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嫦娥没能很快回来。
起初,自然是因为忙于创业。你想,开创一个新兴的事业容易吗?即使是在美国,即使是大名鼎鼎的 Dr.?布朗。别的都不说,单说寻找场地吧,光旧金山他们就跑了多少地方啊!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再不就是太贵。后来一想,难道就非旧金山不可吗?Dr.?布朗的影响,又不是仅仅只在旧金山!于是,他们跑了圣荷西,又跑圣地亚哥,差一点都跑到了洛杉矶。最后,还是在阿娇的帮助下,总算在离旧金山不远的一个卫星城里,找到了一个不大也不小,早被废弃了的养老院,可以改建成一所中等的连诊所带气功疗养院,价格也适宜。于是就定下来了。
接着就忙开了设计啊,装修啊,招聘工作人员啊,培训啊!Dr.?布朗是专家,主要是看病。那其他琐琐碎碎的事,哪一件离得开嫦娥?简直忙得她天昏地转,小托尼心疼妈妈,所以凡是需要往中国跑的事,他就都主动承担了。嫦娥就是心里再惦记柴禾,也只能是打打电话。好在儿子懂事了,每次回来,都会给妈妈家长里短地说上一大堆……
一晃就过去了几个月。可笑的是,就在这来回乱跑的过程中,小安东还谈起了恋爱。猜猜看是谁?真是没法想到的。就是那个整天牵着九条狗,在北海道冰天雪地里奔忙的女画家呀!因为她也正好是日本郭林气功株式会社的联络员啊。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儿子幸福,嫦娥自是也跟着高兴。女孩的日本名字挺长,叫什么长野ひろ子,嫦娥老发不好那音,于是就老北海道女孩,北海道女孩地叫着,布朗和阿娇也跟着凑热闹,他们更省事,干脆就简化成了“北海道”。
好容易五个月头上,嫦娥找了个茬儿,布朗也准了一周的假。正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行装,上街去采买给丽月呀、北北呀、小江呀种种礼品时,大学里打来电话,说是小安东摔伤了。吓得嫦娥三魂丢了二魂,跌跌撞撞赶去时,原来并没大事,只不过是橄榄球比赛时被撞倒了。拍片呀,CT呀,折腾了一阵,总算骨头没事。嫦娥惊魂初定,可时间已过去好几天,乱七八糟的事务又找上了门,何况宝贝托尼病中还和妈妈腻得不行,只得行期另订,再往后推推吧!
转眼快到圣诞节了,病人都会回家过节,所有的忙碌都可以暂停。再也没什么可以拦住嫦娥回中国的事了。这是一个长假,嫦娥决心回来好好和柴禾商量,如果再没什么阻碍,干脆就把婚结了得了。这事在电话里是说不清的,免得又打嘴仗,再说突然从天而降,也给他一个惊喜呀!所以嫦娥跟谁也不露口风,自己喜滋滋地定下了三周的往返机票,只在行前两天打电话悄悄通知了小托尼。
没想到小安东竟如临大敌,慌慌张张地就跑了回来,先是说他已经邀了“北海道”上旧金山来过圣诞节,希望妈妈这时千万别离开。
嫦娥高兴地两手一拍说:“她答应了?那太好了。何不让她也先去北京,咱们全家先相聚在北京,然后如果你柴叔叔愿意,咱们再一起回旧金山,那该多快乐啊!”
小安东却不笑,支支吾吾地又说什么“北海道”身体不好……
嫦娥先还慌了一下,说:“不好?怎么不好?是癌症又复发了么?”后来看小托尼越来越前言不搭后语,不禁起疑道,“怎么,你们俩闹矛盾了吗?相聚相知不容易,相爱就更不容易,一定要学会珍惜。”
小安东越发说不成囫囵话了,嫦娥这才一激灵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是你又犯病了?……还是你柴叔叔……病了……”
小安东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是我柴叔叔。他,他……结婚了。”
就是一个霹雷打到嫦娥的头顶上,也不会比这对她震动更大了,愣在那儿好半天,才问道:“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这不可能!……他不是这种人哪!……他跟谁结的婚哪?”
小托尼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请柬说:“跟一个米大夫。”
嫦娥把请柬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抖了起来,人也哆嗦了,半天才喃喃问道:“什么米大夫?哪儿来的这么一个米大夫?”
“你不认识的。是他的一个老部下。他说,你们在百花深处曾说过的,他,他也可以另找人的……”
嫦娥一想,不错,她是这样说过的。不过那是在她深信他是爱她的时候说来俏皮的。没想到他竟利用了这一点。一时气极无言,喘了半天粗气,这才颤声叫了出来:“柴禾,你好……你好……你好狠心啊!”接着就放声哭了起来。
见她终于哭了出来,小安东倒放了一点心,他原来真怕她就那么哆嗦着哆嗦着晕死过去,于是就紧紧地抱着她,一边亲吻她,一边抚慰地叫道:“妈妈,妈妈,妈咪!我的好妈咪……”
嫦娥痛痛地哭了半天,突然从儿子怀里挺起身来说:“不行,我得找他去!……他凭什么对我这样?”
“妈妈,好妈咪……他有病,需要一个大夫也是正常的。”
“不行!他答应过等我的。他凭什么毁约……失信……”
“妈妈,不要,千万不要!在我失恋的时候,你曾给我讲了小江,讲了小黎,讲了那么多好女孩的故事,教我要自尊自信……帮助我站了起来……咱们也得……自尊哪!”
“可我们不一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越说哭得就越痛。
“会过去的……好妈妈……一切都会过去的……”
嫦娥大病了一场。
一切都会过去吗?一切都过去了吗?嫦娥缄口不言,别人也无从提起,在Dr.?布朗和小托尼的精心照料下,她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Dr.?布朗开始认真地追求起她来,在小安东反复的劝慰和促成下,一年以后,她嫁给了他。婚后的生活温馨而忙碌,他们的事业也发展得越来越好,诊所和疗养院都正式更名为 Dr.?布朗和夫人癌症专科医院及中国气功院,院长布朗。在气功院里,也仿照北京和上海成立了一样的 CA俱乐部和癌症康复学校……俱乐部主任是嫦娥,康复学校校长是阿娇。
病人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
嫦娥再也没回过北京,那是她的伤心之地。虽然北京常常出现在她的梦中。
嫦娥再也不和柴禾联系。他伤她实在太重。虽然和他在一起时的场景仍不时在眼前出现。
很快就到了第三年。小安东也已从医学院毕业,正式给布朗当了助手,往北京跑得更勤,只是和妈妈说得越来越简单,嫦娥也索性不再多问。
这年的圣诞节,“北海道”决定到旧金山过节,全家正五光十色地装点圣诞树呢,北京突然急急地把小安东招了去。这样的往返早已是小安东的家常便饭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嫦娥却心神恍惚、寝食难安……果然,第三天深夜,电话铃惊天动地地响起,布朗刚要去接,嫦娥却一跃而起,抢过话筒就叫道:“托尼,是你吗?托尼!”
托尼那边刚说了声:“妈咪,你不要着急……”
嫦娥这里就开始摇晃起来:“他……死了……是么?”
布朗跳起来,紧扶着她的肩,极力支撑着她说:“别急,你别急!不会,他不会的……”
“不,没有!妈妈。没有!我柴叔叔只是病了……有点重……他想……”
这边嫦娥就大哭起来,一边哆嗦着一边呜咽:“我就来……就来……让他等我……等我……一定等我!”
两口子连夜乘飞机直奔北京。
但,还是晚了一步。
柴禾在小安东打电话的第二天凌晨,因心力衰竭、心搏骤停辞世了。
按照他的遗嘱,遗体供医学解剖用,不举办任何告别仪式。
但是,仅北京来为他送葬的就不下八千人,直到十几甚至几十天之后,全国及新、马、泰、中国港台、日本、欧洲、美国、印度、斯里兰卡甚至非洲都络绎不绝地有人来为他送行,其中大部分是他没有见过面,只是在他的影响下存活下来的癌症病人或他们的家属……
三周之后,在他众多追随者和敬仰者自发为他立的碑前,嫦娥和布朗最后一次来向他告别。墓碑高大而厚重,正面是满溢着深情和敬爱的五个大字:“癌司令柴禾”,背后是密密麻麻无数个名字……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嫦娥用手轻轻抚摸着墓碑,最后整个人又扑了上去,就像紧紧拥抱着活人一样,耳朵里满是他亲切的还在抚慰她的声音:
小娥娥:
我马上就要走了。给你写这封信,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北北说,你恨死我了。不,你不会的。我相信天会塌,地会陷,但我的小娥娥,永远不会恨她的奶哥哥。
但是你在生我的气,这正是我有意为之的。因为我知道只有让你生气,气得越厉害越好。这样,才可以使你不回北京,才不会戳穿我的谎言。是的,我没有结婚,根本就没有什么米大夫。造出这个假象,不仅仅是为了让你留在美国,完成咱们梦寐以求的抗癌大事业;还为了促成你和布朗先生的婚姻。
你这一生太苦了,我不能让你再经受一次丧偶的痛苦。我已病得太深了,而布朗先生是我至今见到的我认为最适合你的人。他又非常优秀,不但会帮你实现从小未竟的大志,成为一个卓有成就的人;他还会因为深爱着你,使你得到人间最幸福美满的婚姻,携手并肩安度晚年,从而使你永生永世不会受到你从小就害怕的广寒宫的凄凉孤单。
你曾多次十分伤心地对北北和丽月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并至今耿耿于怀。当时我无法解释,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必须告诉你:我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呢?从我六岁到你家,你还是那么一个娇气好哭的小丫头起,我就爱你,直到我们一起长大。是命运使我们一再错过:先是你的离去;后是因为我们共同的事业。
我这一生只爱过三个女人:妈妈、胜利和你。而我,也不曾辜负你们对我的爱。因为我从小到大,无论处在何等境地,从未背叛过我的人生理想:为人类彻底的解放而奉献自己的一切。
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仍然笑傲死神:因为在它为我所划定的癌症领域,我始终不曾投降。我只是措手不及地、偶然失败在另一个人类也正在努力与之奋战的杀手——心脏病的战场上。
所以,不要为我悲哀,让我们含笑告别吧!
永远是你的奶哥哥
柴禾
嫦娥终于停止了哭泣,但她仍一动不动地伏在墓碑上,好像仍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梦。柴禾的声音不但仍萦绕在她的耳畔,柴禾从小到大的音容笑貌也仍栩栩如生地在她眼前。飞舞着的雪花一层又一层地落在她的头上,覆盖着她的全身……
她曾错怪过他么?是的,当自尊心蒙蔽了理智的时刻。但她从来不曾恨过他,特别是当她越来越感到和布朗相处时的温馨和幸福时。他从来都是为了她好,自小连同整整的一生……
小安东几次来劝妈妈,但她充耳不闻。她怨恨托尼么?原来是他啊,早在离京前夕就和柴禾串通一气……不,他从来是她的心肝宝贝。也只有她的宝贝托尼,才会这样理解和听从他的柴叔叔,并在努力追随他的过程中,慢慢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Dr.?布朗始终站立在她的身边,也是一动不动地痴立。他不会劝她离开,因为她的所思就是他的所思,她的所想也正是他的所想。这不仅因为他在北京和柴禾相互对视时就曾试探过他心思的深浅,还因为此次北北郑重向嫦娥递交爸爸遗书时,他也亲临其境。
“爸爸是等您来的,阿姨!医生说,从没见过急性心力衰竭的病人能撑得像他那样久的……如果不是心脏骤停……他一定会……他是真的等您来的……”北北一边努力地搀扶哭天抢地的嫦娥,一边抽抽泣泣地说,“这是他预防万一写下的……他藏在贴身衬衣的口袋里……他没对任何一个人说过,是我在……给他换衣服时……才发现的……”
雪花也覆盖了布朗的全身,他站得是那样地直,直得像一个白盔白甲的将军。但他的内心,此刻却柔情似水,充满了感激之情:感谢命运让他遇到了嫦娥,因为嫦娥他才闯进了中国,迷恋上了博大精深的华夏文化。他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科学家,从不过问政治。是嫦娥对他讲述了她的童年和童年的梦想,从嫦娥那里他知道了毛泽东和周恩来……但他只把他们当成了传奇人物,就像他把红军和长征都当成传奇故事一样。
柴禾是他亲眼所见并亲身交往过的第一个共产党人,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
一九九九年初稿于旧金山
二○○四年定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