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在悉尼就不一样。我开出租,八个小时,换了班就没事了。这里不一样,生意之外的事情更多。”
“是女人多了吧?”
“你胡说!”猛男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大男孩似的腼腆,笑眼从60度眼角处瞟我一下。一扫刚才拨佛珠那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该不是颜然跟你讲我的坏话?”
“我看是你干了不少坏事吧?纸包不住火。”
猛男腼腆的笑容突然消失,眼睛下看,不知他想什么。我的话让他难堪了?我招他生气了?明哲保身,我犯不着得罪人。虽然颜然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不缺乏侠义心肠,小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告诉我,对人家夫妻闹矛盾行侠仗义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的。夹在他们中间像三明治,折腾半天,最后他们和好如初,这时就该合起伙来对付这三明治间的火腿了。我虽然还没吃过这当火腿的亏,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换一种理解万岁的口气对猛男说:“颜然很不容易,她一人带三个小孩,还都是六、七岁的小男孩,最缠身的年龄段。如果不是怀着对你的希望,她是很难坚持下来的。对她好”。
猛男打断我的话:“我不会对不起她的。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不会跟她离婚。至少,她还帮我带着三个小孩呢。谁对我怎样,我心里有数。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没有对不起她?”我看着猛男的眼睛说。猛男被我看得不好意思,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
“我们之间的事,一时半会很难跟你讲得清,其实我和颜然——要不是有了孩子,我们早就离了。我们不合适。”
“你们不合适?”我反问他,暗忖:“你跟一个女人结了婚,生了几个孩子,又跟别的女人混在一起,借口就是你们不合适?是爷们讲的话吗?如果是我,就大声说‘爱就爱了!咋办吧?’”
“安平,我们出去走走?”猛男好像听见我心里的话。
我们走出酒吧。三里屯这地方,下午好像是在午睡中,安静中是外面车水马龙的背景声音。我和猛男并肩走着,有点像电影里的镜头。
“是不是颜然告诉你,我这里有女人啊?”
“我没那么八卦,我也不是那种家长里短的闺密。我来看你,一是答应了颜然来看你,二呢是我出差来到北京,你又在北京赚大钱,我就是来看一个混出息了的朋友,叙叙旧。至于你的私生活,你没必要告诉我,我不感兴趣。”我这是真心话。我来看猛男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看他混得怎样了?算是为我以后回国就业也好、创业也好,做的市场调查吧。
我对他的私生活不感兴趣的态度激起了他的诉说欲。他偏要告诉我:“自从我的双胞胎出生后不久,我和颜然就没‘那事’了。”
“啊─”我惊讶,又不好过分表现,“啊”声的尾音骤然降低下来。我面对的是猛男不是颜然。身为未婚状态的女性,在异性面前表现出对性事话题的兴趣,会给自己带来不可诉说的污辱。男人会意会为引诱他;女人会鄙视“这女人不检点”。我心算了一下,颜然的双胞胎该有五、六岁了吧?
“开始,我每次向她要求,她都说累。被她推过几次,我也就不找她要了。偶尔有一、两次吧,她那里面都是冷的。人说‘性冷感,性冷感’,一点都不假,就是那样。我开出租,作息时间跟别人不一样,要就很早,要就很晚。开早班,早上四点多就得起来;晚班呢,早上一、两点才回到家。我索性跟她分房睡。大家互相不影响。”
我对猛男的话半信半疑。人是社会教育的产物。像猛男这种出生在有社会地位家庭的人,他的行为是会受社会道德观约束的,换一种说法,他总要为他的所作所为找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至于他跟我讲这些细节,令我尴尬。
“是不是不跟她离婚,就算没对不起她,即使跟别的女人有染?”我兴趣索然,话讲得有气无力。我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不让她知道,不就不存在伤害了吗?我这里的朋友都有好几房媳妇呢。”
“弱智!”我暗骂,嘴里说出来的是;“你的意思是你算好的?”
看到有的士,我招手。“对不起,我得赶回单位。下午还有个会议。”我不容猛男说话,拉开车门钻进去。“去恒基中心。”我告诉司机。
不能不想猛男跟我讲的那些话:我不会对不起她的。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不会跟她离婚……不让她知道,就不存在伤害……我这里的朋友都有好几房媳妇呢。
张涛是不是也这样想?所以他可以那样对我?那么我算什么?那天在去机场的路上,他说那套爱情道德观,什么意思?真正弱智的是我啊。
我在北京住在对外公寓,我们公司来的人全住这儿。我向张涛投诉服务员渎职,竟然可以忘记叫早,那天有很重要的会议,我迟到了。张涛说他以后每天早一些起床,到办公室就给我打电话,给我叫早。见过猛男的第二天早上接到他的电话,我说要取消周末去广州的计划。电话的那头,他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这边的工作忙,走不开。”我语调平静。昨天猛男的那些话对我不可说不刺激,越想越觉得那就是张涛的话,他只是没当着我的面说而已。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当红颜知己?本人没兴趣,也没那么无聊。谁爱当谁当。反正不会是我。晚上躺在床上,入睡前突然冒出个念头:不去广州了。对,就是不去了。
当我听着电话那头张涛失望的声音,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感。报复是快乐的。快乐像闪电一样强烈而短暂,闪电过后是可怕的黑暗。我的心落入黑暗中。
四
这次回国,没去广州见张涛,不能不说,我是有遗憾的。
Mayo正在筹备公司重新上市,等着北京的账,我也没太多时间去想张涛。Mayo不相信北京那边,加上澳洲财政年度的划分跟中国不一样。澳洲的会计制度沿袭英国的,财政年度以这年的七月一号起至下年的六月三十号止。国内提供来报表是从本年一月一号起到本年十二月三十一号止。北京那边用中国的会计软件,悉尼这边用澳洲的。我们各有各的账。他要求我把从北京带回来的数据重新输入到澳洲软件里。我加班两个多月,把中国一年的账重做一遍。
向Mayo交了差,我找了个星期天去见颜然。
我打好主意,不告诉她猛男的事情。这是她命中的一劫,过不过得去就看她的造化了。
“你把猛男变太监了?他现在都带佛珠了。”我打趣她。三里屯拨佛珠那一幕,我想想都觉得别扭。曾几何时,猛男阳光帅气,有如地里长势正猛的红高粱。
“他装蒜。你别信他。就他那德性也配信佛?我真想让他变太监。”颜然正挥刀剁鸡,准备做栗子鸡招待我。她讲这话时正好一刀下去,好像是真的。
“小孩呢?”我想起猛男的话,忽然注意到这屋子里少了小孩子吵闹的声音。近几年我跟颜然走动得少,原因之一就是她这几个孩子特别闹。每次来,看到他们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打架一会和好,从一个房间窜到另一个房间。每一种情绪的转换维持不到二十分钟。我们的谈话每每被打断。有一次,我不耐烦极了,真想吼他们两声,可是见颜然没事人似的。我半真半假说颜然:“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耐心。”
“唉,小孩就是人来疯,你不在的时候,他们不是这样的。他们见我只顾着跟你讲话,是跟你争宠呢。”颜然解释。母爱改变了她脾气。
“跟邻居的孩子们去打球了。往常我会跟着去,今天你说要来,我就让颜俊帮带他们去。”
“颜俊他好吗?”
“就那样呗!过日子,还能咋样?”
“你小孩子今年多大了?他们也会打球?”我说过不感兴趣猛男的私生活,到底还是忍不住八卦一下。我旁敲侧击,想推算出他们到底过了多久的无性婚姻。
“过生日就六岁了。他们也就是瞎玩玩。”颜然毫无防备。她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卑鄙吧?
都六年了,不容易啊!我不由地替猛男难过。
“多亏了颜俊,要不是有他偶尔帮一下忙,我早就崩溃了。”颜然接着说。
“你准备就这么用他一辈子啊?他也该有他自己的生活啊!”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想什么,整天吊儿郎当。一份刷房子的工作,一做就是五年。让他到技校读个证书,以后可以领活干,做自己的老板,他去读了两个星期就不读了,说下了班还去上课,累得直打瞌睡,老师讲的话都听不懂。他除了来我这里帮帮忙就是去打老虎机。他跟罗伯特铁得很,两人约着一起打老虎机。为这事,碧姬差点跟我急。”
“为什么呀?”我不解。
“为什么?哼!她说颜俊带坏了罗伯特,老约他去打老虎机,勾他的赌瘾。气得我拿话噎她:‘罗伯特打老虎机的时候颜俊还在北京当大爷呢。’”
“碧姬也真是的,牛不喝水,你摁下它头也没用,nouse!没文化。”说着,我从高凳上下来,去烧水。已加过一次水,茶叶还有味道,还要加水。颜然不喜欢浪费,我也一样。
“碧姬被我讲得只好讨好地笑,说她已经对罗伯特实行经济制裁。他手上没多少钱,没人借钱给他,他就没法赌。言下之意,好像颜俊借多少钱给罗伯特去赌似的。”
“颜俊是不是借钱给他?”
“没有!他一个刷房子的,能有多少钱?自己都赌,还会有钱借人?”颜然提高的声调。声音平下来,诉说:“这颜俊也够倒霉的,去年他陪朋友去拍卖行买车,看到一辆SAAB跑车,车主供不起,被银行拿来车行拍卖。他给拍下来了。钱不够,我还借给他了呢。颜俊开这车去上班,那黎巴嫩老板死活不信是颜俊买的,非说是偷来的。气得颜俊立马辞工不干。”
“士可杀不可辱,颜俊做得对。”我说。
“可是他的工作丢了呀!”
人是不可以只靠志气就能活的,这滋味我最清楚。“他现在找到工作没有?”
“他现在在素鸡那儿干。还是刷房子。”
“哦!”出乎我意料,颜然肯受惠于素鸡。当年素鸡否认自己上海人身份为颜然所不齿。多少年颜然都没放过他。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有了自己的家就好了。他怎么也不想着找个媳妇呀?找个像碧姬那么厉害的,他就踏实了。”我顺着颜然说。闺密的功能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同仇敌忾。颜然不喜欢碧姬,我就帮着损她;颜然骂素鸡,我就站她身边助阵,不为理只买情。
“我说了,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是不肯娶媳妇。我妈发话了,说颜俊结婚前不许回去见她。”
“他是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
“你胡说什么呀!你以为他是你呀,你才对女人不感兴趣呢!”颜然给我气糊涂了,语无伦次。
“你说得对,我要是对女人感兴趣的话,那你就麻烦了。”我把颜然逗乐了。
“我办我妈过来。她已经拿到签证。我正想着给她买机票。”颜然继续说。
“怎么?你准备跟猛男打持久战啊!就这么长期分居下去?”
“你不是在北京见过他了吗?他现在的状况能回来吗?我这里你也清楚,你说我能回去随他吗?”
颜然一句句反问,我吃不准她是否知道猛男告诉我的那些话?不知她是不是挖苦我不跟她讲实话?她到底知道多少关于猛男在北京的情况?我小心斟酌每一个用词,跟她玩虚的:“让他放弃目前的生意回悉尼来跟你一起带孩子?除非…”
颜俊出现在门口,三个孩子跟在他后面。他匆匆跟我打招呼,直奔洗手间。Troy已经长成小猛男的样子,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他叫了我一声阿姨就进自己的房间。两个小的怯怯地看我一眼就到颜然身边去。
“叫阿姨。”颜然一边给他们擦汗一边说。
颜俊出来了。颜然叫他带两个小的去洗澡。他口上答应着继续向我们走来。
“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我给你弄。”看他有要参与我们聊天的意思。我反客为主,招呼他。
“我喝可乐就行。”他才说着,颜然已经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大瓶装的可乐递给他。他接过来拧开瓶盖对着口就咕噜咕噜喝两大口。那两个小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洗浴间门口,脱光了衣服。这时候看到颜俊喝可乐,他们不顾一切跑进厨房来抱住颜俊的腿也要可乐。
“不行。”颜然以不可争辩的口气说,“去!去!快洗澡去。”她关掉电炉转身拖着两个小孩的手到洗浴间,又回头关照我一句:“安平,对不起,我给他们洗洗,很快,就五分钟。”
我告诉她不介意,正好可以跟颜俊聊聊。
我跟颜俊不熟。他来了快十年,我们只见过几面,都是在朋友的派对上。他跟颜然是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样,性格却截然相反。是个闷葫芦。看来我要主动了。“听说你现在在素鸡那打工?”我问他。
“是。”
“还好吧?”
“还好。”
“活够吗?天天都有工作?”我知道他们这一行是按小时算工钱的,而且是去工作才有钱。不像别的行业,有年假、公共假日、病假和长期服务假等等。他们是临时工待遇,工头不保证他们能天天有工作。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天天有工作。
“基本上都有。素鸡手上有好几个楼房项目。他不负责工程,只管领工程。他英文好,能直接跟投资商拿工程。他有一搭档,专门管我们干活的。那孙子是个东北人,在国内就是干这行的。据说他刚来悉尼那会儿,拿了六万美金到赌场玩,一晚上赢了两百多万。他用这钱买了四套房子,再用这些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跟素鸡合伙建房子。他有路子,专门招黑民工,工资比我们有身份的要低三分之一呢。”
“素鸡岂不赚得盘满钵满?”我知道很多小包工头不懂英文,只能从中国人那拿转手工程,中间被赚了一层,自己只能赚些人工钱。
“素鸡都开法拉利了,你不知道吗?红色的。都是让钱给烧的。”
“是吗?真牛。”
“又说赌,你有完没完?”颜然已经给小孩洗完澡。从洗浴间出来听到颜俊讲赌,气不打一处来。
“你吵吵什么呀?我又没说我赌。”当着我的面被颜然呛,颜俊下不来台。
“颜俊,听说你也买了辆很牛的跑车?”我不等颜然开口,抢了话头。
“我去年买的。”颜俊得意的语气,一扫刚才的萎靡,“有一次我开着它带罗伯特去兜风,交通灯转绿时,我一踩油门,后面就没车了。”颜俊兴致勃勃。男人为自己的车自豪就像女人为自己的珠宝自豪一样,是由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