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合欢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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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是江湖(4)

“下一代的中国人就不是这个活法了。像北京啊,上海啊,现在有一些人都不要孩子了。人们开始注重生活的质量。我个人的观点,养小孩真没意思。从整个过程看,养小孩有什么好处?除了在小孩两、三岁的时候能带来宠物般小小的快乐外,还有什么?以前的人说养儿防老,这话现在已经不适用。看看我们自己吧,我们有养父母的吗?”

“我们的父母也不需要我们养啊。”我说。

“说得对。他们有退休金,有房子,有公费医疗。我们能顾好自己的生活,不啃老已经不错。其实,我们的生活模式跟西方社会的越来越靠近。人的思想意识随之改变。”

我真想问他一句:“那你为什么生孩子?有难言之隐吗?否则就是口是心非。”这么刻薄的话怎么也讲不出口,也许下意识里不敢碰这话题。对张涛,我是慈悲的。只要他快乐,我怎样都行。

我们来到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家,酒家名字叫“金辉煌”。“到了?”我茫然。“怎么来这种地方?”我下车,满脸的失望。我以张涛会带我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走,在街边吃地方特产。

我跟在张涛后面走到门口,一位四十来数的女人迎上来:“哎呀,到了?这边,这边。”张涛亲和地笑笑:“嗯。”顺着她指的方向走。我看这女的装束不像服务员,很典型的地方妇女干部的行头。张涛不介绍,我不知怎么称呼她,向她笑笑点头。进了包房,张涛示意我坐下,他看似随意坐在我斜对面,中间隔开两个座位。我万万没料到那女人也坐下,在我的另一斜对面,三人形成三角形。张涛还是没给我们介绍。“怎么这样?”我心冒出气泡,不满意张涛,“让我跟别人吃饭也不征求我的同意?我就一定会同意吗?没礼貌!”

那女的示意服务员上菜。我算看懂了,张涛是叫这女的来买单的。我的脸色更是难看。“我不远万里来,就是为了吃一顿素不相识的人请的一餐饭?我就不值得你张涛掏钱请一顿饭?再不然,我自己也付得起这顿饭。张涛啊,枉我信赖你?你我相知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向来认为吃饭是很私人的事情,我只跟朋友吃饭,跟喜欢的人吃饭。我什么人的饭都吃?那我成什么了?叫花子?”想到这里,我几乎想拍案而起,回宾馆。

服务员进来,送上一道汤。

“这是取猪身上七个不同部位的肉做的汤。新鲜的猪,今天早上五点钟杀的猪。我让人到屠场看着杀的。本来是想做早餐给你们吃,你们没赶回来。”那女的说话时眼睛看着我。我刚才那一肚子官司一下没了,回报她勉强的微笑。

她不怎么吃,看我们吃的同时,不停向张涛汇报围了多少鱼塘养基围虾;海水产的养殖进展情况等等。张涛认真地听,不时附和:“这就好。啊,是这样啊?明年就有收益了。好!行!能这样更好!……”

在他的一声声“好、啊、这样、那样”中我怒火再起:“他这是干什么呀?在工作?早说呀!我可以自己出去走走,不是非得跟着他不可。既然叫我来了,就应该我姓啥名谁地介绍清楚。真是岂有此理?”

我们原来说好晚饭后他带我去洗脚,现在我们从金辉煌出来,告别了那女的。张涛温柔地说:“走,我们去洗脚。”

“你自己去吧。请先送我回宾馆。”我低声冷冷地说。这是我气愤到极点的症状。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洗脚吗?说上次在北京试过几次,上瘾了。”他看出我生气了,就是不明白我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不去,我累了,连日来舟车劳顿,时差也没倒过来。我要睡觉了。”

到了宾馆的房间里,我对跟进来的张涛说:“我要睡觉了。你也请回吧。”我的眼神拒绝他在这个时候开口。明智的他说了声“明天见,早点休息。”把门带上,走了。

他走了,我把脸捂在枕头里失声痛哭。张涛让我失望。我们分开多年,生活在不同的国度,彼此之间已经有很大的差异。我曾经把张涛当成我的安全岛,现在这岛在我失意的眼泪中沉沦。

一场痛心疾首的哭泣把心中的哀伤发泄掉,我起来到洗浴间洗个热水澡,再用遥控器巡航一遍电视频道,百无聊赖,我做了个决定:明天离开这里。

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张涛。现在我不留恋他了,这地方也就没什么可让我留恋的了。

早上七点醒来,昨晚的余恨未消,想着张涛肯定会早早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不接。”我恨恨地想。“我要让他着急。”我怨恨地想。“他一定会气急败坏,跑来敲门。我就告诉他‘我要走’。”想到这里,我暗暗得意。

没有电话……没有敲门……没有电话。

八点半了,还没有电话。我拿起电话筒看,没准电话没放好,他打不进来?

我孤独得不行,渴望见到他,马上见到他。“I miss you!”我听到我的心声。

九点钟,终于等到敲门声。

我跳下床奔到门口,伸手开门的刹那,我犹豫一下,问:“谁?”

“服务员。”

“我的房间不要打扫。”我一贯的作风。住旅店期间,我从不让服务员打扫。我不愿意别人进我住着的房间。

“有位先生让我给您送咖啡。”

我猛地拉开门。

服务员送进一杯咖啡,一排巧克力,一包冲剂二十四味凉茶另加一便条。她放下东西,对我说:“今天早上七点,一位姓张的先生让我九点钟把东西送到你的房间,转告你他上班去了,中午会来。”说完就走。

我看便条:“安平,你肯定还在睡懒觉,不打搅了。我现在上班去。中午跟你吃午饭。咖啡和巧克力权当早餐(你有不吃早餐的习惯)。二十四味是本地特产,昨天你说喉咙痛,务必把凉茶喝了。这些都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请你接受。”

原来他知道啊?他什么都知道。

不到十一点他就来了,见到他我迎上去……

“我们以后不要吵架了!”张涛说。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午饭后,张涛把车开到一处荒野上。“我们下去走走吧?”张涛靠过身来,轻轻拍一下我的手。

“行。”我打开车门跨出去。一望辽阔的原野,南国的丘陵地貌,亚热带雨林气候的矮小植物。

“像不像达尔文。”张涛走到我的身边。

“像。那些小树林特像。这里跟达尔文是同纬度,只是在赤道的两边罢了?”我也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纵穿澳洲的旅游,第一站是达尔文。

“不是很清楚,我有空查查资料。”张涛说着带我来到一墓地。他告诉我那里埋着一群走私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被枪毙的。

“这地方是我们国家南面海防的前沿,与中国台湾、越南、海南都隔海相望。走私团伙利用这里的地理特征从海上走私汽车、香烟、红酒。一次,公安局接到举报去野外一大仓库查红酒。据说他们把走私来的红酒掺进自造的红酒里,重新装瓶冒充进口红酒在市场上卖。他们就在这仓库里加工。警察来了,冲开门一看,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什么红酒,是五百辆走私来的奔驰、凌志轿车。”

“这么多,他们怎么弄来的?”

“这个城市的走私历史应该追溯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头十年,在深圳、珠海被设为特区之后,海南岛也被列为特区。最早的走私汽车是从海南岛进来的。后来他们就绕弯到越南,在海防市的保税仓出货,这样他们走私的海道只是很短的一段海域,其他海域是公海。这段海域又是在海南岛与这里之间。他们往往七、八条船同时走,其中只有一、两条上有货,遇上我们的巡逻艇,空船就掩护。上了岸,有各个部门的人掩护他们。据说海关、工商局、公安局都有他们的人。他们甚至动用部队的车帮他们拉走私货品。后来中央还是动用国安局的人下来潜伏六个月才把他们的老巢端了。那头儿就埋在这里。”

“你在这种地方工作,岂不是很危险?”我有点谈虎色变。

“上次我在电邮里跟你说,这地方很复杂,就是这个道理。这个地方的人有赚钱的文化。他们什么钱都敢赚。我们做干部的不能有把柄被他们抓住。所以我规定我带队来的人不能到那些色情场所去,也不能接受企业馈赠。”

“躺在里面的人如果知道有今天的下场,你说他们会不会悔不当初?”我指着那堆坟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是贪心的动物,只靠道德来规范人的行为,或者企望以刑罚警告后来者都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严密的完整的法规制度,针对各个行业的法规制度。还有就是执法者的公正严明。这就看执法者的素质了。”张涛像发表演讲似的高谈阔论,谈兴正浓时被他的手机铃声打断。

他转过身去接电话。我信步走到一流水处,流水淙淙。流水两边开满含羞草,我沿着流水走,含羞草蔓延。我回头看来路,不见张涛。“唉,走远了。”

“安平?”张涛远远走来,“怎么跑这么远?”他快步走近,有点气喘。

“这地方真好。”清风拂面,我笑嘻嘻地说。

张涛没我的好兴致。他建议回去,有事情等他处理。

晚上吃饭时他说明天要到那个最穷的渔村去处理一些问题。

“我怎么办?”我问他。

“对不起,安平,我不能陪你。你留在这里。我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多长时间?”

“也许一天,两天、三天也有可能。目前还不能确定。”

“我的假期只有三天了。”我懊恼地说。

“对不起,安平。”

我们沉默。

“这样吧,明天你到那儿,确认一天回不来就给我打个电话。我自个儿坐车到广州,在那儿逛逛,然后回悉尼。”我打破沉默。我听到他心里舒口气。

我最终没等到张涛回来。我买了张长途巴士票从南市来到广州。在广州待了一天。第二天乘晚上的飞机回悉尼。

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段话:当一个人爱鱼跃,他就是个诗人;当他知道鱼的跳跃只不过是强者对弱者追逐,他就是个思想家;当他问这种追逐有什么意义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