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后来我买现在的车时,一直强调要他们演示水箱的位置,怎么加水?售车员笑我落后,说现在的车不需要加水了。”
“没想到你还这么阿炳。”
我举起手要打他,一看他这是在高速公路上,就把手收了回来,说:“可是我还没做成一个幸福的人。”
他不讲话,专心开车。
我不讲话,转脸看车窗外太阳的余晖,天边只留下最后一抹光,墨紫色。脑海里出现La Perouse海滩上的残阳夕照,多少个我的身影在紫红色的光影中悄然离去……
我不能在他面前伤感。他会以为我不远万里跑来找他就是为了向他诉苦或者向他索要幸福。不能,不能。我还没混到那份上。
“肚子饿了吧?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张涛打破沉默。他可能听到我肚子响。
“真饿了。我们找地方吃饭吧?”回国最盼望的就是吃饭。
张涛在下一个出口把车开离高速,进入一个小市区,在一家酒店前停下。
“到了?”我东张西望,不知张涛的意图。
“才到半路,我们先吃饭吧,这家酒家不错。我带你尝一种特别的鱼,你以前肯定没吃过。”张涛说着已开车门出去。
我从这边出来。看到张涛正开后备箱,我走过去,好奇:“你拿什么?不会把我的行李搬进去吧?”
张涛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Rose”,那是我们在悉尼时常喝的酒。“记得吗,我们在悉尼常喝?我找了十年,终于让我在广州找到了。”
张涛说我没吃过的鱼原来是娃娃鱼。他点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其中包括娃娃鱼。“喝吧!”张涛给我斟酒,“记得你能喝的。你说过小时候不肯吃饭,你爸爸用啤酒泡饭喂你就吃。”
“我杜撰来骗你,你也信?”
“信!我还相信你不会骗人。”张涛喝了两杯,眼睛有点醉意:“哎,安平,后来你怎么处理你那辆破Honda车?”
“送人。你走后,我搬家,找了个搬家公司,那人看我停在马路边的车问我怎么办,我说‘你要的话就送你’。他说不能白要,就顶搬家费吧。就这样送走了。”
“搬家费是多少钱?”
“二十五块。”
“二十五块?你这车也够便宜的。”
“你走后,车停在路边太久不开都打不着火了。车送走一年多后,我曾经看到那辆车在路上跑。我是先看到车里面挂着你送给我的小挂饰,当时忘了取出来,才认出是我的前车。看到那车像看到老相识,我还追着车跑了几步。”
酒喝多了,不能马上开车,我们干脆在酒店住下,明天再走。
四
张涛代职的市是南边海疆边远城市。
“这个城市治安混乱全省有名。你来了,不要乱跑。”来到南市的第一天,张涛告诫我。
“你干吗要来这地方代职啊?珠江三角洲那么富裕,干吗不在那儿?”
“就是条件差才要人来代职。十年前,我刚从澳洲回来不久,曾经去过这个市属下的一个县下面的一个渔村,村里还有些人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我们来了,再去看这个村子,状况没有多大改变。我们这次就是扶贫来的。上面拨钱下来,我们负责监督钱真正用在那些村民身上。”
“你是他们的财神爷咯?那岂不是很多人拍你马屁?”我侃他,“你当年不顾一切,从澳洲回来,不就是为了今天的大权在握,大钱在握?”
“仕途凶险,你置身局外是很难想象的。已经有人给省委写信投诉我了。为这事我妈急得上火牙疼。”
“为啥事?”
“还不是因为那全省第一穷村的问题。上面给一笔款项指定给村里的贫困户盖房子,目的是要保证人人有房住。我找来村长,让他列出贫困户名单,找来施工队按户数弄出图纸来,我看过后批准把房子建起来,名单上的人住进去了。有人到省里告状说住进房子的人不是贫困户,全是村长的亲戚。我一听,火了,马上找来村长问话。你猜村长怎么说?他说:‘全村人都同一个姓,都是亲戚。那些住进去的人就是穷人。问题是还有穷人没房子住。’你说,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黯然,想到那天在东海酒家,只为董事长和女枭雄没等我吃饭,就委屈得什么似的。跟张涛的委屈比起来,这算什么?
“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走仕途这条路吗?”我问。
“那时真的年轻,为了理想不顾一切。说实话,我真愿意回到过去。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快乐。现在拥有很多,却没了快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逼他。
“我不会做别的呀?”张涛无奈地说。
“以前你不是干过侍应、干过老人院吗?如果让你回去再干老人院,再干侍应,还可以拥有以前的快乐,你干吗?”我再问。
“安平,你这种如果是不存在的。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这道理你懂。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
“能!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回澳洲,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生活……”
张涛不讲话。
——他在想什么?他是否开始警觉?我不是他想象中的“特别”女人,什么都不要只要爱情?我也开始步步紧逼他给我所有女人都想要的:爱情,家庭,金钱?
我也审视我自己。我曾经不断地告诫自己:我不爱他。他已经是别人的了。我今天怎么啦?怎么这样跟他讲话?我什么意思?抢别人的老公?那是多不明智呀!就算抢过来又能怎样?会幸福吗?会吗?
小时候爸爸有了外遇,妈妈就哭啊闹啊,整整十年,我的少年时期就在这哭闹声中度过。那时我就想:我以后的家一定不会有吵架的声音、哭闹的声音。我要找一个绝对爱我的男人。我不要吵架,不要猜疑,不要外遇。
也许,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就是我父母不和睦婚姻留下的后遗症吧?我害怕婚姻,害怕吵架的婚姻,害怕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更没想过自己会是造成别人吵架婚姻、不和睦婚姻的因素。那是我妈妈最鄙视、最憎恨的人类。我所努力做的每一样事情不就是为了得到我妈妈的赞赏吗?
我把目光收回,看到自己掩耳盗铃。
“安平?”张涛见我不吱声,以为我生气了,讨好似拥着我的肩膀。
“嗯?”我看向张涛。
“想什么呢?阿炳?”他避重就轻。
我是来度假的,为什么要认真呢?我支吾:“我想晚上你怎么招待我?”
“你休息一下,我出去办点事就来。”张涛说着就走出去。我看了看表,离晚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就到大街上走走。光秃秃的马路上烈日炎炎,连一片树叶的影子都没有。宽阔的马路车水马龙,人头涌涌。我看到新华书店在马路的对面,试了几次都过不去。一次我往马路两头看看,逮着一个空隙往前迈步,飕!一辆自行车几乎擦着我的脸横过,我本能后退一步,“喂!看路!看路!”三轮车上的大叔吆喝着前行,我裤腿蹭着他的车轮子,湿一大片,我用手摸一下放鼻子上闻,海鲜的腥味恶心我。我看着大叔的背影,他左右摇摆蹬车渐行渐远,“没有对不起?”我自嘲地笑笑。我站了二十分钟依然不敢动,任凭我前后左右车轮滚滚,红尘万丈。入定中看到路边矮墙上斑驳的标语,经过风吹日晒,字体依稀可见:“要致富!先修路!让世界走进南市!让南市走向世界!”我忍俊不禁,“为什么不是要致富!先种树?见了张涛要问他。”机会来了,有位大婶挑着大箩筐过马路,我紧跟在她后面走,安全通过。
进了新华书店,眼前的景象颇为壮观:一排排书架前,挤挤地站着蹲着穿着校服的中小学生,人手一册捧着看。我看向墙上的钟,快五点的光景。他们该是放了学到这来的?
时光倒流:昏暗的图书馆里,经过“文革”扫荡的书架零落地躺着些书,小小的我从中找到《新文学史料》,等不及办借书手续,原地蹲着看将起来。从那里看到还没流行的萧红,张爱玲,陈学昭……
我小心沿着外围的书架走一圈,尽可能不打搅学生们。他们中一些只有Troy那么大。不期然想颜然跟我讲她儿子的故事:一次她对大儿子Troy说:“你呀,就是不爱学习。好孩子就要爱学习。”Troy哈哈:“妈妈,你真够土的,这里哪有‘爱学习’这一说?”在悉尼,老外的孩子们,周末,父母带着他们要么在球场上奔跑要么在海边扑浪。中国小孩周末却被父母送去学中文、弹琴、跳舞、画画等等。
张涛来电话,我告诉他在新华书店。他说马上过来接我去吃饭。
“这里的孩子真爱学习。”见了张涛我感慨道。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中国人一脉相传的思想。我相信悉尼的华人孩子肯定比老外的爱学习。”
“都是父母给逼的。悉尼的精英中学里华人学生占多数。我们这一代留学生的孩子几乎都上精英中学。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能洗刷自己的无奈和失落,实现走进主流社会的夙愿。孩子从进幼儿园开始就带着他们在周末东奔西跑,学钢琴,学跳舞,学中文;上一年级就开始琢磨哪一家数学补习班的学生上精英中学的升学率高,变着法子让孩子挤进补习班。孩子一进精英中学,父母就开始瞄准那些有名的贵族学校,下一个目标就是让孩子考贵族学校的奖学金进贵族学校。我看着那些父母,打从孩子一生下来就没周末了。可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