了回去:“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好人。”
“好人多了去了,为什么不找秘书长?张阿姨见多识广,办法也多呀。”
“你是个男的……”
这叫什么话?小郭不由得又红了脸,心里生气一时找不着词儿,结结巴巴地又站起来要走,小陈一把拉住他说:“不,不是那个意思……”一着急倒忘了难为情,一五一十地把这些天的思虑全倒了出来。
小郭静静地听着,他是从生活底层冲出来的运动员,还没来得及脱离群众呢,又从高高的天空跌入了底层,整天生活在最弱势的群体里,见过太多的生活变幻和血泪,所以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和思虑,只是惊讶于这个娇气的女孩,居然能这样快地面对现实。难怪人都说苦难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呀!死去活来的癌症不但磨炼了她的意志,也教会了她透视人生。当然,他还是为她惋惜,毕竟是好几年的纯真感情。于是迟迟疑疑地问:“你真的再也赶不上去了吗?”
“就像你再也当不了运动员一样。”
小郭的脸倏地变了颜色,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原来伤疤还会流血。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不该再戳他的最痛处啊,小陈不禁伸手过去拍拍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这在他们同学之间是表示歉意或抚慰的最平常的方式。小郭却像触了电似的飞快地把手抽了回去,闷闷地问:“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怎么就认定他将来一定会变?”
“我不是说他不好,可生活往往是由不得人的。”
小郭这才点了点头说:“你跟他谈过了?”
“谈过了。从他回来不久就谈,已经谈了三四个月了。”
“他始终不肯?那你告诉你妈妈了吗?”
“她不会理解的,她盼的就是我能结婚。”
“你是要我去和你妈谈?”
“不,我是请你去和他谈。”
“我?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几个月都谈不清楚,我怎么能帮你谈清楚呢?”
“你能。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解决一切。”
“说什么?”
“说……你是我的男朋友。”小陈脸涨得通红,破釜沉舟地说。
小郭一下子跳了起来,扬起手臂,差点又一耳光打过去,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你混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干?”
“就因为你打过我那么大一个耳刮子。”
“……”
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小陈今天第一次笑了,刚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在半空举着手安抚他说:“别,别,我不是成心揭老底……我的意思只是想说你为人好。你原来既能为了看不得我妈着急,就赏了我那么大一个耳刮子,现在自然会为了不让我妈伤心而去这么做。”
“我……我也许能和你妈妈谈谈……”
“谈什么?我妈既怕他以后会甩了我,更怕的是我将来嫁不出去。”
小郭愣了半天,最后说:“这么大的事,你让我好好想想。”说完转身就走了。
小陈一把没拉住,就追着在他背后喊道:“你放心,我不是真要嫁你……我不会赖上你的……”
当时小郭跑得比兔子还快,简直超过当年在教练眼皮子底下的冲刺,心想:“可真有她的!怎么就不怕大街上那么多人听见……”
回去思前想后,到底可怜她,又架不住她三番五次地央告,事情还真就这样做了。
可问题是那样容易解决的吗?正因为那个男孩是正派人,珍惜这段情缘又激愤于怎么杀出来个第三者,单单为了说清或弄明这真的、假的、实的、虚的……就差点没要了这两个人的命。可就在这求着、劝着、哭着、笑着、密谋着、实施着、理解着、解决着的过程中,小陈越来越发现:这个看起来粗粗拉拉的男孩竟有着这样强烈的上进心和荣誉感,他不但是那样地自尊自信、诚恳憨厚,而且是那样的耿直仗义又足智多谋。而小郭呢,也从同情怜悯老太太、行侠仗义救娇娃的过程中越来越感到这女孩的冰雪聪明、活泼开朗,更难能可贵的是还那样善解人意又情深义重。一来二去地两人真的双双陷入情网,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了。
其间矛盾自然也是有的,比如小郭觉得小陈学历太高,婆母娘觉得媳妇太娇……但这些在真正的爱情面前,就完全是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了。任谁也想不到的是:最大的阻力竟会来自刚刚成立不久的 CA俱乐部内部,当然,大家都是好心,主要还是个观念问题。没听说过吗?“十个癌症九个埋,一个没死不是癌”!好不容易成立了这么个俱乐部,学习着、探索着,刚活过来那么八个十个,十几个几十个,这还正歪歪扭扭地挣巴着朝前走,不少单方患者的对象还明着暗着闹离异呢,你们可倒好,俩正经八百的晚期老癌还要结婚?这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这两人说,是呀,正因为是学习、探索,我们年轻人才更应该为抗癌事业作贡献嘛!我们要是成功了,对人们的鼓舞该多大呀!
问:要是失败了呢?
答:总得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啊!
问:你们年纪轻轻地,就不想着争取多活几天吗?
答: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如果我们成功了,不就为后来者树立一个标杆吗?癌症患者不是仅仅苟延残喘地活,而是有质量的活。因为我们同样有追求完满幸福生活的权利与可能……
问:可这不是一相情愿的事啊!你们就真没想到过失败么?
答:怎么可能不想呢?但即使失败,也不过是早死几天罢了,但我们尝试过、奋斗过,也就死而无憾、死得其所了……
问的人仍然忧心忡忡,但两个人铁了心就是要结婚。一时间新生的俱乐部闹得纷纷攘攘……
最后是柴禾下决心支持了他们,但同时对他们约法三章:一是要真正胸怀大志,而不是口头革命家,因此对待婚姻生活,在爱情、特别是性爱上决不能缺乏理性。二是婚姻并不仅仅是两人世界,因此要制订科学的日常生活表,决不能因家庭、邻里关系、生活琐事影响锻炼治疗和上进心。三是既是科学实验,就一定要认真记实验记录,不断总结成功与失败的经验教训……
两个年轻人不但承诺,而且心里非常感动,就是亲爹妈,也不会这样贴心呀!不但写出了保证书,而且表示愿意接受监督。
于是又由柴禾提名,大家一致通过,监督员由胜利和丽月担任。
从那时到现在,长长的十几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做得很好,婚后一直小心谨慎,好几年才提出要孩子,在仅次于关于他们婚姻的复杂“话疗”后,又是在大家的帮助和关爱下生了明明,平安渡过了生育后小陈的癌转移难关……
大家曾多么为他们高兴和骄傲呀!他们也确实教育和鼓舞了多少后来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