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新成为陌生人
“为什么在这里下车啊？”小满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开走的公交车。
“我，晕车。”陈天别开脸不看她，路边树阴投下的阴影遮盖了他皱起的眉和难以捉摸得表情。
“那我们回学校吧。”小满歉意地说。
“嗯。”陈天转回头来，他想起小满没有回他的短信，“我发的短信你有收到吧？”
“吱——”一辆公交车恰好在这时候停在他们身边，走下来的一个女生抢在小满回答之前开了口。
“陈天，是你啊。”
小满回头去看，错过了陈天不快的神色。
“我不认识你。”他的口气很生硬。
“我……”女生微笑的表情僵在嘴角，“那件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我都不想见到你。”陈天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你可以从我视线里消失了吗？”
“你很过分。”女生咬着嘴唇，有些怨恨地看着他。随即她看到了茫然的站在一边的小满，“她是谁，我想你还没有告诉她……”
“请你从我的视线里消失。”高声的咆哮使得车站上的人纷纷侧目。女生甩下一声抽泣转身上了刚靠站的一辆公车，而陈天的脸色苍白如那次停电的时候。
“你……”小满试探着，往陈天的方向走了一步，“没事吧？”
“为什么？”陈天低低地开口道。
“什么？”
陈天攸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小满惊慌地发现，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他的眼神，有一点疯狂的火花在他的眼睛里忽隐忽现。刚才还孩子气地冲她笑的他陌生起来，甚至比她第一次在广场见到他时还要陌生。
“为什么……”他没有讲完，丢下小满，一个人大步往前走去，那不是他们来的方向。
“你不应该接近我。”走出去一段的他停下来说，随即继续前进了。
要跟上去吗？小满对自己摇了摇头。那么，回学校吧，为什么自己似乎忘记了怎么走路，大脑给出的指令双腿拒绝执行，她徒劳地蹲下去，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胳膊里。
在马路边的树阴下哭泣，一定会被笑话吧，眼泪掉下来时，小满想。
陈天走得很快，没有回头，因为小满说古天乐帅就把她从公交车上拉下来和因为刚才的事而对她说不该接近自己的话，在他心里都一样让他找不到原因，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实际上，从早上找杜川要她的电话就已经开始莫名其妙。一定有什么是错的，她在广场上遇见他是错的，社团招募遇见她是错的，在画展上拉她出来是错的，想要修改那幅画是错的，停电的时候把她当作杜川拉出门更是错的，去图书馆是错的，跟她上车也是错的，总之一切都不对。
可是哪里不对呢？
“你就那么喜欢光吗。”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轻易看穿了他的画吗？所以命运安排她接近一个又一个关于他的秘密，还是因为她本来就是那个人，所以才会了解他？
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走了多久，他才意识到，他把小满一个人扔在了车站，她说过她不认路，虽然那里离学校也不是太远。回去，陈天是断然不肯的，那就只有——他拿起手机，熟练地按下杜川的号码。
“喂？”杜川还没有睡醒，混沌地接起电话。
“起床，坐18路车到第七站，去找小满。”
“喂，你在搞什么啊，为什么要去那里找她？”
“我把她丢在车站了，你去接她回学校吧。”说完，陈天挂断了电话，他怕杜川继续追问的话，自己真的会心虚。
“喂喂，陈天！”杜川摸不着头脑地看着被挂断的电话，拨回去，被挂断，再拨，还是被挂断。
当陈天拒绝接电话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不想被打扰，今天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只是睡了一觉就成了这样，对了，还有小满，被扔在车站了？杜川甩甩脑袋，努力去想这两件事情之间的关系，最终也不过隐约地想起，睡着的时候陈天似乎问他短信应该发什么，而自己没有理会，那么，之前——“今天天气不错，最近心情如何，图书馆的管理员换发型了……随便说什么都好啊。”
“那个傻瓜该不会真的选了最后一句吧，就算选了，也不至于这样子啊。”狂奔向车站时杜川自言自语着，然后他不得不感叹，自从和陈天成为朋友，他总是不得不这样，狂奔去赶赴这样没厘头的召唤。
……
“小朋友，你是找不到妈妈了吗？”
埋头蹲在地上的小满忽然听到有人说，声音很近，难道是对自己说的？她缓缓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笑眯眯地杜川。
“你哭了？”杜川注意到她明显红肿的眼睛。
“没有啦。”小满掩饰着，又要低下头。
“哎哎，我有那么丑么，你看见我就要低头，来来，跟我走，我请你吃好东西去。”杜川见状急忙去俯身拉着小满的胳膊，顺势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啊，哎哟。”蹲了太久，站起来时有点头晕，腿也麻了。
杜川一直笑眯眯的，慢慢扶着她站起来，过马路，坐上回学校的车，路上还顺便给晗晗打了电话，让她一起到学校门口的冰淇淋店。
小满揉着膝盖看着他一直挂着的笑意，很温暖，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尽管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是知道些什么的，这让她有些感动。忙着感激杜川的温暖周到的小满，忽略了他为什么会赶来的问题。
“小满，吃什么口味的？”当晗晗坐在她的对面，揉着她的头发问时，小满笑得很无害，敏锐如晗晗，也没有发现她隐藏的心事。
往日里甜蜜的冰淇淋，就是多了一点酸酸的味道，挖起一大勺送进嘴巴，冰到牙齿隐隐酸痛，咬着透明的勺子，小满想，他后来去了哪里呢？或许，与自己无关吧，他不是很清楚的告诉自己了吗，她不应该接近他。不知怎的，那条“图书馆的管理员换发型了”的短信忽然跃进脑海，她不由得扯起嘴角笑起来，顺带，扯痛了左边胸口的某个位置。
……
大街上，临近中午，行人稀少起来，陈天在一处小区前的花园里坐下来，疲惫地抱着脑袋。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回忆滚滚压来，真的疲惫。
为什么要丢下小满？其实很简单，他怕她知道越来越多关于他的秘密，尤其是，会让他自卑的秘密。
也不知道杜川找到小满没有，他没有再打来电话说明，想必是顺利的。以杜川开朗的性格，小满应该会很快开心起来吧，也许她会淡忘他那句“你不该接近我”所带来的难过。她，会为这句话难过的吧，一定会的。可自己还是说了，因为必须说出口。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闯入了他的生活太多太多，而她所不知道的那些，说不定会带来无法预知的伤害，与那些相比，一句冷漠的话，算得了什么呢？
因为她的出现而带来的短暂的明朗的心情已经过去了，很美好，可是还是离开他了，准确地说，是被他自己推开的。真的是很美好的心情啊，几乎忘记了那些让他痛苦的往事，甚至美术社的社员都说，我们的社长，最近开朗了很多啊。
可惜，还是结束了。以后，大概她不会愿意再见到自己，就算她大度，他也不可能在说出那样的话后再跟她有什么交集吧？
他眯起眼睛去看太阳，“下次忘了，你可以抬头看看”，还有写在她手心的“剩夏”，他要她记住的两个东西，他的名字和那个季节，即使这样，还是希望她能够记住。
……
看太阳看得眼睛酸涩，陈天终于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由夹层抽出一叠皱皱巴巴的汇款单，每一张都写着同一个名字，陈文轩。展开它们，他试着回忆起这名字主人的模样，只记得中年发福的身材，右手食指夸张的金戒指，面目却模糊只剩一个尴尬的赔小心的表情，连眉眼都看不见。
也难怪想不起来，他们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而还能见面的他的童年，那个男人永远在做生意，唯一见到他的机会是他跟妈妈吵架的时候，他们吵架很有声势，家里的杯杯盘盘都会成为牺牲品，可惜战争开始前他一定会被关进自己的房间，为了惩罚他的哭闹，房间的灯会被关掉。在发现哭喊只会哑了嗓子后，他学会了在黑暗里听外面的是战争。器具清脆地一次又一次在地板上碎出响亮的花朵，那碎片经年地停留在了那个被关在自己房间的三岁男孩的童年，并且就这么随着他长大了，一碰即伤，所以他的梦魇里永远都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在摸不到边的黑暗中，那声音包围着他，愈缩愈紧，令他胆战心惊，无处可逃。
汇款单在手里再次被揉成团，阳光下少年的脸色苍白，苍的无奈，白的苦涩。
没有温暖宽厚的父亲，有一个温柔的母亲也好，一定能拯救受伤的小孩。然而他也没有，她摔碎器皿的声音永远比父亲响亮。也许在他更小的时候她曾经温柔过，就像被他们烧掉的婚纱照上的她一样恬淡地温柔，他坚信这样的想法，来冲淡扔下他们不知去了哪里的那个只会歇斯底里喊叫的女人的形象。可用止咳糖浆去抵挡药汤的苦味，味道只会更糟糕而已。
近乎破败的童年，除了优渥的生活条件以及白发苒苒，会做鸡蛋饼的慈祥的外婆，他唯一觉得温暖的人和味道。想起老人笑意融融的脸，他的脸上也浮起缥缈的幸福笑意。缥缈是因为已经不在了，而笑容下一秒便被收敛。
母亲不知去向后，父亲也很快消失在他的世界，他乐得如此，离开豪华空荡的家搬去外婆的小胡同。由那时起，每个月，这样的汇款单便会如期而至，上面的数目由三位变为四位，然后最大数位上的数字不断扩大，外婆还在时，它们被整齐地放进她的小匣子，外婆走后，他们便无一例外的被揉成团，再展开，皱皱地塞在钱包的夹层。累计再多的数目，也无法抽离他心里根深蒂固的那碎片。它伴随他太久，它有看不见的根须，深深扎进他的血液皮肤，由此茁壮。
就算不去想，这些回忆也从没有放弃跟随他，它们住在梦里，不时萦绕；它们住在每一个角落里，随时跳出来宣告存在。
所以，害怕黑暗害怕停电，所以喜欢在画面上渲染阳光，所以……不能原谅。
脸色苍白的少年离开后，小区花园的环卫箱里多了一团被揉皱再踩扁的纸。
……
秋天的寒意越来越明显，同样越来越明显的还有小满不断增加的发呆的次数。
“小满，下午我想回家，英语课你帮我请一下假哦。”杜言佳站在镜子前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刚化好的妆容，没有注意小满放空的神态。
……
“嗯。”下意识地，小满答应道。
“那我走啦。”杜言佳背上新买的包包，欢欣地走了。
小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天之后，遇见他的次数并没有减少，尽管都是远远地没有讲话的机会，她还是开心的以为，这说明他并没有躲着她，那句不该接近他只是那天他心情不好的气话。她忘记了去思考陈天为什么会说她不该接近，让他发脾气的是那个不相识的女生，他却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直到今天在食堂门口遇见他，准备好笑容要跟他打招呼，他却抬着头走掉了。甚至清楚的看到，他的目光，直直地越过自己，那就是所谓的无视吧。
“陈天！”他是没有看见吧，她鼓起勇气，说服自己他不是故意没看到自己的。
陈天没有任何异样的继续往前走。
“蓝喜光！”小满觉得自己的脑袋和心里开始蔓延出大片大片的空白，在那空白吞噬她之前，她抓住了这三个字，喊出来。
陈天终于停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回头，更没有说“啊，原来是你啊，不好意思刚才我没有听见，没有看到你”一类的话，他只是停下来，站在那里。中午的阳光透过掉了大半叶片的树枝斑驳地印在他的脊背，不像阳光，反而像嚣张的阴影。那阴影如同坚固的壁垒，把他和她分割在两个不同的区域，没有温度地隔绝了她的靠近。
沉默，还是沉默，每多沉默一秒，小满就觉得更加不知道要说什么该怎么做，明明站在那里没有动的那个人，正以她来不及了解的速度不断地远离。
最终，什么也没说的她，透过眼睛上薄薄的水雾看着他离开，恍惚地意识到，她和他，重新回到陌生人的位置了。
花，开在太阳下，等着情人呀……”手机一次又一次地唱起歌来，一直响了六七次，小满总算从沉思中醒转。
“喂，晗晗？”
“你在哪呢，电话也不接。英语课不能迟到啊，你上次已经迟到一次，再一次要扣学分了，还不快来。”
“啊！”小满扫了一眼桌上的小闹钟，两点，还有15分钟就要上课了，而英语课还要求提前3分钟进教室……她挂了电话，匆匆地往教室跑去。
尽管这样，在上次迟到时遇见陈天的那个路口，她还是小小地停顿了下，莫名的情绪填满了大脑，小满用力地甩甩头，对自己说：“当然不会出现啦，还不快跑，你想迟到扣分啊。”继续跑向教室的她，没有看到树阴后随后露出的蓝T恤的身影。
……
很幸运地，英语老师也迟到了，小满松了一口气，疲倦地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的翻着课本。
“想什么呢，要点名了哦。”晗晗用胳膊碰碰小满，提醒道。
“嗯，晗晗……”
“嗯？”
“没事，呵呵。”她眼里那熟悉的想要依赖的眼神丝毫不差地被晗晗收入眼底。
“那就认真上课啦。”晗晗拍拍小满的脑袋，道。
“苏晓曼。”点名开始了。
“到！”
“孙明明，王鹏……杜言佳。”喊到杜言佳的名字的时候，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答到声中断了。
“杜言佳！”英语老师提高分贝又喊一次，依然没有人回答。
“杜言佳，旷课一次。”英语老师说着在点名册上杜言佳名字的后面画了个小叉。
“老师，等等。”小满忽然站起来说道，她没有举手，因而老师很是不满的看着她。
“怎么了？”
“杜言佳，她……”她只记得杜言佳中午似乎跟自己说过下午有事要请假，可是不能确定，更想不起来请假的原因。
“她让我帮她请假。”
“原因？”
“嗯，好像……”小满不安的抬头，老师眼睛里不高兴的神色愈加明显。
“好朋友不是这样做的，不能为了学分撒谎，你坐下吧。”
“不是……”小满还想辩解，老师却把课本重重往桌上一放，之后不留她开口的机会，开始讲课了，小满只好坐下，不再吭声。
“怎么回事啊？”坐下后，晗晗小声问。
“中午，她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大概是请假，我当时在发呆，没有听清楚。”
“发呆？你中午从食堂回来就怪怪的，发生什么了？”
“没啦，嘘……”小满示意晗晗不要再讲话，英语老师犀利的眼神正淡淡的扫过来。没被发现的小满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回来，该怎么跟杜言佳解释呢？不发呆就好了，旷课，好像要扣五学分，都怪自己。
“某些同学不要总是走神！”
英语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小满迅速收回思绪，不敢抬头，她想，这下，英语老师对自己的印象一定差到家了。
……
“苏晓曼，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晚饭前回到宿舍的杜言佳得知自己被扣了学分，很不高兴地冲小满抱怨。
“言佳，对不起，中午我没有听清楚，后来我想起来跟英语老师说，她不听我的，真的对不起。”
“发呆，你倒是有情调哦，那我的五学分怎么办？”
“好啦好啦，都是一个宿舍的，小满怎么可能会故意的啊。”晗晗站出来说。“谁不知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你当然帮她讲话。”杜言佳家境很好，自然有些恃宠而骄，了解这些的晗晗没有继续争辩，上铺的伊静见状也开了口——
“你看看你手机上的小熊，也不该这么冤枉小满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杜言佳伸手从手机上把小熊扯下来，丢到了地上，然后咚咚地跑掉了。
“她怎么了？”晗晗走过去捡起小熊，平时的杜言佳，尽管娇纵，却不是这样的蛮不讲理。
小满已经红了眼圈，她揉揉眼睛，“我去找她回来。”说完，小满也跑了。晗晗要跟上去，被伊静叫住了。
“晗晗，别去了，小满有别的心事。”
“嗯？你也发现了啊。”
伊静一边点头，一边指了指窗台上的那盆兰花，“也许它知道是怎么回事。”
晗晗顺着伊静看过去，兰花安静地缱绻在夕阳下，似乎真的缄默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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