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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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嫦娥回到北京的招待所,把布朗送到他的房间门口,问了一声:“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布朗一句:“一起吃饭好吗?”话音还没落地,她一句“Sorry,我得去看奶哥哥!”就脱口而出了。看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布朗心里自是不受用,但不受用归不受用,风度还是有的,于是就“哦”了一声,开玩笑道:“这么急?饭都不吃了么?”

嫦娥不好意思道:“哪里呀,是去检讨的,差一点我就拒绝去上海了耶……”

匆匆地跑到医院,只见病房换了人,心顿时就怦怦地跳了起来,想应该跑去找护士问呀,可两腿发软,就是动不了。倒是那位新病人善解人意,忙笑着迎了上来说:“是看柴部长的吧?你不知道他出院了吗?”

嫦娥这才大喘了一口气出来,她哪里是不知道,她只是太急于向柴禾倾诉在上海的感受,就忘了这个碴儿了。早就说过的,嫦娥原就是这么个一根筋的主儿嘛!

急急地跑到家,没想到柴禾还是不在,就埋怨道:“不是才出院么,怎么就不歇着?”阿姨赔笑道:“谁说不是呢?可劝不住呀!说是小郭的媳妇不大好呢……这不,北北只好陪着去了。”

小郭?小郭是谁?发了一会儿愣,这才想起:原来就是自己刚来中国时,老缠着丽月要去访问的那个乒乓球运动员。当时就说他爱人小陈病着,等等,再等等……后来,布朗一来,忙得晕头转向,就忙忘了。怎么,现在竟不行了么?嫦娥一时心里发慌同时非常难过,不知怎么就更想马上见到柴禾 了。问清了地址,匆匆地自己上街打了个的,就飞奔而去。

一进门,只见满满一屋子人围着的不是小陈,竟是柴禾,心立即沉稳下来。只见小陈斜靠在床上,人已经完全脱了形,两只眼睛就像嵌在骷髅上,因为癌细胞已布满全身,放疗、化疗都已到了极限,肿块压迫脊椎,下肢已经瘫痪,呼吸道也已堵塞,刚刚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小郭紧握着她的手,跪在床边,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却拼命使劲儿前倾着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脸上的每道光影都刻进心里,又像是要把力气一点一滴地从眼里和手里输送进她的身体。嫦娥哪见过这个,就是老安东临终时,也没耗到这个分上;到北京之后,看到的更是生龙活虎的老癌……难怪说她不行了呢!一时心慌意乱,眼泪忍不住地就要往外淌,只觉得有人轻轻扯她的衣襟,叫她抬头,一抬头就看见站在人群中的丽月正缓缓地对她摇头。她明白这时是万万不能哭的,就强忍着把泪憋了回去。只见全屋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柴禾,他正缓缓地说着话呢:

“……咱们这儿除了个别的家属,都是老癌,没人不知道,癌症病人从来就是两脚踏两界,一脚在阴,一脚在阳,今天还活蹦乱跳呢,明天可能就上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时时刻刻小心在意着,还唯恐有闪失呢,哪还敢灰心丧气呢?小郭刚才检讨得很深刻,但是说自己太软弱,我就不同意了。你要是太软弱,那世上就没有坚强的人了,世界上还有谁像你和小陈这样,我不知道,但你们两人,在我心目中就是英雄。多少人得了癌,不是哭哭啼啼消极等死,就是破罐子破摔花天酒地;可你们呢?不但不向死神低头,还公开向它挑战:不是说癌症病人不能结婚吗?我们俩就是要结婚;不是说不能生孩子吗?我们就偏要生!由于你们不是蛮干,而是一边科学试验,一边认真总结,所以,结婚五年,癌症没有复发;这才决定要个孩子。又准备了两三年,生了明明,孩子活泼健壮。虽然小陈因为生育,癌有转移,但是因为乐观地、科学地综合治疗,很快又恢复了健康……这是小事吗?不,这是抗癌史上的奇迹。是你们对抗癌群体、甚至整个人类抗癌事业的巨大贡献,给了千千万万癌症病人以鼓舞、以信心、以力量。得了癌症,不但可以活下去,而且可以活得好,活得美满,活得有质量……现在明明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这对你们是个沉重的打击,对我们大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作为母亲觉得对不住孩子,一时感情用事不够理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不想想:医学在今天正在飞快地发展着进步着呀!孩子的病因还没查清,怎么就认定是由于父母都是癌症患者所致,是没法治疗的呢?就是大医院,大专家,谁又敢就这样下结论呢?不科学嘛!可是小陈灰心了,绝望了,情绪一落千丈,不认真服药了,也不好好练功了……导致癌症复发,这就不对了。是不是?当然,这事我也有责任,知道这个情况后,没有抓紧找你们谈话,不然,以小陈的聪明、坚强、理性……加上这么多年和疾病斗争的成功经验,是很快就会走出误区的……”

人群中的丽月马上抢上来说:“不,这是我的责任,柴部长正住着院呢……”

众人立即七嘴八舌地抢着检讨:“不,不,这赖我……”

“赖我,赖我,秘书长多忙啊!又是照管全局,又是外事活动……”

“这一阵,光日本代表团就来了两个,还有台湾团、马来西亚团……”

“还在筹备到少管所演出……”

“还有我这个捣乱的……”嫦娥也忍不住插嘴说。

柴禾一回头,这才看见嫦娥,对她微微一点头,笑着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能回国来找 CA俱乐部,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你还帮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又是翻译,又是陪同的,这不,这回我们划拉不开,还专门派你做代表陪布朗先生去了上海……你是自己人嘛!快,快,给大家说说上海的盛会,正好让小陈当面亲耳听,怎么也比转达强。是不是小陈?”

这话是为了小陈说的,果然小陈高兴起来,带着满脸的泪,就笑了。可怜啊,那哪里还可以称之为笑呢,只不过是发自肺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硬在脸上挤出的一丝暖意而已。这里小郭却立即松了一口气,忙着给她擦脸。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嫦娥哪里在这样多的人前说过话呀!她迟迟疑疑地看了柴禾一眼,只见柴禾对她鼓励地一笑,她就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了。当然,上海的盛会确实激动人心,她原本就急于倾诉;她又是那样习惯于听从柴禾,何况柴禾的表扬!只有北北和丽月不知为什么心里不是滋味儿,对柴禾非常不满。怎么?人家明明是投奔你奶哥哥来的!你这么舌尖轻轻一转,就变成“找 CA俱乐部”了。偏是嫦娥还那么傻,听话就不会听个音儿……可她还那么认真地说得那么生动细致,大家都听得入神。这么个特殊场合,心里再不满,也无法表示,两人正在这儿用眼色说话呢,那边柴禾已经向她们点头,招呼她们出去说话。

原来是商量小陈的后事。别看柴禾刚才说得那么平和镇静,实际是早已知道小陈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等嫦娥讲完,大家陆续告别出来。和小陈握别的时候,一个个都喜笑颜开地,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探视,可出得门来,大家都涕泪横流,因为人人都知道这是死别,但没有一个人失态,也不互相劝慰,都是一边流着泪,一边缓缓走散。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自己已多次濒临死亡,在感情上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还因为他们在和死神多年的对抗中历练出了理性的生死观:生、老、病、死本来是人生的自然过程。有生就有死,死,其实是在完成生的使命之后的必然归宿。只有坦然地面对死,才能活出生的意义。小陈小郭这小两口,就像柴禾说的那样,已经为人类抗癌事业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就是死,也是死得其所了。用老百姓的话说,也就是死得值了。现在需要想想的倒是自己该怎样向他俩学习,也接受他俩的经验教训,使自己的生活质量更高,生命也更有意义……

而柴禾和丽月他们考虑的却是:既然死亡已无可避免,那么,怎样才能让她死得欣慰些,更无牵挂些……

嫦娥胆战心惊地听着他们商量了又商量,刚才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一下子就喷涌而出,怯怯地问道:“怎么,真的没救了么?她必得……死么?你们俱乐部不是办法多得很吗?就不能再救救她吗?”

柴禾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太晚了。”丽月说,“俱乐部也不是万能的。咱们的教训是抓晚了。以为他们俩都是骨干,只有他们帮新病号解决问题的,忽略了他们毕竟年轻,小陈和婆婆又多少有些隔阂,赖我,赖我……”

一直跟着他们的小江说:“赖我,赖我,这些天光顾自己的事了,没想到他俩……”

“要说呢,还是我的责任更大,光知道使用你们几个骨干,没能广泛调动整个俱乐部成员的积极性,从小袁这次来北京查病,谈了上海俱乐部的发展开始,我就和丽月商量,要学习他们的组织工作:层层发动、定位定点、互助互动、人人尽责。可惜没来得及动作,光纸上谈兵了。这不,这回嫦娥也去了上海,你就也参加我们的讨论吧……”

通过和他们一起分析研究,嫦娥这才知道:原来小郭是国家队的乒乓球运动员,在汉城参加一次国际比赛,得了名次,刚松一口气,突然就咯了血。急忙送回国治疗,一检查,原来是肺癌。平常人不知道,都以为年轻体质好,得了病容易恢复。也许一般的病确实是这样。可不知怎么回事,癌这种病偏是越年轻,发展得越快。加上小郭正在出成绩,正是心高气盛的时候,一下子从天上栽到了地下,窝囊、委屈、憋气,就更为癌细胞大发展创造了条件,不但咯血很难止住,而且癌迅速转移到了腰椎,眼看着就要瘫痪,幸亏他的教练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认识高文彬、于大元他们,就巴巴地找了来。那会儿俱乐部还没成立,只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在八一湖畔跟着郭林老师练功呢。可是这些部队的老同志素质高,不但教会了他做功,而且他们乐观主义的精神和勇于面对现实的科学态度,时时在感染和教育着他,于是手术啊、放疗啊、中医加体疗啊……这才认真地进行着综合治疗,慢慢地活了过来。

小郭的父母都是老工人,朴实憨厚,从小对儿子要求很严。加上多年运动员集体生活的严格训练,小郭一活了过来,就不会独善其身,在高文彬他们筹建 CA俱乐部的过程中,他服从命令听指挥,跑跑颠颠出大力,很快又成了“主力队员”。经历了命运的沉重打击,折断了翅膀的小鸟,终于穿越了暴风雨,重新在生活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飞了起来,他的欢乐是发自心底的,他的积极性也是无限的。奇怪的是:他这样忙碌,癌症竟一直没有复发。当然,这也得归功于老同志们对他不时的提醒和约束。但他只是憨憨地笑着继续忙碌。新来的老癌们不能不承认综合治疗的效果和精神对物质的反作用,也急忙调整自己的心态,踏上新的艰苦的但又是充满希望的征程。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俱乐部发展得越来越大,全国各地纷纷仿效,外国朋友不断来访,我们的优秀辅导员也不断出国讲学。为了让病友尽量减少消耗,不要老远地来回跑,北京俱乐部也逐渐建立了分站、小组,千方百计地就近锻炼。总之,发展势头越来越好。小郭呢,自是也越来劲头越大。

一天,小郭正在和他那个组的病友“话疗”呢,忽然丽月带了一个红衣女子过来,说:“小郭,快来欢迎你们的新组员!”全组热烈鼓掌,那女孩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这就是小陈。丽月只介绍了她是个大学生,刚分配进一个很好的单位,却发现得了癌,折腾了许久,说排除了。可是妈妈不放心,非让来俱乐部不可,说是折腾了好几个月,人弱得不行,好好锻炼锻炼,缓过来再去上班。人家都点头、微笑,不说什么,因为心里都明白,又是一个蒙在鼓里的。要是真排除了,再没谁肯来老老实实学的。哎,骗局啊骗局,有的是家属骗病人,有的是病人骗家属,骗来骗去,耽误了治疗,也调动不了病人的积极性,最后酿成悲剧,留下终生遗憾……可既然人家不肯说,自是没有由大家来挑明的理。于是只交换眼色,点头、微笑,相互招呼说:“唔,唔;好,好;快练,快练……”

当时小陈情绪很好,心气儿很高,学得也很快。可不到一个礼拜,她就不见了踪影。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明白,大概是穿了帮、露了馅儿啦!

可不是咋的!不但穿帮露馅,而且差点出了人命。原来小陈从小就没了父亲,妈妈爱之如命,娇生惯养,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小陈也给妈妈争气,从小学到中学,年年都是三好生。顺顺当当地考上了名牌大学,学的是年轻人趋之若鹜的计算机专业,毕业了又分进大研究所。大研究所聚集的自然又都是顶尖人才,你就想想罢,一大帮精英中,就这么一个美丽娇娃,那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哩,绝对是公主了!好容易千挑万选地选定了一个马上就要出国进修的“驸马”,正筹办婚礼呢,突然体检时诊断出她患了乳腺癌,而且已扩散到踝骨。妈妈一下子三魂丢了两魄,未婚夫也是如雷轰顶。好在小伙子情深义重,说什么也不肯背弃盟约。这才商商量量瞒着小陈,作好作歹地先哄着她来俱乐部。可天下有不透风的墙么?小伙子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对癌症的认识全来自目前大多数西医的观点。于是反复劝儿子先出国,回来再结婚。高智商的儿子一眼就识破了爹妈的缓兵之计,大喊了一声说:“等我回来还有她吗?”一定要叫她离开人世前享受到新婚的幸福,于是从此家无宁日,每天吵吵闹闹。开头还都有所顾忌,后来就越来越公开化了:先是四邻不安,接着是单位里唧唧喳喳,终于风声刮到了小陈耳朵里……小陈一下子昏死过去,醒过来之后,绝口不再提结婚二字。小伙子越是赌咒发誓,小陈越是心如止水。正是因为他这样值得爱,就越是爱他;而越是爱他,就越该为他着想:决不能在他似锦的前程上设置障碍,更不能让他背着自己这个包袱负重前行。于是说啊、劝啊、争论啊、小伙子又哭又叫,奇怪的是,小陈这时反而滴泪不掉,只是把手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里,一边爱抚着,一边微笑着,静静地千遍万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等你回来,我保证!等你一动身,我就去 CA俱乐部。”万般无奈的小伙子为了她能尽快治疗,只能一步一回头、肝肠寸断地上了路……

嫦娥泪如雨下地听着,暗自感叹这伟大的爱情力量……

可生活这个了不起的魔术师却永远有变不完的花样……

不,不是那种俗而又俗的老花样:小伙子到了花花世界花了心。不,没有,小伙子没有变心。那么是小陈死去了?哪儿的话,小陈不是好端端地一直活到了今天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陈最终撕毁了婚约。

哦,是了,小陈现在不是嫁给了小郭吗?也难怪,长长的两年别离嘛!小陈原本就娇,病中的柔弱需要温情和照顾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又错了!小陈也没有变心,长长的两年中,两位情人情意缠绵地通了五六百封信,基本上不到两天就一封。全部的薪金和津贴也都交给了国际长途线,有时穷得哪怕少吃一顿饭,也要拿起话筒仅仅说了:“喂,我。好吗?想你。哦,真想……”就得挂。挂上之后,也还得靠着电话亭子的门痴痴地站半天,满身幸福地回味着那话筒里是传来的话语、呼吸,就好像感觉到了对方的一切,甚至闻到了对方那熟悉的气息一样……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刚才已经说过了:是生活。实实在在、货真价实的生活。 在这长长的十几年,在整个俱乐部充满胜利的欢欣和痛苦挣扎着前行的十几年中,亲爱的胜利因劳累过度,两年前被人间第一杀手——心脏病夺去了生命。而现在,聪明勇敢的小陈也因一段时间的不够理性,必得离开大家么?

嫦娥胆战心惊地听着他们商量了又商量,终于明白了棘手的还不仅仅是怎样让小陈安心离去,更重要的还是小明明的治疗和教养问题。这有什么问题呢?她不是还有父亲么!怎么?经过这一段时间生活和感情的折磨,小郭的健康状况也已急转直下,他还始终向大家隐瞒着他的肺癌也有了转移的事么?根据柴禾对小郭的了解,这个性格耿直倔犟的小伙子,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难以拉转:在要孩子这件事上,是他首先提出并始终坚持的;在发现孩子有病后,又是他怕影响小陈治疗有意隐瞒而延误了求医的。夫妻俩本就恩爱逾常,又加上满心愧疚,怕的是小郭很难度过丧妻的这个难关。现在组织力量做他的工作都来不及,怎么还能靠他带孩子呢?加上在教育孩子的观念上,从来小陈和婆婆就有矛盾,小陈去了之后,他肯定是小陈路线坚定的执行者,闹不好,又会出现新的家庭矛盾……

“这样好了,”小江突然说,“我来替他带孩子好了。”

“这怎么行?”柴禾说,“你自己有病,家里本来就有个需要照顾的小妹……”

“那我来!”丽月说。

“你的病情虽然比较稳定,可俱乐部工作主要靠你,我眼前虽然出了院,可谁都明白,分担你的重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何况,这还不仅仅是带几天孩子的事,万一小郭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得不考虑孩子的收养问题……”

原来还有好几个病友争着帮忙带明明,一听柴禾的话,就都不敢争了。不是没这个心,是没这个胆。这些人都有截长不短就和阎王爷打个照面的经历,收养一个孩子可不是三年五载的活儿,谁敢打这个包票?要是一两年、三五年就再得让孩子挪个窝,那还不如别动地儿……

议论来理论去,到底没找出个最合适的主儿,可小陈离世很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怎么能拿出个准主意,既可征求她的意见,又可以让她安心而去?

柴禾还真的发了愁。

没想到等人散尽了,嫦娥晚上又找了来。

“有事儿?”柴禾惊讶地看着她。

“其实这事儿很简单。”嫦娥说。

“什么事儿?”日理万机的柴禾,又整整忙乱了一天,真弄不清她说的是哪个事。

“就是小明明的事呀!”嫦娥笑吟吟地说,“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奇怪你怎么会想不到?”

“谁?”

“我呀!”

“你?”

“我们啊!”嫦娥的笑容渐渐消失,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莫非你从没想过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孩子吗?”

“我们?”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决定在北京定居了吗?我也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小安东,他祝福我们!……难道你又忘了我们曾经在百花胡同说的话了……莫非你就从没有想过可以……和我生活在一起——娶我吗……”

看着柴禾越来越严肃的脸,嫦娥的声音越来越低;随着嫦娥越说越明确的话,柴禾坐得越来越直。听着她的声音已带着泪,柴禾再也无法回避了,他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嫦娥惊喜地抬起头,没想到柴禾说出的却是:

“娥娥,可是我有病啊!”

“我不怕。”

“你应该怕。想想你曾经为小安东那样死去活来……”

“可是你不一样。”

“一样。只不过我比小安东多一些人生的历练,多一些对癌症的知识,但毕竟癌症仍是当今人类尚未完全征服的险恶之症。”

“可你们俱乐部……”

“我们俱乐部只不过是聚集了一群不肯向死神低头的,一群比平常人更多毅力、更多追求、更多愿意用余生去探索、去拼搏,因而生活中也更多苦难和艰险的人。”

“所以我更应该和你站在一起。”

“可我没有权利接受你的牺牲。”

“这不是牺牲,这是……爱情。我爱你,我爱你呀!莫非你就真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可我没权利接受。我是一个癌正在转移,随时随地就会立即没命的人……”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结婚,马上就结!我马上就去通知大家!”

“你又不讲理了。”

“我就不讲理,就不讲理!”嫦娥索性跺着脚,大哭起来了。

从嫦娥一进门,就惊喜地迎上来的北北,见常姨使眼色让她出去,就知道盼望已久的关键时刻来临了。退是退出去了,到底放心不下,急急地给丽月拨了个电话,按丽月的主意,悄悄地留了个门缝在外听着,准备随时打援。

这时一见形势不妙,正思谋着找个什么碴儿进去呢,只听爸爸一下提高了声音叫道:“嫦娥!”立马就缩住了脚。

“嫦娥,”柴禾又压低了声音,“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样吵闹会让人笑话的。”

“我不管,谁爱笑由他笑去,我活我自己的。”毕竟从小听他的惯了,从小只要他不叫她娥娥,而叫嫦娥时,就事态严重了,所以尽管还抽泣着,嫦娥已只是嘟囔了。

“可我不能只管自己活着。我现在管着这个俱乐部,成千上万的病号在眼睁睁地看着我呢?我没有权利让他们失望。”柴禾也慢慢放缓了语调,柔声说,“娥娥,你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从小就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

“可俱乐部也不能不许你结婚哪!小郭他们结婚还是你支持的哪!”

“是,是我支持的他们。他们年轻,而且那时的健康状况比我现在强得多。他们在理智的时候,也确实为抗癌事业作出了贡献,可他们为了孩子只凭感情用事的时候,不就出了差错,出了要命的大差错了吗?我们能蹈他们的覆辙、能不吸取他们的教训……也只凭感情用事吗?”

“这么说,只是个时间问题?”

柴禾顿了一顿,应道:“是。”

北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里,再听下去既没必要也没道理,就忙不迭地给丽月报喜去了。

柴禾是迟疑了一下吗?反正嫦娥没看出来,见他点了头,就欢天喜地地笑了出来。“我就想你也不能对我这么狠嘛!那我们先不结婚,我在北京照顾你,这总可以了吧?”

“我倒有个比这更好的主意。”

“你说。”

“你先回美国。我这里先渡过癌转移的难关……”

“不,我不干。又想把人家打发走啊!”嫦娥不等他说完,立即打断他说,“我就在这儿和你一起渡过难关。”

“你听我说完嘛!”眼看她又要急,他更放柔了声音,“如果我说得有道理,你就听我的;如果没道理,我就听你的。”

“真的?你说话可要算数。”嫦娥简直是大喜过望,马上端端地坐正了,“你说。”

“你知道小安东为什么要留在北京?是要加入我们俱乐部做个辅导员。”嫦娥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宝贝托尼不是为了她,这是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事,眼睛不由得慢慢睁大,柴禾却不容她插话,摆摆手接着往下说,“这是好事,说明孩子进步了,走出了狭小的自我。但是孩子的病不重,已经上了两年多大学,将来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孩子应该继续学业。你说是不是?”

“当然啦,你说服他了吗?”

“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学原专业了,说原学计算机除了玩也只是为了就业。”

“那他完全可以转换别的专业呀!”

“我也是这样说服他的。他同意了。可他现在一心一意想治病救人,于是决定转入医学院学习。”

“太好了,”嫦娥长出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只要有你,一切事情都会搞定的。”

“这么说你很满意啰?那我再说一点让你更满意的事?”

“真的呀?还有吗?”

“有。就是我又和布朗先生谈过,希望他能把小托尼召到麾下,培养成一个像他那样的癌症专家。他也答应了。”

嫦娥拍起巴掌来:“你真了不起!”

“你真这样看?”

嫦娥忙不迭地点头。

“那么想来我要是给你也出个主意,你也有可能考虑的了?”

嫦娥让他“治”怕了,不禁狐疑地看着他说:“讲来听听看。”

“不要拒绝布朗对你的邀请。”

“原来你绕来绕去,还是要赶人家走哇!”嫦娥嘟起嘴说,“可我已经拒绝了。”

“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你会答应的呢!”

“为什么?”

“因为布朗先生是个大有作为的专家,他现在既然决定自己开诊所,在他原有的基础上,加进我们 CA俱乐部中西医综合治疗和群体抗癌的理念,并尝试我们全套的体育疗法,他的成功是指日可待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啦!第一,由于你的中国背景,加上你和俱乐部,嗯,也就是和我的特殊的关系,有你和没你,他和我们联系的程度就大不一样。第二,你可以在有关中国文化方面成为他很好的顾问,而要真正理解我们俱乐部,没有一定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可别吓我啊,还顾问呢?去国外这么多年,我那点子中国文化早都就饭吃了,再说美国的中国通多着呢,我算老几?”

“在他的这个事业中,你算老大。哎,你还别笑!我说的是真话。你就想想嘛!中美文化差异那么大,中国文化又那样博大精深,多少老外学了好多年中文,也只不过是会说会写,而难以学到那点魂魄。中国通虽多,但也得两面看:有的是真诚对我们友好的朋友,有的呢,不客气地说,还真是带着种族歧视甚至殖民者心态来看中国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歪曲和丑化中国的文字出自某些‘中国通’的笔下呢?你就不同了,你是热爱中国的,又从小受的和我一样的教育。由你来协助布朗和我们沟通,是不是得天独厚?”

“照你这么说,还真是非我莫属了?反正呀,你是不把我打发走就没完……”

“你别这么说,其实,我还真是为你打算呢。你这一辈子,吃了那么多苦,我不敢说你一事无成,但你从小可是心比天高的!没当成大夫,也没当成人民教师,可现在机会来了。如果你能帮助布朗成就一番事业,不也就不枉此生了吗,是不是?”

“你还是那样会做思想工作。”嫦娥长叹一声,泪又缓缓地流了下来,“从小因为妈妈的病,我是一心想当大夫的,后来看了《乡村女教师》,也没了妈妈,又做开了瓦尔瓦拉的梦……再后来,还说什么心比天高?简直就是魂断天涯……苟延残喘罢了……”她痛痛地哭了起来,泪水像小溪一样奔流,又像珍珠一样迸落,一头扑进柴禾怀里……

柴禾用手轻轻梳理着她的秀发,慢慢地替她揩去泪水,只是那手再也不是小时候那双粗糙的小手了,而是一双饱经沧桑、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着的手。

“别哭了,别哭了,”半晌,他说,“别再哭了……底下的话,你一定爱听。”

嫦娥慢慢地坐正了身子,一边还抽泣着,一边强笑着说:“反正你就会哄我。”

“真的别再哭了,再哭就会把最好的机遇都哭跑了。……你以为你帮布朗只是个助手、一种职业吗?错了!加拿大皇家医学院院士谢华真教授最近提出来一个‘新世纪新的医学理念’,认为理想的医疗模式应该是:除了主流医学(西医)外,还要有辅助医学(中医、针灸、推拿、按摩、气功……),还有自然疗法、健康的环境和健康生活方式等等。因此要调动病人的主观能动性和整个社会关注……说是人类理想的医疗走向就是从单纯的生物模式身心模式社会模式……‘二十一世纪最好的保健医生是自己’……你懂了吗?”

嫦娥毫不打顿儿地说:“这有什么不懂的?这不就和你们俱乐部一样,你们正做着,已经都做了十几二十年了吗?”

柴禾高兴地笑了起来:“哎呀,你只要不犯浑,脑子好使得很嘛!可不是完全一样吗?中西医综合治疗,体育疗法,自强自救互助互动的群体治疗,‘话疗’……而且我们确实也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了。不同的只是我们是在一点点摸索,一点点做,而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也没有西医帮我们系统地积累科学数据。”说着,他从桌子上拿过来一本书递到她手里,“这是不久前他刚出的一本书:《健商(HQ)》,轰动得很哪!这回,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什么?”

“哎,你呀!又犯糊涂了不是?为什么我说你将要做的事不是个小事呢?因为布朗是个专家,大专家!大专家而又接受了我们的理念和做法,并且要回去开诊所,进行实验积累数据……这成功的可能性就极大。成功了就可以从理论上认定、论述并发展我们的抗癌模式,造福于全世界癌症病人,成为人类抗癌史上极为重要的一笔。这不但是中国对世界的贡献,同时也必将大大发扬中国的传统医学,大大增进中美两国人民友谊……所以我们都应该全力以赴地帮助他,你怎么能那样轻易地就拒绝了呢?”

他说的还真是嫦娥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一时间神思飞越、热血鼎沸,不禁又像小时候那样,两眼看定他无辜地说:“谁让你不早告诉人家嘛!”

柴禾心想,我这不也才知道布朗的邀请吗?可明白她是听进自己的话了,也就没必要再纠缠下去,笑了笑说:“你就不会自己琢磨琢磨?”

“要是人家也像你一样聪明,凭什么人家还老听你的呢?”

柴禾太了解她了,毕竟怕她反悔,就再敲定一下道:“那咱们说定了?”

嫦娥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问:“去多久?”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他沉了沉,把球踢了回去:“那就看你努力了。越快成功,不就回来得越快吗?”

嫦娥立刻不干了:“那要老不成功,不就又把我打发进广寒宫了吗?”

这又是他们小时候的一个典故。那时只要嫦娥什么时候不听话了,柴禾就会指着月亮说:“你听不听?听不听?再不听话,我可就把你打发进广寒宫了。”

一刹那,时光倒流,唤起了多少温馨往事……

半晌,还是柴禾开口道:“我看也不过就是两三年的事,”嫦娥刚一要反对,他立即补充说,“你是桥梁,来回跑的机会多着呢。”

“你说话算话?”

柴禾点头。

“反正也就这么长了,两三年小安东就毕业了,他就可以接我的班了,”嫦娥说,“这中间我可以随时回来?”

柴禾点头。

“你要明确回答。”

“脚长在你身上,小姐,我能管得住吗?”

他的眼睛里又闪过了一丝犹豫吗?嫦娥没注意,因为此刻她要问的是更重要的问题:

“你等我?”

“我等你。”

“在这期间……你不许和别人好。”

“我不会和别人好的。”

“一定?”

“一定。”

“你保证?”

“我保证。” 说话就到了回美国的日子,嫦娥说不出的恋恋不舍,恨不能每时每刻腻在柴禾身边。偏偏 Dr·布朗越是要走,日程越是安排得紧,为了照顾嫦娥,有些平时柴禾不一定参加的活动,也就陪着一起去了。

除了小时候,嫦娥哪里受过这样的礼遇?因此美得不行,简直把它当成了特殊恩宠,是那样地欢天喜地。无论工作多忙,她都会抽空来照顾一下柴禾,就是忙得脚不沾地,也会不时回头对他笑笑,打个招呼,甚至说些“你先坐会儿啊”,“我马上就过来”之类的话。

丽月和北北看在眼里,喜上心头,两双眼睛几乎都不够她们使眼色用了。

只有柴禾一如既往地严肃,似乎多了些微笑,似乎……可眼底里那一丝忧郁似乎也从未退尽。

北北有时和丽月嘀咕:“怎么回事,我老觉得他心里并不快乐呢?”

“瞎说,柴部长只是严肃惯了。”

“可他和妈妈在一起,好像从不这样……”

“那会儿你还小,懂个啥呀?”

“也可能,反正那会儿,也真没这么琢磨过他们。”

“哎,那就别瞎琢磨了,还嫌事儿不够多,不够乱是怎么的?”

“对对,这原是我爸独特的气质,这样才‘酷’,杀伤力才更强啊!”

于是两人哈哈大笑,笑得周围的人莫名其妙。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小江就急煎煎地来找柴禾,说是布朗又让她去改签机票。

“他说为什么了吗?”

“他听说咱们绿洲艺术团下周要去少年管教所演出。”

“那你就去替他改呗。不就晚走几天吗,这事还用找我?”

“可张阿姨说,让他去好吗?”

“那有什么不好,难道他会不知道咱们国家有少年犯罪这个事实吗?”

“可他毕竟是外国人。”

“咱们正好让他看看真实的中国嘛!少管所又是开放单位。你忘了?一九八四年联合国在北京召开过‘青少年犯罪与司法’专门会议……”看小江只愣着眨眼,他拍拍脑袋笑了,“嗨,瞧我!那会儿你还小呢。就在这个会议上,美国首席大法官称赞中国的监狱是‘围墙工厂’,特别称赞咱们教育、改造、造就人才的劳改方针。咱们在青少年犯罪上‘分层次对待’、‘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创造出工读学校、劳教、劳改等多种改造层次的做法,得到了与会十七个国家的专家的重视,承认这是中国对世界青少年犯罪学的独创和贡献,是解决全球性犯罪问题的‘东方经验’呢。”

“真的呀!”小江高兴极了,“可怎么跟他们联系呢?”

“我来打电话好了,我有老战友转业在那条战线工作。”

看小江还磨磨蹭蹭地不走:“怎么,还有事?”

“嗯,就是收养明明的事。医院说小陈拖不过今天了……”

柴禾的眉头紧皱了起来:“我又找了几家,还是不够理想……”

“您不用着急,我们全家商量好了:我妈妈反正没事,小妹又每天在家……”

“怎么能忍心呢?你们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

“您忘了,我们家不是新添了个大壮丁吗?”看柴禾还犹豫,小江调皮地笑着说,“正好使唤他呀!”

柴禾也笑了,心疼地看着她:“你呀!……也只能暂时这样了,不过你们家实在不宽余,供给就由我来负担吧。”

“不,不,不!您又忘了不是?俺们大河年轻会挣呀!”

说着就飞快地往外跑,柴禾也二话不说,跟着就走。小江怎么也拦不住他,两人相跟着就上了医院。还没进门呢,只见嫦娥陪着布朗也匆匆打的赶来了。

这回病房人不多,除了小郭、丽月,还有小江妈妈和大河,正说着明明的事儿呢。柴禾心里感叹,脸上却笑出来说:“小陈,这回你放心了吧?小江妈妈能帮你带明明,将来长大了还不又是一个小江?”

小陈早已说不出话来了,想点点头,也点不动,只转动了一下满是泪水的眼睛,表示感激,然后眼睛就定定地停在了小郭身上,一动不动了。丽月以为她是不放心小郭,忙安慰她说:“你放心,小郭会挺过去的,有我们大家呢。”她还是死死地盯着不动,小郭大哭起来说:“你放心,我舍了命,也会给明明治病的。”嫦娥忙挤到前面插上去说:“你放心,Dr·布朗也答应一回美国就帮明明打听,他在医学界朋友多着呢!再说,还有我呢!我会不停地催着他的。”

小陈的眼里又溢满了感激,可怜哪,她现在连泪水也溢不出了,她一直挣扎着不肯咽这口气,不就是为了明明吗?对明明问题的解决她已经很满意了,那么她这时还这样恋恋不舍、心有不甘倒是为了什么呢?一时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只见小陈拼了最后一丝气,拼命把眼死剜着小江,半晌,又愚公移山似的一丝一毫地转向柴禾,眼睛里满是恳求……

聪明的小江和柴禾两人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柴禾能怎么办?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江。只见小江一把拉过大河,对他附耳低语。大河还发蒙呢,小江一下就急了,挺起腰肢,直视着他说:“她就剩这一口气了,就这样定了。你如果不愿意,我就和别人去生。”说完不理大河,径自走向床前,见小陈的眼已是半合半闭的了,怕她听不清,就跪了下去,对着她的耳朵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地说:“如果明明在两年内治不好,也没有其他老癌愿意尝试,那么我,小江,就要一个孩子,我发誓,把你的实验进行下去。”

大河这才清醒过来,也立即凑近她说:“还有我,大河,也参加这个实验。”

他这话说得太不得体了,以后多年,都是俱乐部的经典笑话。可当时,那么多聪明人,竟没有一个听出毛病来的。只见小陈手抖了一下,想必是想抬,可怜哪里抬得起来,嘴唇轻轻颤了一下,可也已笑不动了,知道小江是说到做到的人,她放心了,两眼慢慢合拢,混浊的泪也仅仅湿润了眼睑,喉头发出一阵痉挛,脸上却是出奇的安详。

她再没有醒过来,几分钟后,脉搏停止了跳动,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

当天晚上,柴禾和 Dr·布朗就为明明及布朗将在美国开创事业的事商谈了很久很久……

又过一天,就到了绿洲艺术团演出的日子。

劳改局派来了一辆豪华大巴接演员,还专门派了一辆小车接外宾。可 Dr·布朗说什么也不肯坐,非挤到大巴上不可。拉扯了半天,还是嫦娥说:“我看就别让了,还能有几天呢?就让我们多亲热一会儿吧。”

豪华大巴风驰电掣地就到了少管所。

这是布朗和嫦娥他们从没接触过的领域,虽然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监狱的大门那样厚重,高高的墙上密密的铁丝网,一道道铁栅栏,一道道锁……布朗还好,嫦娥和小安东就越来越心悸了。没想到真进到里头,迎面却是一个大操场:篮球场,排球场,田径赛地,沙坑跑道,一应俱全,四周绿草如茵。除了少些喧嚣,几乎和普通学校无异。

“放风时会很热闹,我们也有各种球队和多种多样的运动项目。凡是别的学校有的,我们的孩子也得有。除了自由。”所长说。好像看见了他们的思想似的,顺着他们的思路,又加上一句,“现在一个人没有,因为正在集合队伍。”

果然耳边一阵阵哨声、口令声,一队队着装整齐的少年,列队从各个监区越过操场,进入礼堂。孩子们的着装整齐划一,是一种略带蓝色的亮灰色,肩头用白色条纹相间,漂亮而又雅致,与其说是囚服,不如说是相当新潮的运动服。他们队伍肃整、脚步踏踏、目不斜视地齐步走着,如果不是过分严肃,留着清一色的发式,几乎和普通中学生没什么两样。

“他们真是犯了罪吗?”嫦娥不禁问道。

“当然,都是正在服刑的罪犯。”所长说,“因为毕竟是少年,所以无论在着装还是管理上,我们都要考虑到他们的心理和年龄特点。”

“也许,只是些轻微的罪错吧?”小安东也想当然地问道。

“不,其中还有杀人犯呢,当然不多。其他各种刑事犯罪都有,几乎和成人监狱没什么两样,孩子原本就生活在成人当中嘛。”所长严肃地说,“在罪错之间,我们有严格的界限,所以除了少管所之外,还有工读学校和劳动教养等多种区别呢。”

进到礼堂,只见秩序井然,孩子们全都坐得端端正正,如果不是灰白一片,简直和部队一样。

演出前,先由北京关心下一代教育协会会长讲话:“……这不是一般的演出,今天来看望大家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整个艺术团的人都是癌症晚期病人。什么叫晚期呢,就是说癌细胞已广泛转移,都是被医院判了死刑和死缓的病人。这和我们有相同之处,只不过他们的刑判得比我们更重。是不是?”

台下齐声答道:“是……”

“但是,他们并不灰心丧气,而是奋力拼搏,不但活过了五年、十年、二十年,还要继续活下去;不但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健康,活得美丽,活得有价值,活得有意义!这种精神,我们要不要学习呀?”

“要!要!!要!!!”回答得一声比一声高,最后简直是声震屋瓦了。

“现在我来介绍演员,为了节省时间,就不一个一个地鼓掌了……”

因为前几天,已经让孩子们学习过俱乐部的材料,有的抗癌明星,他们在电视上也见过不止一次,现在居然面对面,自是熟悉和亲切。孩子毕竟是孩子,虽然不能像一般学校里那样笑语喧哗,欢呼雀跃,但在激动与兴奋中的一呼一吸间,也像阵阵旋风掠过礼堂。一一介绍完,最后集中鼓掌时,说“掌声雷动”就未免太轻描淡写了,哎,那个热烈劲儿,简直要把手掌拍裂,要把屋顶掀起来!

贵宾们都会心地笑了,紧张的心弦一下子松弛开来。

演出开始了。

热热闹闹的锣鼓响起来,孩子们还以为要演京剧呢,可怎么?像京剧里一样首先疾疾风出场的龙套、中军、丫鬟都不成双成对,而是七个穿着古代宽服大袖的演员,身上印的是各种京剧脸谱。绕场两周之后,又像川剧变脸一样,每张脸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隶书,排列成行再看时,原来是一排大字:

我们快乐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