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合欢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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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覆水难收(2)

我扒拉着头发,想着陪颜然看房子的一幕幕。那天我是忍无可忍了。大雨滂沱,看完这家已经是当天的第四家。下午三点多,还没吃午饭。颜然还想看下一家。看着雨水铿锵有声砸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风吹得雨水顺着玻璃往上走,像失意人倒流的眼泪。饥寒交迫的我不得不抗议:“得了,颜然,像你这么个挑法,永远也别想买到房子。”“行,我们吃麦当劳。”颜然想了想,改变主意。

颜然请我吃大套餐,我也不开心,气鼓鼓板着脸给她脸色看。

“猛男是说给我钱买房子。这钱也是他的辛苦钱,凭良心,我不能糟蹋了它,总得认真地看。你说是不是这理?”颜然表情少有的严肃,掏心窝子的话。

“你已经很认真了。想买绝对好又绝对便宜的房子,那是不可能的。一分钱一分货。你算一算,从一开始看房子至今已经有半年了吧?房价又长了多少?人家买了又倒手卖了都赚一回了。”我虽然还有气,语气已经温和不少。

“所以我更担心买贵了。报纸连篇累牍说悉尼现在房地产泡沫,可是房价依然日新月异飙高。”

“有人预言2004年悉尼的房地产会跌,你信吗?就像港台那些所谓的玄学家给明星们算命一样,说归说,做归做。谁也不会因为被说终生不结婚就不谈恋爱。”

“他们瞎掰。”颜然鄙夷地说。“房子我是要买的。我不买,猛男就把钱给花光了。男人是靠不住的。”颜然把头靠向我的耳朵:“你知道吗?碧姬和罗伯特离婚了。”

“是吗?谁说的?”我本能地往边上靠,离颜然远一些,看着她的眼睛,怀疑她玩我。

“你不信?”颜然不高兴了。

“谁离谁?”我不甘心,这种消息本应我传递给她,事实却相反。

“罗伯特有外遇,他离碧姬。”

“怪不得我不知道。”我恍然大悟。

“碧姬不告诉你,你肯定不知道。”颜然把我的潜台词说出来。

我能理解她。在她和罗伯特之间,她一直强势。如果他们的婚姻出状况的话,主因一定是她。事实却是罗伯特离开她,这真够她受的。

我今天约了麦克饮茶。陪了颜然几个月,再陪下去就要吵架了。我得喘口气,也出于八卦的本能,想了解一下罗伯特和碧姬的离婚真相。更主要是,顺便听听他对股市的看法。Mayo不久前跟我谈过,准备给我发年终奖,我可以要公司股票或者现金。对于他给我的选择,我拿不定主意。

很久没这么认真化妆打扮了。天天早上七点半起床,八点出门。上班路上,车子停下等红灯时擦口红。

“怎么这么多白头发?”镜子里的我再撩起耳朵边上的头发,参差的花白触目惊心。“不能再白下去了!”我扯一扯一根白发,根深蒂固,周围的头皮跟着被扯起,蚂蚁咬似的痛。我改变主意,留着它。我从小怕痛。镜子里的我脸上写着:“得尽快嫁出去。”母亲每一封来信都有“个人问题要抓紧,不能再拖了。”我何尝不想有个家?午夜梦回,想到“个人问题”,心底里惊颤得冒冷汗。近年来,身边再没有单身异性朋友。同龄人,他们的话题都是关于孩子上什么补习班,谁的孩子考上精英中学等等。母亲说我挑剔实在是冤枉我。朋友们说我挑剔是给我面子,总比说我没人要来得仁慈些。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我对着镜子笑笑,不是很可爱,也不至于苦瓜脸。“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我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去的女人有福气,自己的终身由父母操心,闭上眼睛让父母交到一个他们认可而自己从未谋面的男人手里,这一生就是他的了,就这么赖上他了。好就一辈子,不好就半辈子。是风险高些,但不管怎么样,至少不需要自己操心。过去的女人纵有万般不幸,就冲这一点,我也愿意做她们。”胡思乱想中,我打扮完毕。瞟一眼闹钟,眼看要迟到了,抄起手袋飞车到约定的餐馆。

“嗨!麦克。我没迟到吧?”咨客带我去见麦克,远远地望见他在座,我大步流星跨到他跟前,拉开凳子就坐。“女孩子总是要迟到的。没关系。”他宽容地笑笑。“我还有这特权吗?”“没嫁的女人永远有女孩子的特权。”

唉!唉!麦克,智商高情商低,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的话真坏心情。我明白他是好意,问题出在我这老姑娘心态上。我变得越来越敏感、孤僻,常常因为一句话莫明其妙发怒。我的不快一闪而过。控制情绪,在我就像开车时看到红灯踩刹车一样自然,条件反射的举动。“很久不见了,最近忙什么?”我的开场白。

“也没忙什么,就是些杂事。你呢?有什么好消息?”麦克老狐狸似狡猾地笑。

“我没消息,就是干活挣钱供生活。”我回应他,也笑。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麦克说,“听说你现在是高薪专业人士了,在大公司任职。会计师?CPA?(注7)”

“谁说的?谁在造谣?在您面前,我怎么敢自称高薪?哎,给支个招吧?我现在的老板给我两个选择,现金和发股票?要哪一样?”

“以目前的股票市场来看,拿股票明智。但是,前提是你的公司是健康的。这里说的健康是指各个方面,例如项目啊,经营啊,资金啊,管理啊。有些公司什么都好,就是管理层不团结,结果公司被迫退出股市。听说你公司的项目在中国,这是好现象。哦,忘了告诉你,我准备回国工作。”

“回国?什么时候?”大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我还是惊讶。不管是出国还是回国,对于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来说,算是大动干戈了。

“下个月。本来几个月前就要动身的,因为罗伯特家里出了点事,给拖住了。”

“听说罗伯特离婚了?”我问。

“他们早就该离了,拖到现在,对他们俩都是不幸的,离了是解脱。大家都可以开始新生活。”

“罗伯特现在怎样?”我问道。

“他有个对象,印尼华侨。”麦克说,语气炫耀。

“华侨好。华侨有钱。”我说。

“钱是次要,华侨比较传统,懂事。”麦克纠正我。

“她会讲中文?”我问。

“会讲广东话。她的英文很好,悉尼大学毕业。他们俩讲英文。”麦克特别强调她的学历。

我不由想到钟耘,呵呵笑:“罗伯特喜欢高智商女孩。应该的,为了下一代。优生优育嘛。”

“他们俩到中海岸去开餐馆。”

“好啊,我有空到中海岸找他们。”

“你呢?什么时候给我们好消息?”麦克笑容可掬。我想一拳打他脸上,老提我的失意。

“有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们。”我故意学影星的话,跟他搞笑。其实除了父母之外,有谁吃饱了撑着真心关心我的婚嫁?

“要努力呀。怎么?考不考虑到国内找一个?我的一个朋友,南京高校的副教授。如果你不介意,先与他电邮交流,看可否进一步交往。”麦克试探我。

没想到麦克有做媒的爱好。我推脱:“他条件这么好,我怎敢高攀?”

“也不是。他是我的同班同学。现在四十六、七岁。妻子前几年去世了,乳腺癌。有个儿子,上大学一年级。虽出过几本学术书,不过,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值钱。他没你有钱。”麦克是个笨拙的说客。唯其如此,更见真诚,我真不好再推脱,就说:“你可以把我的电邮地址给他。看我们是否有缘。”我把话题带回主题:“哎,麦克,你刚才提到公司管理层的问题,具体指什么?”“比如一个乐队的组合,分工有不同。如果主唱认为自己贡献比别人大,别人只是敲敲鼓,和和音,却和自己一同享受荣誉,心里不平衡,有意见。这个乐队最终得散伙。一个公司的管理层也一样,如果不能团结,互相欣赏,再好的公司也会散伙。买到这种公司的股票,那真是不幸。”

一回到家,我马上到镜子前端详自己:“这么多的白头发?腮帮子下坠!”我稍稍抬一下眉毛,抬头纹也探头探脑。“嫁个孩子读大学的鳏夫不冤啦!”我对自己说。不期然想到张涛:“他不见得就那么好。如果他当年不回国?……我们也不会长久?”我用两个无名指在额头上下抚摸若隐若现的抬头纹,给我和张涛的关系下定论:“他是昨天的日历,翻过去了。”跟张涛的关系像跳探戈,时而你进我退,别别扭扭,时而热情似火,激昂挺进。那次在南市对他的小小试探,像根刺扎在我心里,每次想起就隐隐作痛。他的仕途比我重要,从来如此。我们是两条轨道上的列车─没有未来。“我不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爱,是可以去了一段来一段的。”我自嘲地拍拍脸,做了个决定:跟鳏夫交往。也许那是只潜力股。

一个星期天,我邀请碧姬来晚餐。现在我们的生活状态相似,共同的话题也多了,就走得近些。我跟她讲了副教授的事情,想听听她的意见,她是过来人。

我们俩的头凑一起看副教授最近的一封电邮,是用英文写的。

“他想说什么呀?我怎么看不懂啊?”碧姬小心地看着我。她有个特点,如果说这是澳洲留学生写的,她一定会说这英文狗屁不通;对国内的学者,她有敬畏心。看不懂教授的英文,她不敢下定论是教授错了呢还是自己水平不够。

我让碧姬跟我一起看教授的英文信也是因为看不懂他说什么。有碧姬垫着,我也敢大方承认看不懂他的英文信。

“你不要回国找。大家的生活背景不一样,很难沟通。你看看我和罗伯特。”

碧姬的诚恳感动了我。我搬开我们之间的梁子,向她敞开心扉:“你认为我应该找什么样的人?”

“找老外。找老外有很多好处。例如,老外离了婚,他们会跟对方把关系处理得很干净,不像华人,总是藕断丝连,欲罢还休。”碧姬的语气肯定而自信。

“找老外?我担心老了的时候不会讲英文,怎么办?都说人老了只会讲母语。”

碧姬听了大笑:“没想到你想得这么长远。人老了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的啦。就算没语言问题也会有别的问题,管不了那么多。我从来就不担心老的问题。我想我不会活过六十岁的。我们家是癌症世家,都活不过六十岁。我爸三十多岁就得癌症过世了。我妈在她六十岁那年,做体检的时候发现胆有问题,上了手术台就没下来。她得的是胆囊癌。有谁得胆囊癌不是痛死的?她可是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一发现就是晚期,不到一周就过世了。”

我没想到碧姬强悍的外表下,内心这么悲凉。“你想找老外,就是为了现在?”

“当然。我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找老外,我们的经济分开,我不指望他的钱,也不养他。”

─原来你是有两重标准的!你如果对罗伯特稍微手下留情,又何至于今天?

“有罗伯特的消息吗?”我问碧姬。我们的话题常常是罗伯特。碧姬喜欢拿罗伯特调侃。

“据说他们日子过得不错。那女的服侍罗伯特很是周到,不管多忙多晚,都要等着罗伯特一起吃饭。你想想,老罗同志在我这哪享受过这待遇呀?”碧姬从来把罗伯特现在的老婆称为“那女的”。

“那女的蛮爱罗伯特啦。”我感慨,顺着她的口气也称“那女的”,“听说他们俩要开餐馆?”

“那女的大他十一岁呢。两人在中海岸开一家中餐馆。是麦克的意思,他想戒了罗伯特的赌瘾。郊区没有赌场,顶多到酒吧里打老虎机,玩不大的。再说做餐馆,哪还有时间玩那个?现在又有老婆天天等着一起吃饭,老罗同志想玩也不好意思啦。”碧姬优越感满满,玩着我桌上的烟盒,又说:“人就是犯贱,非要当乡巴佬才老实。”

“那才叫会做女人。你看你,还小人家罗伯特十岁呢。娇妻,娇妻,你怎么就不向他撒撒娇?没准就把他留在城里了?”我就是不喜欢她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再怎么说也是靠过罗伯特的。我挤兑她。

“你别以为他们就是白雪公主遇上白马王子,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的经济是分开的。那餐馆他们一人出资一半。罗伯特的一半是麦克借给他的。”

“罗伯特还是够意思的。他就没动脑筋分你一半房子呀?”

“他敢吗?”碧姬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房子在我名下。再说这些年他有供过房子吗?他连自己的生活费都挣不齐。”碧姬一口气讲完一段话,不免有点气喘。

“这不管,他只要上法庭提供你们是夫妻而且生活在一起,房子是你们婚后买的证据,就有权分一半。他还是手下留情了。”我坚持。

“他吃工伤劳保,开出租收现金,没报税。没法证明对这个家有贡献。就算上法庭他也赢不了,说不定给税局盯上还要补税呢,他不至于蠢到自投罗网吧?再说了,这房子还欠着贷款。他有胆量承担一半的债务吗?”碧姬眼睛里跳动愤怒的火焰。

“这么久还没还清贷款?”我大感意外。

“我故意慢慢地供。我收客户的也是现金。我把一部分放银行保险箱里。”碧姬突然煞住话,意识到失言,不该告诉我这些的。

“我听说他们还想生孩子。这把年纪,还能生?”我知趣地换话题,以免大家尴尬。

“搞不好,生个弱智的就够他们受啦。”碧姬刻薄他们。

“不管怎么说,祝福他们吧。”我不愿意她继续刻薄。这有点五十步笑百步,我又比他们好多少?没准到他们的年纪我还没嫁出去呢,更别说生孩子。

我们沉默。我们的谈话常常出现这种状况。每每谈着谈着,话不投机,就静寂下来,再换个话题,开始新一轮的聊天。

在沉默中,有人敲门。

“有人来。”碧姬说。“是男朋友?”她嘴上这么说,心里着实希望不是。

“哪来的男朋友?有男朋友还能闲着跟你在这吃饭?”说着我去开门,是一个清靓白净的年轻华人男孩。“你好!你是中国人吗?”那男孩堆满笑意问我。

“我是中国人。”我说,心想:废话,你都跟我讲中文了,我能不是中国人吗?

“你家里有拜佛吗?”典型的台湾语法,一听就知道他不是大陆人。“我是佛教徒,不是坏人。有空请到我们佛堂来拜拜。”说着男孩递上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

我接过纸片看上面写着的佛堂地址,倒是离我家不远。我再抬头看男孩:二十出头,白衬衫黑长裤,寸头,唇红齿白,干净怡人。

“我不是和尚。”男孩看我从上到下审视他,马上申明,同时举起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上由前往后过一下:“还是有头发的。就是比较短啦。”他笑,纯净的小伙子。

“你们是哪里来的?”我不是警惕什么,是好奇。这么帅的小伙子,皈依佛门?青灯古佛,他受得了这寂寞?

“我们佛堂是台湾师父主持。我是这里人。”他看我疑惑,又补充道:“我爸爸妈妈也是台湾人。我们是移民。”

“你在佛堂里做事?”

“不是。我还是学生。空闲时间学习佛经,也出来度有缘人。”

“你们佛堂什么时候开门?”

“星期六、星期天我们都有人在学习。”

“去那儿做什么?”

男孩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星期六,有师父带我们念经。还有佛学班,学习佛经。下周六有空吗?我可以过来带你。来看看,了解了解,没关系。”

“行。”我想一下,说。关上门。

碧姬说:“你真要去呀?”我说是。碧姬说“你有没有搞错?”我说:“我能说不吗?那男孩那么帅!”

“他看起来很年轻。你没听他说还在读大学?我们要是早婚的话,可以做他妈了。”

“事实上我们不是。”

“浪费时间。要是一定要有个信仰的话,我选天主教。”碧姬轻蔑地说。

“为什么?”我不在意她的轻视。

“天主教是富人的教。起码信徒的知识层次、社会层次各方面都高些。你看那些佛教徒?都是些没文化的老太婆们,点炷香拜拜。看着都觉得愚昧。”

“你是冲人去的,还是冲圣母去的?”我的声音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我心里清楚,我答应小帅男去佛堂,也不见得就是冲释迦牟尼佛去。

佛堂设在一居民区的平房里,与我想象中的寺庙大不相同。没人带领还以为是平常人家的家。

“阿弥陀佛!”一穿铁灰色长衫的女孩从接待处柜台后面站起来,双手合掌向我问候。